从遇见丁一的第一天起,楚蕙就没看见他笑过,他的脸上始终如一地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丁一是楚蕙的顾客,中午12点的时候,他到"八月照相馆"来拍一套两寸结婚证照片。结婚证照片应该是两个人一起拍才对,可是丁一的身边并没有女主角,他让把自己旁边的位置空出来就是了。 这么怪异的举动不禁让楚蕙心生好奇。从他的制服上,楚蕙判断这个有点阴郁的男人应该在旁边的证券公司上班,她用心记住了他留在收据上的简单到只有三划的名字——丁一。 第二天中午12点,丁一又来了,却并不是来取照片的,他又拍了一套结婚证照片,还是一个人。临走时,楚蕙拿出前一天的照片让他带走,他却看也不看地说:"先放着吧,我还来的。" 他果然还来,而且每天都来。三个多月过去了,每天中午12点钟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楚蕙的照相馆,一如既往地拍着一个人的结婚证照片。 初楚蕙以为这是一个想同自己搭讪的男人,为了与众不同才想了这样一个别出心裁的招数。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这个叫丁一的男人根本对自己没兴趣,他来这里拍照,似乎只是把拍照本身当成一个仪式,一个为了某种约定而非要完成的仪式。 渐渐的,丁一在楚蕙的心里成了一个谜。一个人的时候,她常会拿出那一沓没有取走的照片发呆,想象着照片空白处女主角的模样和笑容,有时,她还会找出自己的照片拼上去,然后,偷偷傻笑。 那天,在整理其它无人领取的照片时,楚蕙无意中发现了丁一和一个女子的合照。那也是一份两寸的结婚证照片,照片中与丁一头挨着头,一脸甜蜜的是个头发扎成马尾的女子,看来,丁一的怪诞行为一定和这个女子有关,难道刚拍完照片,他们就分手了? 失恋的人,在伤心时总会有些怪僻的。比如楚蕙,自从失恋之后,她就再也不吃桔子了。因为有个人曾说过要一辈子为她剥桔子皮,弄得她现在一见到桔子,就想把那个人的皮给剥下来。她想,也许丁一和自己一样,都是被爱情伤了心的人,于是再见到丁一时,她的心里就会泛起同病相连的温暖。 有个来八月照相馆拍工作证照片的女孩子告诉楚蕙,在证券公司,丁一有个响当当的名号,明面上大家都叫他"股神",暗地里却只当他是"股市神经病"。 股市风云时刻变幻,可近三个月以来,丁一的操作手法却一成不变,每天早上10点卖盘,下午一点半买盘,根本不管当时的成交价是高还是低,他只是执拗地坚持这样的操作,无论赢亏,雷打不动,气得经理直说要炒了他。可季末统计,他却业绩第一,竟然在低迷的熊市里创造了将近10个点的利润,整个营业部都炸了窝,连经理也恨不得树个牌坊把他当股神供起来。但私下里,大家依然只把他当怪人,并没有人有胆量像他那样去操盘,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丁一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一个叫李丹的女孩——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意外,李丹现在应该已经是丁一的妻子了。自从李丹出事后,丁一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股神"的故事让楚蕙对丁一更加好奇了。然而在照相馆之外遇见他却是纯属偶然。那天早晨,楚蕙难得早起,就早早出了门。经过肯德基时,忽然想吃汉堡,便随手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丁一也在这里,她兴奋地向他问好,可他只是淡然地点点头,似乎并不认识她,走出去时,更是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个天天找自己拍照片的人,却对自己如此冷漠,实在是件伤自尊的事情。 正在难过,楚蕙又隔窗看见丁一左手提着一袋子水果,右手抱着一束玫瑰,匆匆地从外面经过。 一个失了恋的男人,买玫瑰花做什么?楚蕙有些好奇,忍不住推开门,偷偷地尾随上去。让她万分惊讶的是,丁一走进的,竟是楚蕙家的门洞,而他敲开的,便是楚蕙家三楼邻居李阿姨家的门。 丁一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 早上7点起床,在阳台上跑步10分钟,然后坐601路公交车去城北的一家肯德基吃一份14.5元的早餐。肯德基外面有间水果店,他每次吃完早餐都会来这里买12个富士苹果,并在水果店旁边的花店里买两支百合和三支玫瑰。带上水果和花,向东走路三分钟,然后,准时在八点钟敲响李阿姨家的门。 "李阿姨早上好,丹丹呢,还在赖床吗?" "丹丹啊,说是你们要拍照,早早就出去找地方做头发去了。" 然后丁一就放下水果和花,笑着说声"再见",再下楼坐31路车去城南的证券公司上班。这样的早晨丁一已经重复了整整三个月,连对白都一字不差。李阿姨早就觉得丁一病了,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叹气摇头,然后把门关上,等着下一个早上八点的到来。 然而今天,她刚想关门时,楚蕙匆匆地跑上楼:"李阿姨,等一等,我想问你些事。" 从李阿姨的口中,楚蕙终于了解到丁一的故事。 三个月前的一天,丁一和李丹约好去拍结婚证照片,一大早,他就来家接李丹,他们中午一起去"八月照相馆"拍了结婚证件照,下午又约了一起去试婚纱,却没想到路过一个街角时,从旁边正在施工的楼上掉下来一根钢管,正砸在了李丹的头上。 这件事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但丁一却一直不肯面对,他的记忆始终停留在和李丹在一起的时间里,每天像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重复着那一天他所做过的一切,仿佛只要他一直坚持下去,李丹就会活过来。 李阿姨说丁一是病了,楚蕙却觉得感动。在她的生命中,从一开始就只有放弃,却从来没有人为她坚持过什么。 她是个弃婴,在儿童村长大,从18岁起就开始一个人生活,谈了一场恋爱,第一次见公婆,就因为这个尴尬的出身而被拒在了门外,而那个答应过为她剥一辈子桔子皮的男人最后到底还是做回了一个听妈妈话的孩子,去给另一个女孩子剥桔子皮去了。 楚蕙决定,要从今天起,设法走进丁一的生活。 又一个早晨,8点整,丁一拎着苹果捧着花摁响了李阿姨家的门铃。 这一次为他开门的是楚蕙。她穿着李丹留下的一件黄色的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连头发也像李丹那样扎成马尾,一脸笑盈盈的站在门口:"哇,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丁一满脸惊愕,愣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丹丹?咱们不是说好今天去拍结婚照的么,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忘了呢?" 下楼的时候,楚蕙主动挽起了丁一的胳膊,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的走在男友的右边,但是今天,丁一却把她拉到自己的左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应该走在我的左边,这样我就可以空出右手来了……" "空出右手做什么?"楚蕙有些不解。 "男人的右手是用来拿剑的,这样子我就可以保护你啊!" 忽然之间,有一股暖流涌上了楚蕙的心头,她眼眶一热,竟差点掉下泪来。尽管这是一个并不需要男人用剑的时代,但这样的呵护之举还是让她有想哭的冲动。一路上,她挽着丁一的胳膊再也没有松开过。 到了证券公司楼下,楚蕙帮丁一正了正领带:"你先去上班,我去做个头发,中午在八月照相馆见。" 12点整,丁一准时出现在了照相馆,楚蕙把照相机设置成自拍后,走过去坐在了丁一的身边。闪光灯亮过之后,楚蕙看见丁一的眼睛红了。 拍完照片站起来,丁一拍着楚蕙的肩膀:"今天是个大日子,咱们去对面吃火锅吧,讨个红红火火的彩头。" 楚蕙一下子激动起来,这可是丁一第一次对她主动——尽管,他不过是在重复那天与李丹拍完证件照后的台词。楚蕙知道,接下来的节目是:吃完火锅,丁一会先回一趟证券公司,因为他预测今天下午两点以后股价会走高,所以要先回去挂个买单,然后再回来同李丹一道试婚纱。 走出婚纱店,楚蕙有些茫然,她知道,自己只是在扮演李丹,虽然开了一个好头,却不知道下边的戏该怎么演,她只好挽着丁一的胳膊,随着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高跟鞋的鞋跟都断了,也没想出这一天的戏该如何收场。 经过一个路口时,楚蕙看到马路对面有卖冰淇淋的,就歪了头对丁一说:"我想吃甜筒,我鞋跟断了,你去给我买回来吧。" 丁一忽然变了脸色:"我背你过去吧,这里不安全。"说完一弯腰就要背楚蕙过马路。 楚蕙笑着推开他:"大街上这么多人看着,你想当猪八戒,我还不想当高翠兰呢,你还是去给我买回来吧,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你。" 几番推挡,楚蕙说什么也不让丁一背自己过马路,丁一只好独自小跑着去给楚蕙买了冰淇淋回来。只是过了一趟马路而已,等丁一拿着一只甜筒回到楚蕙身边时,却是满头的大汗。 楚蕙站着吃完了整只甜筒,丁一一直一言不发地陪在她身边。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街灯已经亮起来了,闪烁的霓虹照在丁一脸上,是纵横斑驳的泪光。楚蕙知道,丁一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三个月前,就是在这个路口,李丹在等着丁一去给她买冰淇淋的时候,被旁边正在施工的大楼上掉下来的钢管砸中了头部。但是和那天情景不同的是,当时是李丹要丁一背了自己过马路,可是丁一觉得在大街上这样做不雅,就没答应。 事后,丁一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李丹,要是自己肯背了她过马路,悲剧就不会发生了。所以他一直不肯直面真相,每天重复着他和李丹最后一天的经历,在自己的幻想里过着和李丹生前同样的日子。只是,每天当他来到这个路口的时候,他都找不到李丹,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背着过马路买冰淇淋的人。 再次见到丁一,还是在八月照相馆,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来拍照片,而是来取照片,取他和楚蕙拍的结婚证照片。 丁一捧着一束玫瑰站在楚蕙面前:"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李丹,可我情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我每天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丹丹还在,她只是在同我捉迷藏,闹着玩儿,只要我相信她还在,一直坚持下去,她就一定会再回到我身边。昨天晚上,丹丹真的回来了,她在梦里告诉我,你就她派到我身边的天使,让我好好照顾你,就像照顾她。" 楚蕙笑着接过花:"我想吃桔子,但不会剥桔子皮,如果你肯为我一辈剥桔子皮,我就考虑你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