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告诉他,每个他不在的夜里她都会做噩梦,随时会猛然从梦中惊醒,然后惊恐地看着苍白的灯光。 一种病态的习性。 从小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子,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她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家里,这个陌生的家,有浓烈的疏离感。很多时候她都会想起父亲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这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 她在为朋友庆生的舞会认识他,白色的衬衣,黑色皮鞋,西裤是她喜欢的浅蓝色。面容冷峻,消瘦却干练。 开场白是最简单不过的套语。 "你好,我是李岩。" "我叫梁夕。" 没有修饰的表情,他看着她,笑容温暖,她对这个笑容熟悉,在她追溯父亲的时候常常出现。所以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她只觉得脑袋微微有些晕眩。 他是个健谈的男子,在舞会上他说了很多的笑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个笑容让她急切地要敞开心扉去盛着它。他也注意到了她,这个恬静的女子,轻易让人怦然心动。他请她跳了一支舞,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旋律悠扬,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舞会结束的时候,他们互留了电话号码。她知道他与她必定不是平凡的邂逅。 还没有回到家,他的信息就来了:到家了吗?注意安全啊,很高兴认识你。她住在老城区,路灯暗淡,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 嗯,到了,谢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骗他,就像小时候会骗父亲一样,她喜欢这样一个游戏。父亲每次很晚回来,都会轻轻地走到她的床前,抚摸着她的头,其实她是醒着的,父亲一直都没有发觉,每次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都会睁开眼睛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那时候她的心是暖的,是有一双手轻轻地托着。 离她住的地方还有五分钟的路程,走过一条马路,再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习惯了一个人走,所以对于每一个地点都有精确地计算过离家的路程。 大学毕业她就来到这个城市,虽然与那个陌生的家没有断绝关系,但于她而言也是形同虚设。她很少回去,内心是排斥的,所以不会有依恋的情愫。 房子是八十年代的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阳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红色的清香花朵。她住在七楼,她喜欢这样一个高度,晚上她经常会坐在阳台上,向远处眺望,目光穿过楼宇间,停留在那片狭窄的天空。她的内心是平静的,从父亲离开后,她就一直如此,表情冷谈,内心如水。 但他的出现,让他内心平静的湖水微微泛起了涟漪。 短信开始频繁,甚至成为了一种习惯。 李:Hi,睡了吗?我刚下班,很累。 梁:没呢,我在看着天空,今晚的天空很黑。 李:是吗?那你应该来我这里看看,这里是新城,灯光很亮。 梁:呵呵,有机会会去的。 她不是一个懒散的女子,对于自己的生活她有着精致的安排。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凌晨七点起床,生活简单,不喝啤酒,不碰香烟,工作的时候不接电话。她在一个幼儿园当老师,她喜欢这一份工作,每天和那些思想透明的孩子聊天,玩耍,是一种莫大的欢喜。 依然会常常想起父亲,永远那样慈祥的脸,目光里装满了疼惜,笑容是那样的温暖。每次回忆她的心里都是暖暖的。 父亲来自北方,高大,剪着一个干净利索的平头,温和的性子总能容忍她的调皮。六岁的时候她打碎了父亲最爱的瓷瓶,当时她吓得躲在墙角里哭泣,父亲没有生气,径自走过去抱起她,那双大手在她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心里如一股暖流流过,她抱着父亲吃吃的笑着。 梁:你的父亲还在吧? 李:嗯,只是在另外一个城市。 梁:你很幸福。 李:或许你也可以再有一个父亲,和我一起。 她读懂他的意思,只是他并不明白,父亲在她心中的位置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他已然是她心脏的一部分。 李:我们约会吧,明晚八点,在中山路的星巴克,我等你。 梁:好吧。 这条短信是她在考虑一个小时之后发给他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但她无法拒绝他的笑容。那个笑容与父亲的如此惊人的相似。 这是他们认识一个月后的第一次约会。在频繁的短信交换中,他们已然对各自的生活都有所了解,她知道他是一个运输公司的部门经理,很忙,每天都要很晚才能回家。 那晚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纯棉裙子,棉靴,化着谈谈的妆。 他说她长得真好看,她看着他,温暖的笑容让她微微有些晕眩,他似乎看到了父亲,那个温和的北方男子,正用温和的目光包裹着她。 "做我女朋友吧。"他说得很认真。 她轻轻地放下咖啡,目光停留在他那双手上,他的手指纤细远比父亲的小,她不知道这双手抚摸在她头上会是怎样一种感觉,或许应该试试。 在沉默五分钟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是欢喜的,那晚他拉着她逛了半个城市。他会给她说很多笑话,每次说完他都会吃吃的笑着,她喜欢看他的笑脸,痴迷地像一个小孩看着动人的童话故事。 恋爱的日子依然是平静的,只是生活中多了一个期待,她时刻都在想着他那张笑脸。但她并没有搬到他那里住,她不想失去那份工作。 周末的时候他经常会来,给她做好吃的饭菜。他经常会懒着不走,她撵他的时候,他就躺在她的床上假装睡觉。 她看着他那像小孩子一样的表情,心里是暖暖的,就像以前抱着父亲吃吃地笑着一样。 但是,当她躺在床上,他那双手抚摸着她的头时,她突然有些惶恐,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与记忆中父亲抚摸着她的头时那种感觉如此的南辕北撤。 她无比慌乱地甩开了他的手,他惊慌地看着她,一脸无辜。 "怎么啦?"他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摇了摇头,然后紧紧地抱着他。他并不知道此刻她的心是无比的慌乱,她需要一个紧紧的拥抱平息心中那份慌乱。 他带她去见他的父母,他们明显对她很满意,给她做了好吃的饭菜,还不断地叮嘱儿子要好好地照顾她。 她看着他的父亲,消瘦的脸带着无比明显的严肃感,这与父亲温和的面容相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喊他的父亲一声爸。所以在他们追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时,她有些惊慌地说再等等吧。 依然会在每个晚上坐在阳台上,向远处眺望,目光穿过石头森林,停留在那片狭窄的天空。但此刻她的心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平静,她依然无法明确自己是否真的爱他,当她赤裸地站在他面前时,她总觉得他那双炽热的眼睛是属于父亲的,浓烈的负罪感让非常害怕这一刻。 所以当李岩不断地追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时,她总是逃避地说:"再等等吧。" 认识军是她生活里的一个意外,这个英俊而干净的中年男子,是她一个学生的父亲,他偶尔会提前来接儿子。在空闲的时候她也会和他聊天。离异,独自经营一个服装店,这是她知道关于他的所有。 "我的儿子似乎很喜欢你,每个晚上他都会提到你。"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谢。"她注意到他那双手,很大,干净,一种熟悉的感觉。中午的阳光明晃晃的,甚是耀眼,她突然感到一丝的晕眩。 军提前来接儿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他会帮她管着那帮活泼的小生物。他说他很喜欢小孩子或许像她一样。她笑容满面的看着他,他那双大手在孩子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突然有了一种渴望,她也希望自己像孩子一样,被他那双大手抚摸着。 中午下班的时候军经常会请她吃饭,她本想拒绝,但易易总会拉着她,易易是他的儿子,她不忍看到易易嘟着小嘴,泪汪汪的表情。 易易在吃饭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叫她妈妈,她有些慌乱,但她又不好意思告诉他不可以这样叫。 "他真的很喜欢你,或许你真的可以当他妈妈。"军微笑地说。 "对不起,我不可以,我有男友。"她说得很坚定。 她明显感觉到他有一丝失落,其实她心里也不好受,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小时候看到父亲愁眉苦脸的时候,她就会高兴不起来。 军依然会提前来接儿子,会帮她看着那些顽皮的小生物,只是没有再提让她当易易的妈妈。 和李岩吵架是她意料不到的,在她的房子里,李岩问她什么时候和他结婚,她没有回答。李岩就气呼呼地甩门而出。 她追出去,拉着他说:"再等等好吗?" "我等不了,我问了无数次,每次你总是用再等等来敷衍。"他的语气很生硬。她觉得心被他硬生生的语言深深浅浅地割着。 "那你就别等。"她怒不可遏的说,然后泪流满面地跑了。 李岩没有追上来,她跑了好久直到跑不动了才蹲下来哭泣,她突然觉得很无助,就像当时父亲离开时一样。父亲在她七岁的时候在一场车祸中离去,那时她觉得整个天空都是黑色的,无数黑色的棉絮压在她的血管里,窒息般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整整一个月她的脸都是一个表情,不说话,几近自闭。 她摸出手机给军打电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他,只是当时她的脑子里除了李岩就是军了。 军听到她的哭泣,有些慌乱。他忧心忡忡地问她在哪里。 十几分钟后,军就气喘呼呼地站在她的面前,他蹲下来抱起她,这个英俊的中年男子让她产生一种可以依赖的错觉。 "没事啦。"军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一种熟悉的感觉铁马冰河般涌上她的心头。她似乎看到了父亲,那么怜惜的抚摸着她,她有些迷恋的靠在军的肩膀上。在父亲离开后她就没再有过这种感觉,当这种感觉再次来袭时,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不自主地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手掌传来的温暖。内心撕裂的疼痛会瞬间被拂去。 李岩泪眼婆娑地向她道歉,她原谅了他,只是此后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更加强烈的冲击着她,她不懂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爱情,但她无力抵抗他的笑容,每次看到他的笑脸她狂乱的心就会迅速得到安抚。 军依然会在她中午下班的时候请她吃饭,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拒绝他的邀请了,在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那一瞬间起,她的心就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她希望一辈子都被他那样温柔地抚摸着。李岩的突然出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君君喊妈妈清脆的声音还在凝结的空气中飘荡。 李岩血红的眼睛让她很惶恐,她不知道李岩已经跟了她好长一段时间,每天中午李岩都会跟着他俩到饭店,只是他一直没有看到他们有过暧昧的动作,这次君君喊妈妈的声音彻底激怒了他。他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个巴掌,她的脸火烧火燎地红肿起来。军扯住了李岩再次举起的巴掌,李岩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他抡起拳头就扑向军,两个大男人像野兽一样厮打起来,她拼命拉扯却阻止不了。她无助地蹲下来哭泣着,他们听到她的哭声就停止了厮打。两个大男人怒不可遏地对视着。 她抬头看了看他们,突然觉得很陌生,在泪水中她看到了父亲,依然是那么温和的脸,那装满疼惜的眼光包裹着她,他薄薄的嘴唇轻轻地挪动着,她读懂了他的意思:这不是她所要的幸福。 她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到了该走出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