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大学毕业后,先到一家电厂工作了几年,然后调到了电力集团公司,干起了纪检。那家电力集团公司管好几个省,是个大单位,小弟在那儿既忙,也很吃香,常常要出差,要开会,要下去检查工作,偶尔还有机会出国考察。除了经常跟我及父母通通电话外,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我一直很欣赏的是小弟的文才。可以这样说,小弟的文学天赋远远超过于我。在读高中时,他的作文就在华东六省一市作文竞赛中获得过二等奖。读大学时,他是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他的那些模仿朦胧派而写的诗确实写得有点意思,如有一首题为《流动的小河》的诗,这样写道:"河边缓缓走过/生命在流动的寂静中/悄然生长//张开我的网/垂下我的钩/每一串晶莹的水珠/都是我的欢乐//时间将我驱送到一个/遥远的城市/那儿找寻不到你/也容纳不了你//思念化成了一根/斩不断的绳子/将你我的脉管/永远维系"。那对家乡思念的情怀,那充溢其中的淡淡的忧伤,确实让人感动。走上工作岗位后,他又写过不少散文随笔,《武汉晚报》、《中国电力报》上都刊登过。一些关注社会热点问题的文章曾经产生过一些反响。小弟本来是可以成为一名诗人或作家的,可惜的是他没能坚持下去。 在我们弟兄四个中,小弟是最值得父母和我们骄傲的。他是我们家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然后又考上全国重点高校的人。他是名副其实、硬梆梆的大学生。我和大弟都是先上的中师或中专,然后走上工作岗位后,再通过函授或自学考试才取得的本科或大专文凭。他又是最幸运的,在他上高中和读大学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大为好转,他没有经历过我和大弟读书时那"没钱的日子"。他工作分配在大城市,单位是让人羡慕的电力系统。应该说,他的一切都是顺利的,他确实是幸运的。 然而,小弟也有难言的痛处。小时候,小弟因为顽皮,冬天常在外面玩,右边腮帮上被冻出了冻疮。为了保护腮帮不再受冻,妈妈就把小弟所戴的棉帽子的帽耳加长,遮盖住腮帮。到了春天,冻疮好了,但却留下了疤痕。小孩的时候脸上有疤痕,谁也不会在意,自己也感觉不到什么。大了就知道难为情了,怕丑了。特别是如果有人喊一声"疤小",那更是大伤自尊。小弟在家排行老四,因为腮帮上的疤,不少人就拿他开心,给他取了个浑名,叫"四疤子"。但到了十几岁时,不管谁喊他"四疤子",他都不睬你,如在学校里有同学这样喊他,他会跟同学打架。尽管他个子小,力气也不大,打架时经常吃亏,但他还是打,常常把身上的衣服打撕掉,浑身泥猴儿。回到家还要挨妈妈一顿骂。 小弟读初一的时候,到我所任教的镇中学读书,跟我吃住在一起。我很喜欢小弟,他聪明、活泼、成绩好,对他很关心。可有一天,他的班主任突然来向我告状,说他跟班上的同学打架。那天,我正好为处理班上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而弄得心烦意躁,情绪很糟糕,一听到他跟同学打架,又给我惹麻烦,顿时火冒三丈,到了宿舍,把他一顿臭骂,还踢了他几脚。小弟哭起来,我说再哭跟我滚回家,不要在我这儿丢人现眼。小弟就往外面溜。我因为在火头上,没有理他,心想你回去也好,再让爸爸妈妈教训教训。过了一会儿,我渐渐冷静下来,回想到自己刚才的粗暴举动,我不禁有点后悔和自责。我想,小弟为什么跟人打架?我也应该把原因问清楚啊!要是责任不在弟弟,而是别的同学欺负他,我却这样骂他打他,他会感到多么委屈啊!怎能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这样对待弟弟呢?我忽然心中不安起来。因为天已经黑下来了,不知弟弟有没有到家,如果还没有到家,这昏天黑地的他可怎么敢走呀?不行,我得要赶回家去。想到这儿,我立即走出宿舍,推起自行车,准备回家。这时,我朦朦胧胧地看到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子倚在宿舍外面的墙角边,一动也不动。我断定可能是小弟,就喊了一声。那人影子先是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叫了我一声"哥"。我心中陡地一酸,急忙跑过去把小弟搀进屋。只见小弟脸上满是眼泪、鼻涕,一副犯了错、可怜巴巴的模样。我打来热水给小弟洗脸。小弟的眼泪还是扑哒扑哒地往下掉。小弟哭着对我说,哥,不是我先打他,是他先骂我疤小,我叫他不要骂,他还骂,我就把他的文具盒摔到地上,他就揪我的头发,打我,我才跟他打了起来,他经常欺我……呜呜……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热手巾帮小弟擦脸。我任由他流泪,任由他诉说,我知道,在小弟那小小的心灵中,有多少委屈啊!小弟那腮帮上的伤疤不是在皮肤上,而是在心灵上啊!在其他一些同学抓疼了他的伤疤的时候,我竟不分青红皂白的又往他的伤疤上撒了一把盐,我这是什么哥哥啊?我对他是怎么保护的啊?就是我不好去处理其他同学,我也应该给他一丝安慰啊!我是个不称职的哥哥啊!这个晚上,我跟小弟一起谈了很久,谈了很多…… 在弟弟读大学以后,有一天,我在他留在家中的书籍资料中发现了一篇题为《假如我脸上没有疤》的文章,我立即被吸引了,一口气从头读到尾。这是一篇纪实性的小说,写得很流畅,很有激情,让我很受感动。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的优异的成绩使我骄傲、自豪,然而,我脸上的疤痕却一直使我自惭形秽。我努力将整个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忘却心中的烦恼。我要用后天之大成补先天之不足,用知识之花朵补脸上之疤痕。我除学完必修的课程外,抓紧点滴时间,多读书、读好书,努力提高自己的知识修养,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 "我读书如痴如醉,哪里可能想到她对我复杂的心理变化呢?我的生活变得充实,我的心中装满了许多古今中外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我在书中认识了亚瑟、保尔,我决心要做像他们一样的人:他们的面容也是有缺陷的,亚瑟脸上有一块条形疤痕,保尔双目失明,但他们都是伟大的革命者,他们精神不朽,形象永存。我觉得自己成熟起来,感到以前的想法实在幼稚可笑。" …… 这段话可以说反映了小弟真实的心路历程,是小弟思想感情的实录!我将这篇小说收存起来。后来,在我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时,征得小弟的同意,我将它修改了一下,改题为《小船,悠悠飘荡》,收入我的小说集中。我觉得将这篇小说收入我的书中,就是收入了我与小弟的一段难忘的故事,收入了我与小弟的一段情。 小弟虽然在远方工作,但心却一直挂念着家乡,挂念着亲人,正如他在诗中所说的"思念化成了一根/斩不断的绳子/将你我的脉管/永远维系"。田里的麦子成熟了,他给爸爸妈妈打来电话,要他们请收割机收割,不要自己收割,年纪大了,累坏了身体不合算,也不要舍不得钱,需要多少,他寄回来;大哥要建楼房了,他给大哥打电话,问经济上有没有困难,差钱他支持,要建就建得漂亮点,让爸爸妈妈脸上也风光风光;祖父病危的时候,我半夜给他打电话,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坐车,晚上就到了家,一直守护在祖父的跟前,祖父患冠心病,吃了几年的药,这些药几乎都是他供应的;我的女儿中考前,他多次打电话查询成绩如何,精神状态如何,给予鼓励,中考结束后,又邀我女儿去他那儿玩,陪我女儿到风景名胜区游览,到名牌大学里参观,一来放松身心,二来开阔视野;家乡有谁到他所工作的城市办事,只要找到他,他都尽其所能,给予帮助,让人感到一种家乡人的温暖和亲切。 近年来,小弟变得越来越想家了。去年八月份,他带了一批人马到江苏来考察电力系统纪检工作,顺道拢家看了一下。春节,他一家三口开着私家车回来住了七、八天,他的儿子已经九岁,其顽皮可爱一如小弟幼时。他的妻子虽生于大城市,却不嫌弃乡村乡人,临别的时候竟有些依依不舍。今年"五一"前,小弟又打电话回来,说五一节一家三口仍回来,而其妻想回家的心情更为急迫。遗憾的是,因为SARS病的流行,人群不宜流动,国家取消长假。自然,小弟的"回家"计划落空。我打电话给小弟、给弟媳,向他们表示问候、给予安慰,同时也以我的乡音给他们的心灵以抚慰。我很理解在外人的心情。在外的人总是有一种漂泊感,唯有老家才是他的生命之根;在外的人他的内心深处是孤独和忧伤的,唯有老家才是他情感的归依之所。年轻时这种感觉较淡,年岁渐长,这种感觉渐浓。所以,为什么不少远离家乡的人到了老年还要"落叶归根",为什么不少人为了"寻根问祖"而不惜千辛万苦! "即使要在四月/走完一个世纪的一百个冬天/即使要从一百本童话中/读懂一百双眼睛/即使要在你的旷野上/肢解我拥有的一百个纯真/即使要在北极的冰窟中/沉睡一百年/我要用我的呼唤/唤成平原上的一阵旋风/我要用我的生命/撞击出一个耀眼辉煌的闪电//啊,故乡/我的母亲" 这是小弟的另一首关于思乡之情的诗。每当我读起它,都会禁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