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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沅陵的人原文及赏析


  从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可以想像得到,第一是公路上并没有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
  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行车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秀美。在自然景致中见出宋院画的神采奕奕处,是太平铺过河时入目的光景。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在大石细沙间漱流。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颜色真无可形容。山脚下一带树林,一些俨如有意为之布局恰到好处的小小房子,绕河洲树林边一湾溪水,一道长桥,一片烟。香草山花,随时可以掇拾。《楚辞》中的山鬼,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上官庄的长山头时,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频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会不免觉得头目晕眩。一个常态的男子,便必然对于自然的雄伟表示赞叹,对于数年前裹粮负水来这高山峻岭修路的壮丁,更表示敬仰和感谢。这是一群默默无闻沉默不语真正的战士!每一寸路都是他们流汗作成的。他们有的从百里以外小乡村赶来,沉沉默默的在派定地方担土、打石头,三五十人躬着腰肩共同拉着个大石滚子碾压路面,淋雨、挨饿,忍受各式各样虐待,完成了分配到头上的工作。把路修好了,眼看许多许多的各色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吼着叫着走过了,这些可爱的乡下人,知道事情业已办完,笑笑的,各自又回转到那个想像不到的小乡村里过日子去了。中国几千年来一点点建设基础,就是这种无名英雄作成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所完成的工作却十分伟大。
  单从这条路的坚实和危险工程来看,就可知道湘西的民众,是可以为国家完成任何伟大理想的。只要领导有人,交付他们更困难的工做,也可望办得很好。
  看看沿路山坡桐茶树木那么多,桐茶山整理那么完美,我们且会明白这个地方的人民,即或无人领导,关于求生技术,各凭经验在不断努力中,也可望把地面征服,使生产增加。
  只要在上的不过分苛索他们,鱼肉他们,这种勤俭耐劳的人民,就不至于铤而走险发生问题。可是若到任何一个停车处,试同附近乡民谈谈,我们就知道"过去"是种什么情形了。任何捐税,乡下人都有一份,保甲在糟蹋乡下人这方面的努力,"成绩"真极可观!然而促成他们努力的动机,却是照习惯把所得缴一半,留一半。然而负责的注意到这个问题时,就说"这是保甲的罪过",从不认为是当政的耻辱。负责者既不知如何负责,因此使地方进步永远成为一种空洞的理想。
  然而这一切都不妨说已经成为过去了。
  车到了官庄交车处,一列等候过山的车辆,静静地停在那路旁空阔处,说明这公路行车秩序上的不苟。虽在军事状态中,军用车依然受公路规程辖制,不能占先通过,此来彼往,秩序井然。这条公路的修造与管理统由一个姓周的工程师负责。
  车到了沅陵,引起我们注意处,是车站边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他地方男子能做的劳役,在这地方统由女子来做。公民劳动服务也还是这种女人。公路车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参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干。女权运动者在中国二十年来的运动,到如今在社会上露面时,还是得用"夫人"名义来号召,并不以为可耻。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过着一种腐败生活。比较起这种女劳动者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们不对这种人充满尊敬与同情。
  这种人并不因为终日劳作就忘记自己是个妇女,女子爱美的天性依然还好好保存 。胸前的扣花装饰,裤脚边的扣花装饰,是劳动得闲在茶油灯光下做成的。(围腰扣花工作之精和设计之巧,外路人一见无有不交口称赞。)这种妇女日常工作虽不轻松,衣衫却整齐清洁。有的年纪已过了四十岁,还与同伴竞争兜揽生意。两角钱就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边渡船上,跟随过渡,到达彼岸,再为背到落脚处。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几乎又全是女子。过了河,进得城门,向长街走去,就可见到卖菜的,卖米的,开铺子的,做银匠的,无一不是女子。再没有另一个地方女子对于参加各种事业,各种生活,做得那么普遍,那么自然了。看到这种情形时,真不免令人发生疑问:一切事几乎都由女子来办,如《镜花缘》一书上的女儿国现象了。本地方的男子,是出去打仗,还是在家纳福看孩子?
  不过一个旅行者自觉来到辰州时,兴味或不在这些平常问题上。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驰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公路在沅水南岸,过北岸城里去,自然盼望有机会弄明白一下这种老玩意儿。
  可是旅行者这点好奇心会受打击,多数当地人对于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无兴趣,也不怎么相信。或许无意中会碰着一个"大"人物,体魄大,声音大,气派也好像很大。他不是姓张,就是姓李,(他应当姓李!)会告你辰州符的灵迹,就是用刀把一只鸡颈膊扎断,把它重新接上,噀一口符水,向地下抛去,这只鸡即刻就会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这只鸡还居然赶回来吃米!你问他:"这事曾亲眼见过吗?"他一定说:"当真是眼见的事。"或许慢慢的想一想,你便也会觉得同样是在什么地方亲眼见过这件事了。原来五十年前的什么书上,就这么说过的。这个大人物是当地著名会说大话的。世界上什么事都好像知道得清清楚楚,只不大知道自己说话是假的还是真的,是书上有的,还是自己造作的。多数本地人对于"辰州符"是个什么东西,照例都不大明白的。
  对于赶尸传说呢,说来实在动人。凡受了点新教育,血里骨里还浸透原人迷信的新绅士,想满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这个地方来时,总有机会温习一下这种传说。绅士,学生,旅馆中人,俨然因为生活在当地,便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义务,又如为一种天赋的幽默同情心所激发,总要把它的神奇处重述一番。或说朋友亲戚曾亲眼见过这种事情,或说曾有谁被赶回来。其实他依然和客人一样,并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他是从不注意这个问题的。客人想"研究"它(我们想像得出有许多人是乐于研究它的),最好还是看《奇门遁甲》,这部书或者对他有一点帮助,本地人可不会给他多少帮助。本地人虽乐于答复这一类傻不可言的问题,却不能说明这事情的真实性。就中有个"有道之士",姓阙,当地人通称为阙五老,年纪将近六十岁,谈天时精神犹如一个小孩子。据说十五岁时就远去云贵,跟名师学习过这门法术。作法时口诀并不稀奇,不过是念文天祥的《正气歌》罢了。死人能走动便受这种歌词的影响。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这个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陈列了那么一碗水,据说已经有了三十五年,碗里水减少时就加添一点。一切病痛统由这一碗水解决。一个死尸的行动,也得用水迎面的噀。这水且能由昏浊与沸腾表示预兆,有人需要帮忙或家事吉凶的预兆。登门造访者若是一个读书人,一个教授,他把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得将更惊心动魄。使他舌底翻莲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或者是对于客人具有天赋同情,所以常常把书上没有的也说到了。客人要老老实实发问:"五老,那你看过这种事了?"他必装作很认真神气说:"当然的。我还亲自赶过!那是我一个亲戚,在云南做官,死在任上,赶回湖南,每天为死者换新草鞋一双,到得湖南时,死人脚趾头全走脱了。只是功夫不练就不灵,早丢下了。"至于为什么把它丢下,可不说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说,末后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过知道了这玩艺儿是读《正气歌》作口诀,同儒家居然有关系时,也不无所得。关于赶尸的传说,这位有道之士可谓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访一次,他的住处在上西关,一问即可知道。可是一个读书人也许从那有道之士伏尔泰风格的微笑,伏尔泰风格的言谈,会看出另一种无声音的调笑,"你外来的书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许多,可是书本上不说,另外还有许多你就不知道了。用《正气歌》赶走了死尸,你充满了好奇的关心,你这个活人,是被什么邪气歌赶到我这里来?"那时他也许正坐在他的杂货铺里(他是隐于医与商的),忽然用手指着街上一个长头发的男子说:"看疯子!"那真是个疯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疯子。可是他的语气也许指的是你拜访者。你自己试想想看,为了一种流行多年的荒唐传说,充满了好奇心来拜访一个透熟人生的人,问他死了的人用什么方法赶上路,你用意说不定还想拜老师,学来好去外国赚钱出名,至少也得弄个哲学博士回国,再用它来骗中国学生,在他饱经世故的眼中,你和疯子的行径有多少不同!
  这个人的言谈,倒真是一种杰作,三十年来当地的历史,在他的记忆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说来时庄谐杂陈,实在值得一听。尤其是对于当地人事所在批评,尖锐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起法国那个伏尔泰。
  至于辰砂的出处,出产地离辰州地还远得很,远在凤凰县的苗乡猴子坪。
  凡到过沅陵的人,好奇心失望后,依然可以从自然风物的秀美上得到补偿。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庙宇,高塔,民居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适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像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蜺,驰骤其间。绕城长河,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连翩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瞩,俨然四周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健劲,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同一渡船,大多数都是妇人,划船的是妇女,过渡也是妇女较多,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篾做成的简陋船只,小小香烛。问她时,就会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你或许不明白土地会的意义,事实上就是酬谢《楚辞》中提到的那种云中君——山鬼。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在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别出心裁,把它处置得十分美观,不拘写实或抽象的花朵,总那么妥贴而雅相。在轻烟细雨中,一个外来人眼见到这种情形,必不免在赞美中轻轻叹息,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
  外来客自然会有个疑问发生:这地方一切事业女人都有份,而且像只有"两截穿衣"的女子有份,男子到哪里去了呢?
  在长街上我们固然时常可以见到一对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准完美,穿浅蓝布衣,用手指粗银链系扣花围裙,背小竹笼。男的身长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种野兽皮向商人兜卖。令人一见十分感动。可是这种男子是特殊的。是出了钱,得到免役的瑶族。
  男子大部分都当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憾,和执行兵役法的中间层保甲制度人选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这些壮丁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匪多的原因,外来官吏苛索实为主因。乡下人照例都愿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让他们好好活下去。乡下人照例一入兵营就成为一个好战士,可是办兵役的人却觉得如果人人都乐于应兵役,就毫无利益可图。土匪多时,当局另外派大部队来"维持治安",守在几个城区,别的不再过问。土匪得了相当武器后,在报复情绪下就是对公务员特别不客气,凡搜刮过多的外来人,一落到他们的手里时,必然是先将所有的得到,再来取那个"命"。许多人对于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个特别蛮悍嗜杀的印象,就由这种教训而来。许多人说湘西有匪,许多人在湘西虽遇匪,却从不曾遭遇过一次抢劫,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旅行者如果想起公路就是这种蛮悍不驯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风雪中努力作成的,乘了新式公共汽车由这条公路经过,既感觉公路工程的伟大结实。到得沅陵时,更随处可见妇人如何认真称职,用劳力讨生活,而对于自然所给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免感慨系之。这地方神秘处原来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新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外来为官作宦的,回籍时至多也只有把当地久已消灭无余的各种画符捉鬼荒唐不经的传说,在茶余酒后向陌生人一谈。地方真正好处不会欣赏,坏处不能明白。这岂不是湘西的另外一种神秘?
  沅陵算是个湘西受外来影响较久较大的地方,城区教会的势力,造成一批吃教饭的人物,蛮悍性情因之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或许是一点青年会办事人的习气。沅陵又是沅水几个支流货物转口处,商人势力较大,以利为归的习惯,也自然很影响到一些人的打算行为。沅陵位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为内战时代必争之地,因此麻阳县的水手一部分登陆以后,便成为当地有势力的小贩,凤凰县屯垦子弟兵官佐,留下住家的,便成为当地有产业的客居者。慷慨好义,负气任侠,楚人中这类古典的热诚,若从当地人寻觅无着时,还可从这两个地方的男子中发现。一个外来人,在那山城中石板作成的一道长街上,会为一个矮小、瘦弱,眼睛又不明,听觉又不聪,走路时匆匆忙忙,说话时结结巴巴,那么一个平常人引起好奇心。说不定他那时正在大街上为人排难解纷,说不定他的行为正需要旁人排难解纷!他那样子就古怪,神气也古怪。一切像个乡下人,像个官能为嗜好与毒物所毁坏,心灵又十分平凡的人。可是应当找机会去同他熟一点,谈谈天。应当想办法更熟一点,跟他向家里走。(他的家在一个山上。)那房子是沅陵住户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如此一来,结果你会接触一点很新奇的东西,一种混合古典热诚与近代理性在一个特殊环境特殊生活里培养成的心灵。你自然会"同情"他,可是最好倒是"赞美"他。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因为他成天在同情他人,为他人设想帮忙尽义务,来不及接收他人的同情。他需要人"赞美",因为他那种古典的作人的态度,值得赞美。同时他的性情充满了一种天真的爱好,他需要信托,为的是他值得信托。他的视觉同听觉都毁坏了,心和脑可极健全。凤凰屯垦兵子弟中出壮士,体力胆气两方面都不弱于人。这个矮小瘦弱的人物,虽出身世代武人的家庭中,因无力量征服他人,失去了作军人的资格。可是那点有遗传性的军人气概,却征服了他自己,统制自己,改造自己,成为沅陵县一个顶可爱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大老爷"或"大人",一个古怪的称呼。商人,妓女,屠户,教会中的牧师和医生,都这样称呼他。到沅陵去的人,应当认识认识这位大老爷。
  沅陵县沿河下游四里路远近,河中心有个洲岛,周围高三四百合,名"合掌洲",名目与情景相称。洲上有座庙宇,名"和尚洲",也还说得去。但本地的传说却以为是"和涨洲",因为水涨河面宽,淹不着,为的是洲随河水起落!合掌洲有个白塔,由顶到根雷劈了一小片,本地人以为奇,并不足奇。河北岸村名黄草尾,人家多在橘柚林里,橘子树白华朱实,宜有小腰白齿出于其间。一个种菜园子的周家,生了四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四妹,人都呼为夭妹,年纪十七岁,许了个洗衣店学徒,尚未圆亲。成衣店学徒积蓄了整年工钱,打了一副金耳环给夭妹,女孩子就戴着这副金耳环,每天挑菜进东城门卖菜,因为性格好繁华,人长得风流波俏,一个东门大街的人都知道卖菜的周家夭妹。
  因此县里的机关中办事员,保安司令部的小军佐,和商店中小开,下黄草尾玩耍的就多起来了。但不成,肥水不落外人田,有了主子。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夭妹的名声传出去了,水上划船人全知道周家夭妹。去年(一九三七年)冬天一个夜里,忽然来了四百武装喽罗攻打沅陵县城,在城边响了一夜枪,到天明以前,无从进城,这一伙人依然退走了。这些人本来目的也许就只在城外打一夜枪。其中一个带队的称团长,却带了伙兄弟到夭妹家里去拍门。进屋后别的不要,只把这女孩子带走。
  女孩子虽又惊又怕,还是从容的说:"你抢我,把我箱子也抢去,我才有衣服换!"
  带去山里去时那团长说:"夭妹,你要死,要活?"
  女孩子想了想,轻声的说:"要死,你不会让我死。"
  团长笑了,"那你的意思是要活了!要活就嫁我,跟我走。我把你当官太太,为你杀猪杀羊请客,我不负你。"
  女孩子看看团长,人物实在英俊标致,比成衣店学徒强多了,就说:"人到什么地方都是吃饭,我跟你走。"
  于是当天就杀了两个猪,十二只羊,一百对鸡鸭,大吃大喝大热闹,团长和夭妹结婚。女孩子问她的衣箱在什么地方,待把衣箱取来打开一看,原来全是预备陪嫁的!英雄美人,可谓美满姻缘。过三天后,团长就派人送信给黄草尾种菜的周老夫妇,称岳父岳母,报告夭妹安好,不用挂念。信还是用红帖子写的,词句华而典,师爷的手笔。还同时送来一批礼物!老夫妇无话可说,只苦了成衣店那个学徒,坐在东门大街一家铺子里,一面裁布条子做纽绊,一面垂泪。
  这也可说是沅陵人物之一型。
  至于住城中的几个年高有德的老绅士,那倒正像湘西许多县城里的正经绅士一样。在当地是很闻名的,庙宇里照例有这种名人写的屏条,名胜地方照例有他们题的诗词。儿女多受过良好教育,在外做事。家中种植花木、蓄养金鱼和雀鸟,门庭规矩也很好。与地方关系,却多如显克微支在他《炭画》那本书里所说的贵族,凡事取"不干涉主义"。因为名气大,许多不相干的捐款,不相干的公事,不相干的麻烦,不会上门,乐得在家纳福,不求闻达,所以也不用有什么表现。对于生活劳苦认真,既不如车站边负重妇女,生命活跃,也不如卖菜的周家夭妹,然而日子还是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由沅水下行百十里到沅陵属边境地名柳林岔,——就是湘西出产金子,风景又极美丽的柳林岔。那地方一时也有个人,很有意思。这个人据说母亲貌美而守寡,住在柳林岔镇上。对河高山上有个庙,庙中住下一个青年和尚,诚心苦修。寡妇因爱慕和尚,每天必借烧香为名去看看和尚。二十年如一日。和尚诚心苦修,不作理会,也同样二十年如一日。儿子长大后,慢慢的知道了这件事。儿子知道后,不敢规劝母亲,也不能责怪和尚,唯恐母亲年老眼花一不小心,就会堕入深水中淹死。又见庙宇在一个圆形峰顶,攀援实在不容易。因此特意雇定一百石工,在临河悬崖上开辟一条小路,仅可容足,更找一百铁工,制就一条粗而长的铁链索,固定在上面,作为援手工具。又在两山间造一拱石头桥,上山顶庙里时就可省一大半路。这些工作进行时自己还参加,直到完成。各事完成以后,这男子就出远门走了,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这座庙,这个桥,濒河的黛色悬崖上这条人工凿就的古怪道路,路旁的粗大铁链,都好好的保存在那里,可以为过路人见到。凡上行船的纤手,还必须从这条路把船拉上滩。船上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故事虽还有另一种说法,以为一切是寡妇所修的,为的是这寡妇……。总之,这是一个平常人为满足他的某种心愿而完成的伟大工程。这个人早已死了,却活在所有水上人的记忆里。传说和当地景色极和谐,美丽而微带忧郁。
  沅水由沅陵下行三十里后即滩水连接,白溶,九溪,横石,青浪,……就中以青浪滩最长,石头最多,水流最猛。顺流而下时,四十里水路不过二十分钟可完事,上行船有时得一整天。
  青浪滩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老将马援。行船人到此必在庙里烧纸献牲。庙宇无特点,不出奇。庙中屋角树梢栖息的红嘴小脚小小乌鸦,成千累万,遇下行船必飞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饭食糕饼向空中抛去,这些小黑鸟就在空中接着,把它吃了。上行船可照例不光顾。虽上下船只极多,这小东西知道向什么船可发利市,什么船不打抽丰。船夫传说这是马援的神兵,为迎接船只的神兵,照老规矩,凡伤害的必赔一大小相等银乌鸦,因此从不会有人伤害它。
  几件事都是人的事情,与人生活不可分,却又杂揉神性和魔性。湘西的传说与神话,无不古艳动人。同这样差不多的还很多。湘西的神秘,和民族性的特殊大有关系。历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绪,必然孕育在这种环境里,方能滋长成为动人的诗歌。想保存它,同样需要这种环境。
  ————1940年11月10日校
  沈从文《沅陵的人》赏析
  沈从文在《湘西》的《题记》和《引子》中,曾几次或委婉或直捷地表达了他写作的初衷,乃是"多多少少可以帮助他人对于湘西的认识",使人们真正认识地方的坏处和好处。在沈从文看来,负气与自弃使湘西地方被称为苗蛮匪区,湘西人被称为苗蛮土匪,致使湘西人全体蒙羞。"每个人都有涤除这羞辱的义务"——沈从文如此告白。而《沅陵的人》则非常鲜明地体现了为湘西人"涤除羞辱"、纠正人们对湘西误解的努力。它既是一首对于湘西的赞歌,但更是一份为湘西社会辩白的辩词。
  将《沅陵的人》与《湘西·引子》对照阅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沈从文写作《沅陵的人》的谋篇结构,以及寄寓其中的深情和用意。
  《引子》一一列出了人们对于湘西的几种片断印象或想像,稍作归纳如下:
  一、 苗区匪多、妇人放蛊、男人嗜杀;
  二、 路坏地险、人极野蛮;
  三、 辰州符及"赶尸"传说;
  四、 地方文化水准极低、人民蛮悍愚蠢。
  《沅陵的人》可说正是有针对地对这些"十分可笑"的想法和荒唐印象作了解释和辩护。散文的行文也依此逐一展开。开篇即是写由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第一是公路上并无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开门见山地对苗区匪多之说作了"纠谬"。
  接着便是谈路况:路面"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进而由路及人,"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最大努力"。更对数年前裹粮负水来这高山峻岭修路的壮丁表示敬仰和感谢。在描写这些壮丁时,沈从文称他们是"默默无闻沉默不语真正的战士"、是"无名英雄",完成的工作"十分伟大"。只要留心一下作者使用的那些表意崇高的词汇,就可明白他对这些"可爱的乡下人"充满了怎样的敬意。
  随后的文字仍然不脱既定的辩护思路:写完了男性的勤勉、耐苦耐劳,沈从文又将赞美(同时又是辩诬)的笔指向女性,这些被外人认为专长于放蛊的女子,在沈从文笔下却是工作"既敏捷,又能干",还承担了许多男子的劳役。但她们并不因此失却女子爱美的天性。这些女子同样是值得尊敬与同情的。
  沈从文热情赞美了湘西男女的勤苦耐劳,可负大用,甚至还向当政者发出"好好使民"的呼吁。"单从这条公路的坚实和危险工程看来,就可知道湘西的民众,是可以为国家完成任何伟大理想的。只要领导有人,交付他们更困难的工作,也可望办得很好。""只要在上的不过分苛索他们,鱼肉他们,这种勤俭的人民,就不至于铤而走险发生问题。"这种直切亢进的言辞,使他的这篇散文少舒缓之态而多峻急之风,呈现出很强的政论色彩。
  如《湘西·引子》的思路所预先设定的,沈从文又将辩诬的重点放在了"辰州符和赶尸传说"上,他正本清源地揭开了笼罩在此之上的迷雾,不厌其烦地驳斥谬说,最终还事实以本相:那不过是一种流传多年的荒唐传说罢了。在沈从文的这些叙述中,处处可见其纠正人们对湘西社会误解的热切之情。
  之后,沈从文又着重为湘西"匪多"作了辩护,解释了匪多的原因。"因兵役法的缺陷,和执行兵役法的中间层保甲制度人选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这些壮丁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匪多的原因,外来官吏苛索实为主因"。这些土匪所谓的"嗜杀",也多不实,他们对搜刮过多的外来人,确实杀人取命,但并不胡乱抢劫杀人。在这些看似平静的文字下,多少隐含着对这种"逼良为匪"的严峻现实的痛楚和激愤。
  在对上述"误传"作了丝丝入扣的辩护之后,沈从文的笔下顿时变得舒展多彩起来,呈现了一幅可敬可佩的沅陵人物谱:从古道热肠的"大老爷",到周家的"夭妹",再到柳林岔的孤儿寡母,沈从文向世人展示了湘西民众特别的、复杂的,却健全美丽的人性,这些动人的描写给先前那些理性极强的文字衬上了一层温情的底色,在散文的前后布局上也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反差。但是,同样地,这些温情的文字,也依然是针对着人们对湘西人"蛮悍愚蠢"之类的责难而设的!
  沈从文的散文留给读者的印象大多是那些深情款款的文字,但或许是内容决定形式,在《沅陵的人》中,我们领略更多的则是那雄辩滔滔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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