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泰戈尔深夜原文及赏析


  作品内容
  "大夫!大夫!"
  真是烦人。正是在深更半夜……
  我睁开眼睛,看见我们村的地主多奇纳丘龙先生站在我的面前。我急忙起来,拖过一把靠背已破的椅子让他坐下来,并且忐忑不安地望着他的脸。我看了一下表,当时是夜里二点半。
  多奇纳丘龙先生面色苍白,他睁着一双大眼睛,说道:"今天夜里还是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你的药没有起任何作用。"
  "您大概又喝过量了。"我有些怀疑地说道。
  多奇纳丘龙先生很不高兴地说:"这可是你的大错了。根本不是酒的问题;如果你不从头至尾叫我讲完,那你就不可能确定真正的病因。"
  壁龛里那盏洋铁盒式的小煤油灯显得有些昏暗,我拨了拨灯芯,它才开始亮了一点儿,同时冒出很多的烟。我披上了一件上衣,在一个铺着报纸的箱子上面坐下来。多奇纳丘龙先生开始讲述起来。
  像我第一房妻子那样的主妇是很难得的。但是当时我还年轻,很容易对玩乐着迷,此外我还迷恋地学习诗歌经典,所以对纯家务事很少关心。心里经常想起迦梨陀娑[1]的诗句:
  家庭主妇是人生的伴侣和朋友,
  是亲爱的学生和高雅艺术的能手。
  但是有关高雅艺术的任何说教对我妻子都是不适用的,如果我向她述说起充满爱恋的亲切话语,她就会大笑不止。听到她的笑声,长诗中的那些警句和优美亲切的话语瞬息间就卡在我的嗓子里了,就像因陀罗的大象面对着恒河的激流而停止脚步一样。我妻子的确具有一种惊人的大笑的本领。
  大约四年前我患了一场大病。上嘴唇鼓起脓疱,持续高烧不退,我已经濒临死亡。活下来的希望没有了。有一天,甚至大夫都拂袖而去。就在这时候,我的一位亲戚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了一位婆罗门。他把一种捣碎的草根和奶油和在一起,让我喝下去。不知是这种药的作用还是命不该绝,我竟然得救了。
  在我患病期间,我妻子日日夜夜守护在我的身边,一会儿都不曾休息。一个柔弱的女子,用凡人那种微弱的力量,多少天来站在家门口,同死神的使者拼命地进行不懈的搏斗。她以自己的全部爱情、全部心血、全部关怀,用两只手就像保护婴儿那样保护着我这个不值得保护的生命。她不吃,也不睡,几乎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
  死神当时就像一头被打败的老虎一样,把我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但是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却给了我妻子一次致命的打击。
  我妻子当时已经怀孕在身,不久生下一个死胎。从此以后,她就开始染上了各种复杂的疾病。于是我就开始照料她。可是她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她说:"哎呀,你在干什么呀!人们会怎么议论呢?你不要白天黑夜总这样往我房间里跑。"
  夜里,当她发烧的时候,我假装为自己搧风,无意中也为她搧扇子的样子,这时就会发生一场严重的争夺扇子的大战。如果某一天我为了照料她往后拖延自己用餐的时间哪怕十分钟,那么,她也会以各种理由来劝说、恳求、责怪我。即使我稍微侍候她一下,她都要反对。她常说:"男子汉这样婆婆妈妈的不好。"
  在博拉诺戈尔的我们那座房子,大概,你看见过。房子的前面是花园,恒河就从这花园前面流过。在我们卧室的下面朝南方向,有一块用一排活树围绕起来的土地,我妻子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辟建成一座小花园。这块地方在整个花园里最一般和最僻静,也就是说,在那里色彩的娇艳无法与芳香相媲美,而枝叶更不能与鲜花相比。在木盆里栽植的某种植物旁边,也没有插上贴有拉丁文名称的木牌。但是这里却栽种着大量的茉莉、玫瑰、栀子、夹竹桃和夜来香。在一棵高大的贝库尔树下,摆放着一条白色的大理石长条凳子。她在没有生病之前每天都亲自来擦拭两次。夏天,在做完家务的闲暇时间,她经常坐在这里休息。从这里可以看到恒河,但是在恒河中乘船漫游的大人先生们却无法看到她。
  她在多日卧床之后,在恰特拉月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对我说道:"一直关在家里,我感到有些心烦,今天我们到我那个小花园里坐一会儿吧。"
  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慢慢地走到那棵贝库尔树下,让她躺在大理石长凳上。我本来可以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膝盖上,但我知道,她会把这种做法看作是一种令她惊讶的反常举动,所以,我就拿来一个枕头,放在了她的头下。
  一两朵凋谢的花儿从贝库尔树上飘落下来,夹杂着暗影的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在她那张清瘦的脸上。四周一片宁静;在这充满浓郁芬芳的阴暗中,我默默地坐在一边,望着她的脸,我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我缓缓地移到她的身边,用两只手握住她一只滚烫而瘦骨嶙峋的手。她对此举没有表示反对。我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的心情十分激动,于是我说道:"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忘掉你对我的爱。"
  随后我立即意识到,没有任何必要讲这种话。我的妻子笑起来。在她的笑声中,有羞愧,有愉悦,还有一点不信任感,这其中更多的则是尖刻的嘲讽。她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但是她的笑声仿佛在说:"你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抱这种希望。"
  由于害怕她那种甜蜜而尖刻的笑声,我再也不敢和我的妻子谈论这种很正常的爱恋之情。在见不到她的时候,我心里涌现出许多的话语,可是一到了她面前,就觉得这些话语变得空洞乏味了。我直到现在都无法理解,在铅印的书本上读到这种话语时会激动得两眼垂泪,可是为什么这些话语一旦从口中说出来,就会被人讥笑呢?
  可以用语言去争论反驳,但是用辩论回答笑声却不行,所以,只能保持沉默。月色变得更加明亮了,一只雄布谷鸟"布谷""布谷"地叫个不停。我坐在树下在想:"在这种皎洁的月夜难道雌布谷鸟的耳朵聋了吗?"
  虽然进行了很多治疗,可是我妻子的病总不见好转。大夫说:"如果换一下环境,就会好的。"于是我就带着妻子去了阿拉哈巴德。
  多奇纳丘龙先生讲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他满腹狐疑地望着我的脸,然后用两只手抱着头思索起来。我也沉默不语。壁龛里的煤油灯还在闪耀着昏暗的亮光,在沉寂的房间里蚊子发出的嗡嗡声显得十分清楚。多奇纳先生忽然打破了沉默,又开始讲述起来——
  在那里哈岚大夫开始为我妻子治疗了。
  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最后大夫说话了,而且我已意识到了,我妻子也意识到了,她的病治不好了。她只好拖着病体度过自己的一生。
  有一天,我妻子对我说:"既然我的病治不好而且又甭指望我会很快死去,那么,你还要和我这个活着的僵尸度过多少岁月呀!你再娶一个吧。"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说出来的话。从这番话里她并没有流露出伟大的英雄主义气概或某种不同寻常的情感来。
  这一次该轮到我笑了,可是,我哪儿有这种笑的能力呢?我就像一部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用严肃高亢的语调说道:"只要我这身体内还有一口气……"
  "得了,得了!"她打断我的话说,"不要再说了。听了你的这种话,我简直恶心得要死!"
  我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于是又说道:"今生此世我绝不会再去爱别人。"
  我妻子听了我的话就哈哈大笑起来。当时我只好停止述说。
  我不知道,当时我自己是否承认,但是现在我意识到,在照料这个毫无希望康复的病人的操劳中,我心里感到疲倦了。我心里从没有过让别人照料的念头,可是,一想到我要陪伴这个病人过一辈子,心里就感到很痛苦。嗨,在少年时代展望前程,我总觉得未来的生活就像繁花似锦的花园,那里有对爱情的迷恋,有对幸福的憧憬,有对美满生活的追求。可是从今以后展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片毫无指望的干燥的漫漫荒漠。
  在侍候病人的过程中我感到心里很疲惫,我妻子当然看出了这一点。当时我不晓得,但是现在却毫无疑问,她轻而易举地看透了我的心思,就像看透了一个没有学会复合字母的一年级小学生一样,因此,每当我像长篇小说主人公那样,在她面前严肃认真地大唱高调的时候,她就会大笑起来,这笑声既蕴含着深切的爱恋又必然带有嘲讽。她能洞察一切,就像藏在我自己内心深处的神灵一样,今天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羞得简直想去死。
  哈岚大夫和我们都属于同一个种姓。我经常应邀到他家里去做客。经过一些天的来往走动之后,哈岚大夫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女儿。这姑娘尚未婚配,她的年龄快满十五岁了。大夫说,因为没有为她找到理想的对象,所以还没有给她成亲。可是,我听局外人议论说,这姑娘的家庭出身是有污点的。
  不过,这姑娘本人是没有任何缺点的。她既俊秀又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有时因为和她谈论各种话题回到家里就晚了,错过侍候我妻子吃药的时间。她知道,我去了哈岚大夫的家里,但是她一次也没有问过我回来晚的原因。
  在荒漠中我又一次观赏到了海市蜃楼。正当内心里感到干渴难忍的时候,在我的眼前出现了齐岸深的一片清澈的湖水,于是我的心就拼命奔向那里,我已经无法再把它收回来了。
  病人的房间对我来说更加没有乐趣了。那时候我几乎不能细心照料病人和按时服侍她吃药了。
  哈岚大夫常常对我说,对于那些没有可能治愈的重病人来说,选择死亡更好一些;因为这样活着不仅他们自己不会感到幸福,而且别人也很痛苦。这种话一般地讲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可是,他如果针对我妻子这样提出这个问题,那就不应该了。做大夫的对于人的生死问题都是冷漠无情的,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的心情。
  有一天,我突然从隔壁房间听到,我妻子对哈岚大夫说:"大夫,您看到了吧,不管我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只会增加对药房的赊账。我已经病入膏肓,请你给我一种能尽快结束我生命的药吧。"
  大夫说:"哎呀,您怎么能这样说呢!"
  听到这种话,我的心突然受到沉重的打击。大夫走了之后,我走进我妻子的房间,在她的床边坐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前额。
  她说道:"这个房间很闷热,你到外面去吧。你散步的时间到了。如果你不去散散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你又不会感到饿了。"
  出去散步的含义,就是到哈岚大夫家里去。我曾向她解释说,散步对于消化来说是特别必要的。现在我当然可以说,她明白了每天我搞的这种小小骗局的用意。我愚蠢,我以为她也愚蠢。
  多奇纳丘龙先生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他用两手捧着头,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说道:"请给我拿一杯水来。"喝过水后,他又开始讲述起来——
  有一天,哈岚大夫先生的女儿摩诺罗玛想来看望我妻子。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不喜欢她提出的这个建议。可是我又没有反对的理由。有一天黄昏,她来到我们的家里。
  那一天,我妻子的病情比往日加重了一些。哪一天疼痛加剧,那一天她就会静静地躺着不动;只是有时紧紧握着拳头并且面色铁青,这说明她很痛苦。房间里一点儿响声都没有,我默默地坐在床边上。那一天,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劝我出去散步,或许,在她十分痛苦的时候,她内心里暗自希望我坐在她的身边。因为怕刺眼睛,煤油灯放在了屋门的旁边。房间里显得昏黑而沉寂,只是在疼痛减缓了一点之后,才能听到我妻子的深深叹息声。
  就在这时候,摩诺罗玛出现在房间的门旁。来自对面的煤油灯光照射在她的脸上。由于灯光刺眼,一时看不清楚房间里的东西,她就站在门边,犹犹豫豫没敢贸然走进来。
  我妻子惊恐地抓住我的手,问道:"那是谁呀?"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突然看到一个陌生人,我妻子感到很恐惧,因此她就用微弱的声音一连问我两三次:"那是谁呀?那是谁呀?"
  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脱口而出道:"我不认识。"刚一说出口,仿佛有人抽了我一鞭子。随即我又改口道:"噢,那是我们大夫先生的女儿。"
  妻子瞧了一下我的脸,而我却没敢去看她。随后她用微弱的声音对这位不速之客说道:"您请进来吧。"她又对我说:"把灯拨亮一点。"
  摩诺罗玛走进房间,坐下来。病人同她开始交谈起来。这时候大夫先生也来了。
  他从自己的诊所带来了两小瓶药。他掏出那两个小药瓶,对我妻子说:"这个蓝瓶子是擦抹用的药,而这个是服用的。您要注意,不要把两个瓶子弄混了,这种擦抹药毒性很大。"
  哈岚大夫也提醒我注意,并把这两瓶药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哈岚大夫在告辞的时候,叫他女儿一起回家去。
  摩诺罗玛说:"爸爸,为什么我不留下来?她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谁来照顾她呢?"
  我妻子很激动,她说道:"不,不,不必麻烦您了。有老女仆在这里,她像母亲一样关心照顾我。"
  大夫笑着说:"她是圣母拉克什米,永远在侍候别人,却无法忍受别人对她的侍候。"
  就在大夫带着女儿准备走的时候,我妻子说道:"大夫先生,我丈夫在这个房间里坐的时间太长了,您能不能带他出去散散步呀?"
  哈岚大夫对我说道:"走吧,我带您到河边散散步。"
  一开始,我不怎么愿意,但很快我就同意了。大夫临走的时候,再一次提醒我妻子注意那两瓶药。
  那天我在大夫家里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走进屋里,看见我妻子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我心里像针扎一样难过,于是问道:"你痛得很厉害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我。当时她的喉咙哽咽了。
  我立即打发人连夜去叫大夫。
  大夫第一个赶来了,但是好一会儿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最后他问道:"这种疼痛怎么会加剧呢?你没有给她擦药吧?"
  大夫说完,就从桌子上拿起药瓶,可是他发现,药瓶全空了。
  哈岚大夫向我妻子问道:"您是不是错服了这药?"
  我妻子点了点头,默默地暗示:"是的。"
  大夫立即乘车回家取吸管等洗胃肠用品去了。我就像一个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人一样,倒在我妻子的床上。
  当时,她犹如母亲安慰一个痛苦的孩子一样,把我的头搂在她的怀里,用双手抚摸着我,企图让我明白她的心情。仿佛她只用这种怜悯的抚摸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述说:"你不要难过,这样很好。你会幸福的,而且一想到这一点,我也会幸福地死去。"
  当大夫回来的时候,我妻子的一切痛苦也随着她的生命一起结束了。
  多奇纳丘龙又喝了一次水,然后说道:"啊,太闷热了!"说完他快速走到阳台上,踱了几步,然后又回到房间坐下来。可以理解,他不想再讲下去了,但是我仿佛运用法术硬把他的话引了出来。他又开始讲起来。
  我和摩诺罗玛结了婚,一起回到家乡。
  摩诺罗玛是经她父亲的同意才嫁给我的,然而,当我向她述说仰慕的话语,谈论爱恋之情,企图占据她的心灵的时候,她却从不笑,总是那样严肃。她的内心深处是否隐藏着什么怀疑呢?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期间,我对饮酒的嗜好非常强烈。
  在初秋的一天傍晚,我带着摩诺罗玛到博拉诺戈尔我们的花园里去散步。天色渐渐黑下来,飞鸟已经归巢,甚至听不到它们搧动翅膀的声音。只有在小径两旁那些被浓荫覆盖着的柽柳,伴着簌簌风声在瑟瑟颤抖。
  摩诺罗玛觉得有些疲倦,就来到贝库尔树下那个白色大理石长凳前,她把自己的双手放在头下,在凳子上躺下来。我也在她的身边坐下。
  那里显得更加黑暗;只能看到布满星星的一小块天空;树下蟋蟀的鸣叫,仿佛在为从广袤天宇胸部垂落下来的寂静无声天幕编织一个有声的精细花边。
  那一天的晚上,我喝了一些酒,神智处于一种游离恍惚的状态。当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我似乎看见,在树荫下的发亮处显现出一个身穿宽松纱丽的疲倦女人的身影,一种恐惧和不安立即袭上了我的心头。我觉得,那身影仿佛是一个幽灵,我用两只手仿佛都无法抓住她。
  这时候,在黑暗的柽柳上面仿佛燃起一团火,随后一轮缺损边缘的金黄色的明月慢慢地升上了树顶端的天空;月光泼洒在那位身着白色纱丽、静卧在白色大理石凳子上的疲倦女人的脸上。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走到她身边,用双手拉住她的手,说道:"摩诺罗玛,你不相信我,但是我很爱你。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忘掉你。"
  这话刚一说出口,我就恐慌起来。我想起来了,恰恰就是这句话,有一天我曾经对另一个人说过!就在这个时候,从贝库尔树梢上,从柽柳树的顶部,从金黄色的明月上,从恒河东岸到悠远西岸的广大空间,传来了"哈哈——哈哈——哈哈"的大笑声。我无法说清楚,这是撕心裂肺的笑声呢,还是直冲霄汉的尖刻笑声。我立即失去了知觉,从大理石凳上滚落下来。
  我苏醒过来后发现,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我妻子问道:"为什么你会突然病成这种样子?"
  我战战栗栗地说:"一种哈哈大笑在整个天空中回荡,难道你就没听到?"
  我妻子笑着说:"哪有什么笑声啊?当时排成长队的一群大雁从头上飞过去,我只听到了它们展翅飞翔的声音。你怎么这样胆小?"
  白天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那的确是一群大雁飞翔的声音。在这个时期,大雁结队从北方飞到河边来觅食。可是一到晚上,我就不相信了。当时我常常感到,沉重的笑声就聚集在周围的黑暗中,由于某一个小小的缘故,这笑声就会突然刺破黑暗,响彻天空。最后,我竟然达到了这样一种地步: 黄昏一过,我就不敢再和摩诺罗玛讲话了。
  当时,我和摩诺罗玛离开我们在博拉诺戈尔的家,乘船外出旅游去了。
  阿格拉哈扬月[2]中的河风驱散了我的一切恐惧。几天来我感到很幸福。摩诺罗玛也被四周的美景所吸引,她那紧闭的心扉在过了这么多日子之后仿佛也慢慢地向我敞开了。
  我们沿着恒河航行,最后驶入了帕德玛河。令人恐惧的帕德玛河,当时就像一条蛰伏在洞穴里的蟒蛇一样,瘦弱而又毫无生气地沉湎于长期的冬眠之中。河北岸上那片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寸草不生的荒无人烟的沙洲,在腾腾地冒着干气;在南岸高坡上有一个村庄,那村庄周围的芒果园仿佛双手合十地伫立在这条魔鬼河流的嘴边,在瑟瑟地颤抖,帕德玛河即使在睡梦中还一次又一次地翻身,于是受冲击的岸边土地轰隆轰隆地塌落下来。我们发现,在这里散步很方便,于是就让船靠了岸。
  有一天,我们俩人散步时走出了很远。太阳落山了,金色余晖染红了西部天边,一轮皎洁的明月渐渐升上了中天。当洒落在那片一望无边的白色沙洲上那自由而宽宏的月华一直扩展到无边的时候,就仿佛觉得,在这月光普照的广袤无垠的梦幻王国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自由地漫步。一条红色披肩从摩诺罗玛的头上垂下来,将她的脸和全身都遮盖了。当宁静开始变得浓重,除了无边无际的苍白和空濛之外,什么都不存在的时候,摩诺罗玛慢慢伸出手来,使劲儿握住我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身边,她仿佛把她的全部身心和勃勃青春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怀着喜悦和激动的心情在想:"在家里能感受到如此充分的爱情吗?如果没有这种广阔无边的自由的天空,两个人在哪里结合呢?"当时就觉得,我们没有家园,没有门户,没有回归之地,就这样手拉手地沿着无人走过的小径漫游,我们要在洒满月光的空濛中自由自在地行走。
  就这样,走啊走啊,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去处,当时发现,在一片沙滩中间有一个水池——原来是帕德玛河流经此地之后在那里留下的一片积水。
  一条悠长的月华素带,呆木地横卧在被沙漠环绕的沉睡而宁静的水面上。我们俩走到那个地方,站住了。摩诺罗玛一边望着我的脸,一边在思考着什么,披肩突然从她的头上滑落下来。我捧着她那张洒满月华的脸,吻了她一下。
  就在这时候,在那荒无人迹而又与世隔绝的沙漠中间,不知何人用低沉的语调一连三次问道:"那是谁呀?那是谁呀?那是谁呀?"
  我大吃一惊,我妻子也吓得颤抖起来。但是随后我们两个人明白了,这不是人的语声,也不是幽灵的声音——而是沙洲中栖息的水鸟的叫声。在深夜里它们见有人走近它们那人迹罕至的安全住地,就惊叫起来。
  受了这次惊吓之后,我们俩人匆匆回到了船上。夜里,我们倒在床上,摩诺罗玛由于身体疲倦很快就睡着了。当时,有一个人影在黑暗中出现在我的蚊帐旁边,他伸出一只长长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头,指着摩诺罗玛,仿佛冲着我的耳朵用不甚清楚的声音一个劲儿地悄悄问道:"那是谁呀?那是谁呀?那是谁呀?"
  我急忙爬起来,划着火柴,点上灯。这时候,幻影立即消逝了,我的蚊帐颤抖着,船也摇晃起来,我出了一身冷汗,血液都变凉了。"哈哈——哈哈——哈哈"从漆黑的深夜中传来这样一种笑声。这笑声越过帕德玛河,穿过河滩,越过河对岸的所有沉睡的乡村和城镇——仿佛它从一个国家传向另一个国家,从一个世界传向另一个世界,渐渐地变得微弱了,传向无限的悠远之地;它仿佛渐渐地超越了生死的国度;它仿佛渐渐地变得像针尖一样细小;如此细小的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也想象不出来;在我的头脑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广袤无际的天空,这声音不论传播得多么遥远,却怎么也无法超越我的脑际;最后,当我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就在想,不熄灯我是睡不着的。可是,刚一把灯熄灭,我就听到,那种被压抑的语声又在我的蚊帐旁边、我的耳畔和黑暗中响起来:"那是谁呀?那是谁呀?"我胸中的血液也开始随着相同的节奏不停地响起来:"那是谁,那是谁,那是谁呀?那是谁呀,那是谁呀,那是谁呀?"那天深夜,我的怀表在船上也活跃起来,它的时针从表盘上指着摩诺罗玛有节奏地说道:"那是谁,那是谁,那是谁呀?那是谁,那是谁,那是谁呀?"
  多奇纳先生讲着讲着,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喉咙哽咽了。我轻轻地碰了他一下,说道:"喝点儿水吧。"
  就在这时候,我那煤油灯火苗突然忽闪了几下就熄灭了。我忽然发现,外面已经亮了。乌鸦开始聒噪起来。鸥鸲也开始鸣叫起来。一辆牛车在我家前面的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当时多奇纳先生的面部表情完全变了。一点儿恐惧的影子也不见了。因为夜里产生了幻觉和恐惧,他在我这里讲了这么多的话,为此他仿佛觉得很难为情,可是心里却对我有些生气。他甚至都没有和我有礼貌地告别,就突然站起来,匆匆地走了。
  那一天的半夜,在我家的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大夫!大夫!"
  (孟历)一三○一年玛克月
  (1895年1~2月)
  (董友忱 译)
  赏 析
  《深夜》这部小说围绕着"生病",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善良、辛劳的妻子用心血与生命来关爱病危的丈夫。而当情况换位时,面对重病的妻子,丈夫在短暂的体贴照顾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虚伪、厌倦和欺骗。妻子选择服毒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后,这位又有了娇妻陪伴的丈夫,却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一个个深夜。
  《深夜》在叙事上,采取男主人公第一人称自述的方式,深刻地透示出人物的灵魂,直抒胸臆地让讲述者在自白中,将自己隐秘的心理过程坦露出来。
  在多奇纳丘龙心里,妻子是深爱自己、忠贞不渝的。他深感于妻子坚强的意志和对病中的自己全心全意的关爱。妻子又是玲珑聪慧的。她的每次"大笑"都说明,她"能洞察一切,就像藏在我自己内心深处的神灵一样",多奇纳丘龙一直都能听出妻子笑声中的嘲讽与不信任。然而多奇纳丘龙是健忘的,他何曾扪心自问在自己重病时妻子付出几多艰辛。面对病重的妻子,他内心更多的是痛苦与绝望,而这种感觉大多是出于对自身前途的考虑。当多奇纳丘龙得知妻子识破他与摩诺罗玛约会时,他也感到惭愧,但片刻的内疚挡不住摩诺罗玛看望妻子的步伐,也挡不住哈岚大夫对毒药再三、"善意"的提醒。虽然妻子是自愿死去,但多奇纳丘龙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忘恩负义,哈岚大夫的残酷冷漠,摩诺罗玛的突然出现,都使重病中的妻子感到恐惧与绝望。一个妻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被丈夫爱着,爱若消逝,真是生不如死,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肉体上的病痛更残酷!如果说当初是妻子在意志上战胜死神,把多奇纳丘龙从死亡线上拯救了回来,那么此时,就是他们合力先在精神上谋杀了妻子,最后令妻子痛不欲生地走向死亡。这种认知使多奇纳丘龙无法回避道德的责问。对于死去的妻子,他充满畏惧的幻想。耳边时常传来的刺穿他虚伪心灵的笑声,使他陷入深深的恐惧当中。
  小说在结尾处以多奇纳丘龙在半夜又一次的敲门结束。或许白天的忙碌与阳光驱散了多奇纳丘龙心头的不安与内疚。但一到了夜晚,心灵深处的负罪感与恐惧如同无尽的黑暗向多奇纳丘龙袭来,这个"又"字象征着无尽的梦魇将会继续陪伴着他。妻子刺耳的嘲笑与惊恐的呢喃,也如同咒语般在多奇纳丘龙身边旋转。同时也使得《深夜》这个题目极具视觉效果,并能触动人的很多想象。阅读完毕,对着"深夜"二字,所有的情节、人物如同电影镜头般闪现。我们仿佛看到深夜里,妻子对多奇纳丘龙无微不至的关怀,多奇纳丘龙在花前月下对妻子发出的誓言,妻子充满爱恋与嘲弄的大笑,多奇纳丘龙在夜半时的惊恐万状……
  文中多处提到多奇纳丘龙在讲述中欲言又止,最终又忍不住述说的情况。这种停顿后的继续正是作者所追求的主人公内心变化的隐秘: 多奇纳丘龙一边对自己的行为耻于道出,一边内心满怀罪恶的焦虑之情需要宣泄。
  作者从未从正面发表议论,而是在这暮色般的凄凉里,给读者以沉思、遐想的空间。当临死的妻子用平静的语调诉说着对丈夫的关怀,并"幸福地死去"时,读者的心弦却为之产生强烈的震颤。封建理念对女子的心灵戕害竟是那样的惨烈: 丈夫的背叛她心知肚明却视而不见,甚至用自己生命去交换丈夫的婚姻幸福。字里行间,涌动着爱的夜曲,低回、哀婉。它倾诉着一个妻子对丈夫绝情的无奈,并仍对其饱含深情的伤感。
  小说在分别描写妻子与多奇纳丘龙生病时,都出现了病情无法医治的场景,而两人的态度与结局却截然相反。这种强烈的对比,更突出了妻子温柔坚韧的性格,及对丈夫无私无悔的关爱,也揭示了多奇纳丘龙对妻子的虚情假意,以及最后的无情无义。此情此景,怎能不激发读者心中无限的爱憎?
  泰戈尔在小说中一如既往地歌颂着他所同情、关注着的女性。这个自始至终连姓名都没有出现的"妻子",其实代表了当时的印度女性。作家隽永凝练的文字中透露出无尽的哀伤与讽刺,为那些温柔善良、坚强忍耐,却被弃之如履、结局悲惨的女性掬一把同情之泪。
  (周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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