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猫一起死

　　我苦笑着说，＂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至于一下子就翻脸不认人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她显然有些犹豫，＂好吧！你到老地方等我，我一会儿过去。＂
　　我到洗手间草草的抹了把脸，然后披了件外套就匆匆出门了。当时我的心情是很有些悲壮的，仿佛自己正带着一颗雄心背着十斤炸药往前线赶，而我的初恋正怯怯的站在战场上，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等待着那足以令它粉身碎骨的硝烟。
　　老地方是学校南侧的一个小土丘。土丘上爬满茵茵绿草，众草簇拥处有高大的树木拔地而起，坡脚下沿湖还栽有一排生着水蛇腰的柳树。夏天的时候，这里是情侣们的天堂，太阳还未落山，一对对情侣便鱼贯而出。土丘虽小，却因了草木繁盛的缘故，使得这些情侣们即使近在咫尺，在亲热时也没有太大的尴尬。因此，这方寸之地竟日日红尘滚滚，成了无数少男少女们的爱情摇篮。
　　我跟女朋友的第一次约会便是在此。那晚明月皎洁，我能清晰的看到广寒宫门前两棵桂花树的叶子，那叶子上正有一颗晶莹的露珠慢慢生成。此外，我还看到了那个叫作吴刚的男人，他因得不到嫦娥，正愤怒的抡起斧头。
　　毫无疑问，那晚的我激情澎湃，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高度兴奋之中。而我的女朋友也是千娇百媚，一副对我深情款款、倾慕不已的样子。月光透过班驳的树叶，投影在女朋友娇羞的脸上，使一切更加如梦似幻。蟋蟀们在草丛底下无休止的吟唱着，仿佛在举行集体婚礼。
　　在月亮躲进云层的某一个瞬间，女朋友把自己的初吻献给了我。
　　后来我曾无数次的怀念那个令人陶醉的夜晚，并试图在脑海里重新展现那副画面。然而我总是一无所得。我最清晰的记忆却是一只猫的眼睛。那只猫就在我们三米开外的一丛冬青枝下蹲着，它用幽绿的目光看着我们这对男女，眼神里充满了哀伤。
　　女朋友不经意间瞥见了那只猫，＂真可怕＂，她说，＂你看那只猫像不像个巫师？＂
　　我不置可否，只是粗粗的看了它一眼。＂有我呢，别怕，不过是只猫。＂说完，我轻轻的吻了一下女朋友的额头。这时，忽然从什么地方响起一声叹息，这叹息哀怨异常，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我禁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那只猫。猫在月光下略微动了下身子，突然尖利的叫了一声，＂喵——＂
　　女朋友来到我跟前时，一条鲤鱼从湖面上跃起，扑棱一声，又迅速的钻进水里，一圈圈涟漪便在湖里荡了开去。
　　我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她说，＂真的不能挽回吗？＂
　　她昂起头，＂不可能了。＂
　　＂你移情别恋了？＂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咱俩到此为止。＂
　　我看她一脸的坚毅与不屑，心里忽然有种剧烈的痛，所有愤怒也在顷刻间化成无穷无尽的悲哀。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不过一周的时间，她竟将所有的山盟海誓全部抛之脑后了！
　　＂那好，你给我个理由吧！＂我强忍泪水。
　　＂你太散漫，不是那种可以依靠的人。＂她把头转向一侧，似乎在叙述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对这个女人一瞬间产生彻底的厌倦。记得我曾经三次问她为什么喜欢我。第一次，她说喜欢我溜冰时的样子；第二次，她说喜欢我的嘴唇；第三次，却说喜欢我的全部，好与不好，她全盘接受。而如今，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变成吹过我耳畔的一阵风，一夜之间轻若鸿毛。
　　＂好吧，好聚好散，我也不会死皮赖脸的缠着你，祝你幸福。＂我说。
　　她这时候才显出一丝愧疚，＂那你以后照顾好自己。＂说完，她转过身走了。
　　我一直看着她婀娜的身影穿过湖边的拱桥，拐过一幢教学楼，最后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中。泪水，终于从脸颊上滚落。
　　那晚我一个人躺在土丘的一丛草木里睡到半夜，后来被一阵喵喵的叫声吵醒。我睁开眼睛，又看到了那只猫。它在月光下用嘴轻轻的梳理着自己的毛，哀怨的目光里越发的透出鼓凄凉。我忽然想起女朋友说过的那句话，＂你看它像不像个巫师！＂
　　后来的几天，我开始疯狂的抽烟喝酒。我觉得烟和酒真是好东西，它们不会跟你赌气，也不会负心而去。相反，只要它们属于了你，便会全心全意的对你好。你痛苦，它们能麻醉你的神经；你烦恼，它们能让你心平气和。
　　只是偶尔有时候，抽出根衣着光鲜的烟，我的眼前却会蓦的现出女朋友的那张脸。再就是喝醉酒的晚上，舍友们经常在梦中被我吵醒，据说我经常毫无预兆的突然坐起大喝三声女朋友的名字，然后才又若无其事的睡去。
　　日子像枯黄的叶，一片片在我眼前飘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已经习惯了失恋的现实。
　　然而有一日，我脑海里突然又现出那只猫的身影，还有它那幽怨的眼神。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那声音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
　　一个刮着冷风的秋夜，我独自来到那个见证过我爱情的小土丘。我的目的是寻找那只猫。
　　我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到它的时候，它正趴在一堆枯草丛里冥思苦想着什么。我在它旁边坐了下来，点上支烟安静的抽。它显然并不介意我的出现，只是用那惯常的忧郁的眼神看着我。天上挂着一轮满月，但是月光近乎惨白，很有些阴冷的味道。
　　一切恍如隔世。
　　吸完第三支烟的时候，我坐了起来。那只猫打了个哈欠。
　　我走近它把它抱在怀里，它既不挣扎，也不反抗，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只是在走出小土丘的时候，趴在我怀里的它才伸长脖子尖利的叫了一声，＂喵呜——＂
　　舍友们对我收养这只猫感到不可思议，但是他们知道我心情不好，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儿。我找了个大纸箱，在四周开了几个通气孔，然后把猫放了进去。这只猫很懂事，一整天不叫几声。但我却越发觉得它可怜。它一定是害怕自己不懂事，会第二次被人遗弃掉。
　　自从收养了这只猫，我就很少上课了。我觉得自己是孤独的，需要猫的陪伴，而猫也是孤独的，需要我的陪伴。我和猫相濡以沫。在宿舍里，我一切顺其自然。饿了就吃，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逗猫玩，给它讲我与女朋友的一些不为它所知的故事。
　　猫一定是懂得的，它用忧郁的眼神看着我，目光里掠过一丝不忍，似乎就要开口阻止我的样子，又似乎是想用温柔的话语来安抚我受伤的心灵。
　　我喂它各种美食，却从没有给它吃过鱼。因为我知道鱼是猫最喜爱的食物，但它现在是不应该吃的。我把它看作自己患难与共的知己，那么我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的时候，它是应该与我共同承担一份苦痛的。
　　不能否认，我忘不了自己的女朋友。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望着窗外那轮明月，前尘往事便幻灯片一样在我脑海中迭次展现，猛烈撞击着我的感官。然而我知道，她秀发上的桂花香味，她嘴唇柔柔软软的质感，已如记忆中不可企及的荆棘鸟，离我渐行渐远。
　　我的猫却不是这样的，它除了偶尔发出几声哀怨的叫声，大多数时候都在呼呼的睡觉。人世间的痴情爱恋，于它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然而这个见证过我爱情的小生命，却成了我心灵深处的倚靠。我正是凭借它，才使自己那片垂死的痴情得以苟延残喘。
　　有时候，看到它酣睡的样子，我心里充满了羡慕。如果可能，我倒宁愿下辈子作一只猫，一只无痛无痒无忧无虑的猫。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飘飘扬扬的撒了下来。
　　那天我站在阳台上看雪，不经意间见到了自己的女朋友。她躲在一个高大男生的怀里，脸上绽开的笑宛如一朵美丽的菊。雪花落在他们头上，又迅速融化掉。
　　心，忽然又一次痛了。
　　那晚我再次疯狂的醉酒。
　　舍友把我从饭店里搀回来的时候，小D告诉我，你的猫死了。
　　它是从五楼的阳台上跳下去的。我找到它的尸体时，它已经僵硬的像一块石头，一层薄薄的雪花像女人的纱巾披在它身上。我把它装进大纸箱里，放回宿舍。舍友们的眼神里有厌恶，甚至有鄙夷，然而我不在乎。
　　我的猫都死了，还有什么值得在乎呢？
　　第二天，我早早的起床，到市中心的超市里买回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我把它放在猫的身边，心里充满了愧疚。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而死，但是它终究是死了——因为我。如果当初我不把它抱回来，那么即便它在小土丘夜夜哀鸣，起码它还是活着的。
　　我借了把铁铲，准备在小土丘为我的猫筑一座小坟。因为下雪的缘故，冻土很结实，我把小坟挖好时已是大汗淋漓。把纸箱小心翼翼的放进坑里的时候，我似乎又听到了一声叹息。那叹息哀婉异常，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
　　一锨锨土覆盖在了纸箱上，夹杂着一些未化的雪花。我心想我的猫将永远不再离开它的土丘了。
　　坟堆终于砌好了，我却久久不愿离去。冬日的土丘上一片萧索。所有的花草树木唯剩一丝游魂，它们正一起面无表情的嘲弄着苍茫的天空。
　　我深知，我埋葬的，不仅仅是一只猫，还有我那一去不复返的爱情。
　　晚上，我梦见那座小坟一夜之间开满了鲜花。那花开的单纯，开的执着，一副赤心烈胆的样子，仿佛要开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醒来的时候，我早已泪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