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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幸福路上第十三章生命的苦涩高考父亲走了


  第十三章
  生命的苦涩·高考·父亲走了
  冬天是准备一年柴火的季节,寒假里,李清明背着柴刀上山了。母亲为这个家已经是累苦了,李清明只要回到家里,就尽着自己的力气帮家里干这干那的。他记得自己上小学时就跟着父亲上山砍柴了。
  "种田、种地,砍柴、卖柴,养猪、放牛……清明,这些就是我们庄稼人干的活儿,如果你不想干这些活儿呢,就要努力读书,把书读出来了,你就不用干这些活儿了。"
  李清明一边砍着柴,就记起了父亲小时候带他上山砍柴时说的话。
  他还回说:"爸,我不读书,我喜欢放牛。"
  李文思说:"喜欢放牛那可就没出息了。"
  只砍一天下来,李清明手上就出血泡了,小腿肚子也酸得走不动路。可第二天他依然早早起了床,吃过母亲炒过的剩饭后就早早地上山了。他知道自己干活的能力不行,就必须多砍些时间。冬日天短,要来晚了,一天真的砍不了多少柴。
  "嗒、嗒、嗒……"静寂的青山上,李清明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着手中的柴刀。
  有时,坐下来休息,身边就有一座村中已逝老者的坟墓。李清明总会记起他生前的容颜。儿时记忆中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陆续离故乡远去了,曾经鲜活的肉体消融于泥土中,这是故乡人永恒的归宿,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比如有一位逝者,生前只要是拿着刀出门干农活,就追赶着恐吓村中一些小男孩,声言要割下他们裆里的小鸡鸡拿回家炒了下酒,害得孩子们总是仓皇逃遁。当年,他们这些小男孩都非常惧怕且讨厌他。后来,他死于脑溢血。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在田里忙秋收,当他又一次弯下腰去要扛起一袋稻谷时,突然倒下了。他就这样走了,干净利落,一点儿不拖泥带水。
  再比如一位逝者,他生前最爱唱戏。夏天的夜晚,他抽着竹制的黄烟筒走过来了,夜风习习,纳凉的妇女就叫他来一段。他便"噗——"地一吹,一粒猩红的黄烟屎就划着弧线落到了青石板上。"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员……"他唱的是《女驸马》选段。
  从空间上看,故乡很小,就如自己身上一粒黑色的痣。
  从时间上看,故乡很大,它是一条由生命组成的湍湍流淌的河。
  小小的村庄,很多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来了又走了,时光带走了一切,惟有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
  李清明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村庄,心里总是感到既哀伤又迷茫。
  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
  李文思终于艰难地熬过了三年时光。
  去年桃坪村考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大队里给他戴红花,放鞭炮,热火得不得了。有些人还专门跑到大队里去看这个后生,真是把上下几个村都给轰动了。
  李文思一个人在家里自说自话:"好小子啊,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李文思支撑着一副孱弱的身体,拄根拐杖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远处绵延而去的青山,以及青山上开得红灿灿的映山红,嘴里叨咕着。
  在厍里村人眼里,李文思已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了,他现在不再是几年前的痰里带血丝,而是会咳得吐出大口的血来。人哪经得起吐血的,一吐血大概就没得救了。
  李文思已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他每天就是一日三餐吃点饭维持生命,看着天亮了,天又黑了。虽然不参与集体劳动了,但生产队里口粮还是要给他的,人家又不是好吃懒做不劳动,是病成那样不能劳动了,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里是最讲人道主义精神的。
  生产队长也说了:"谁要是想拼李文思的帐很简单,那就是也病成他那样,口粮我照给!"
  所以,没人拼李文思的帐;拼他的帐,那不是想死吗?
  李文思虽身体病成那样,可脑瓜子却一直转动得灵活,眼睛耳朵都比以前倍儿灵醒。李良田对自己这个艰难之家的帮衬,他看在眼里,思谋在心里。李良田是不是对菊叶有那心思?这很难说,人心隔肚皮,谁能揣摩得透。是狐狸就有露出尾巴的时候,所以要等,要装做没事人似的暗中留心。李文思在暗中观察李良田和菊叶言行的同时,而且偶尔去人群中走走,这也是他获取信息的一种方式,真有那事,他会从别人那里感受得到的,是纸就包不住火。没发现,一直没发现,李文思就感动了。
  这狗日的李良田,是个硬货啊!
  白天,大家都出门干活了,李文思躺在家里的躺椅上,半睡半醒之间,村里鸡的几声细吟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到了下午,听外面的声音,他就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放学了。一天又一天,这日子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太难熬了。
  刚开始,李文思对别人劝慰他的话也还听得进去的,可能是自己的运气差,过两年完全好了也不一定。随着病情的一步步加重,李文思知道自己好不起来了,做个短命鬼是必然之事了,只求能在死之前看到儿子李清明考上学校就死也瞑目了。
  李文思拄着拐杖走到了门前的河里,看河这边杨柳若烟,河对岸杜鹃似火,河水潺潺流淌,就想起了村中那些曾去世的人,每个人死后都要由披麻戴孝的儿子在一片喧天的锣鼓与鞭炮声中,端着一只盆到河里来"买水"去为逝者净身,才穿上寿衣入殓。打自己记事起,目睹了村中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离去,有年老的,有不幸身亡的,亲人们哭哭啼啼,人这一辈子,真是来时欢喜去时悲的。河还是这条河,却不知有多少人来过,最后又走了。
  李文思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赤身露体地在河里戏水,仰着身子游时,头、小鸡鸡和脚尖都露在水面上,可不容易的,很多同龄的孩子都做不到,就是比赛扎猛子时,他老比不过别人,总是最先从水底钻出来换气,小肚皮一鼓一鼓的。
  李文思颤抖着声音自语:"人流水不流,对,水在这里,水一直在这里,人却老了,走了,真的是人流水不流啊!"
  李文思看到一块块洗衣石静静地躺在河岸边,被衣服磨洗得光滑滑的。他走到那块刻有"李氏祖墓"的洗衣石边,用手中的拐杖"笃、笃"地戳两下,又想起菊叶刚嫁来厍里村时,就是不敢坐在这块石头上洗衣服,说那是"死人石",怕坐了生不出孩子来。有一次家里浆洗被条,要洗的东西很多,他就帮着提了一个装满衣服的木桶到了河里,刚好赶上空档,有洗好衣服走了的,有没洗的又没下河来,他就叫菊叶坐到这块石头上来洗,菊叶不肯。他就把自己的屁股放在上面坐了两下,菊叶就是不肯过来。洗着衣服了,他看见菊叶坐在一块石头上搓洗得屁股涌动,就拿手去摸菊叶的胸脯,拿嘴去亲菊叶白皙的脖颈,菊叶就打开了他,脸儿红红地说:"大白天的,你做啥呀!"回忆起来,真就如昨天的事情啊!
  李文思记得他小时候这块石碑就已经躺在河边了,石碑的主人早就没人知道了,可石碑却在这里。你说这人一辈子值啥呀?啥都不值,还抵不上一块石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流水没有冲走它,女人的棒槌没有砸坏它,它还是它,反而比以前更显光滑了。
  这个上半年对李清明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十几年的寒窗为的就是这即将到来的结果,远望结果时心里装的是盼望,就要抵达结果时心里装的却是恐惧了。
  李清明不想回家,他怕看到父亲那憔悴可怜的样子,心疼!他又渴望回去,恨不得天天都与父亲厮守在一起。他有时一个人拿着书本坐在学校门前的河边看时,思想就走神了,总想着哪天母亲或是静芝、也可能是李小满突然出现在学校,告诉他父亲病逝了,他怎样痛哭着奔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李清明的眼泪就来来了,"嘀嗒嘀嗒"在滴落到了书本上。
  去年过年时,李清明终于找着机会与李小满在门前的河边坐了些时间,终于面对面地对李小满说了声"感谢",眼圈都湿了。
  李小满说:"清明,你别这样,这些都是我爸和我能做到的小事情,你只要加劲把书读出来,你爸就高兴了。"
  李清明说:"我有时真的感到有些后悔,初中毕业回家就好了。"
  李小满说:"那你可真是想歪了,书能读得上去谁不读的?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读书不行才回家的。若我有你的读书能力,我自己不会放弃,我爸也不会放弃的。只是我爸这人很会想事,我们从小在一起读书,你看我读书不如你吧,我爸并没有不快乐,他总说:‘十根指头有长短,山中树木有高低,就是一个娘所生的十个孩子也有出色和不出色的,所以人不要总想着和别人去比。一个人有能力却不去努力成就自己,那叫糟蹋自己;一个人没有能力却天天想着跟比自己能力强的人较劲,那叫作践自己,可怜!’像你不去努力把书读好就叫糟蹋自己,像我要天天想着跟你会读书较劲就叫作践自己了。我爸现在就希望我务实把木匠手艺学好,这样他就满意了,就像你爸想你把书读出来一样。"
  李清明说:"小满,从你爸身上我发现人有时不一定非得读书才懂得道理,你爸虽没有什么文化,可我觉得他比有些有文化的人还有见识,真难得!"
  ……
  李小满最后说:"清明,加把劲,把书读出来,你家里能帮助的我就尽点力。我读了些书也知道,这世界说到底还是有文化人的,我还盼着你将来有出息了有能力帮助我的。"
  每每想起这些,李清明都会被李小满的开朗与热情所感动。
  高考终于结束了。
  李文思的生命已是走到了尽头,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还伸手往空中像在抓什么东西似的。厍里村人把人临终时的这种行为称为"捉蝴蝶",一个病人若有这种行为就说明他的大限之期快到了。
  厍里村人在背后说:"李文思快不行了,也就在这几天的事了,唉!"
  李文思吊着一口气,在等。李清明憋着一口气,也在等。都在等待考试的结果。
  去学校看成绩的这天,李清明早早地起来了,来到了父亲的房间。昏黄的电灯光下,父亲的脸瘦削得吓人。母亲坐在床前抹泪。
  李清明哀哀地叫一声:"爸,我去了!"
  李文思闻声艰难地转过头来,深陷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光泽,微微地点了两下下巴,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李清明一时是泪如泉涌,两只脚就如钉在了地上般不能移动。李文思依然看着儿子,沉缓地举起了右手,做了一个不像样的挥手姿势。李清明知道父亲是让他快去学校。李清明终于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出了房间,出了大门,飞快地往学校赶去了。
  李清明到了学校,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比报考的学校低了五分,他落榜了。李清明突然感觉自己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身子轻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到半天云里去。他看到同学们中有懊丧跺脚的,有欢呼雀跃的,在他眼里就如没了声音的电影。
  李清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了学校门前的河边,前两天下过大雨的河里,波浪滚滚,他真巴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滴水,消融到这河水中就好了。他想起了家中的父亲,对,必须赶紧回去,说不定父亲已经不行了。
  李清明快步踏上了回家的路,走,飞快地走,真恨不得肋下生出一双翅膀来,一下子就飞到父亲的床前。
  走上一道高坡,拐一个弯,李清明终于看见了一片黑沉沉的屋脊,一座生生不息的村庄,静静地躺在环抱的群山之中。
  李清明"嗵嗵嗵"地走过木桥,刚出现在村口,就有人说:"清明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
  李清明听了,更是疾步如飞地往家赶去。
  一到家门前,母亲出来了,哽咽着说道:"快……去房间,你……爸……"没再说下去,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李清明冲进了房间,"扑嗵"一声就跪在了父亲的床前,悲声喊着:"爸!爸!爸!"
  李文思幽幽地睁开了双眼,眼睛里突然大放光芒,有力地抬起了头,问:"考……考……得如何?"
  李清明赶紧跪移过去,依然跪在床前,哭道:"儿子没考上,差了五分,让爸失望了呀!"
  李文思听到了,只见他眼里的光芒如摁灭手电筒般迅速黯淡下去,大喊一声:"我……死……"话没说完,一大口鲜血"噗——"地喷了出来,被条上,房间的板壁上都溅了很多的血珠子。李文思大睁着一双眼睛,艰难地往外倒了两口气,身子一挺,沉重地落了下去。
  "爸呀!爸呀!"李清明已是呼天抢地,拿头使劲地撞那木床,撞得"嗵嗵"山响。一会儿头皮就破了,鲜血渗出来,一张脸都染红了。
  "爸呀!我不活了!让我随你去!让我这个不孝之子随你去呀!"
  房间里已是聚满了人,观者无不落泪。
  菊叶走过来,跪着搂住了李清明,泪如雨下地说:"儿呀,你若死了娘怎么办?妹妹和弟弟怎么办?你若死那我们就全家都死了吧!"
  "妈,是我害了爸的命,我这个不孝之子对不起你和爸,对不起你和爸呀!"
  菊叶胸前的衣服已被儿子脑门上的鲜血染得一片通红。
  李良田大踏步来了,从地里直接赶来的。他进了房间,阴了一张脸,看了一眼床上枯瘦如柴的李文思的尸体,拿手抹了三下那张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脸,李文思依然目张口开,也只得罢了。
  李良田也落泪了,说:"清明,别哭了,死容易,活才难的。你妈为啥不说死?为的是你下面的妹妹和弟弟呀!好孩子,快别哭了,和大伯一起来打理你爸的后事吧,你读了那么多的书,这些道理总该懂的。"
  李清明总算停止了哭声,多了些理智,把跪在地上的母亲抱了起来,又扶到堂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家族里的男男女女都自觉来了,李良田和李文思的哥哥李文道两人牵头,开始打理起了李文思的丧葬事情。
  有人赶紧去请道士和看地的风水先生了。
  有人赶紧去请裁缝来给缝制上七下八的寿衣。
  有人从菊叶那里拿钱去商店里买鞭炮香火等物品了。
  有人把一具红通通的棺材从楼上抬下来又抬进了祠堂里面。
  ……
  由于天气热,怕尸体发臭,加上李文思也不是顺行(当地人把上了年纪人的正常死亡叫顺行),三天后就出殡了。
  出殡那天,道士执一根巾幡,站在棺材前一边晃着,一边嘴里"咿咿呀呀"地唱那为死者招魂的令人哀伤至极的曲儿,真是闻者涕下沾襟哪!
  唱毕后,就八个壮汉分两拨轮流交换抬着那棺材往山上去了,脚步沉重而缓慢,锣鼓与鞭炮声中,生者哭天嚎地,死者浑然不知。
  青山上,就隆起了一座醒目的黄土坟冢。
  李文思静静地"睡"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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