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我五岁那年,曾经大病了一场。
  在我的脑海中,只是隐约地记得当年出院时的情景:二哥背我走过白色的长廊,我闭着眼睛,生怕再见那些身穿白大褂的阿姨_____她们甜甜的笑容里,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和一次又一次肉体的阵痛;妈妈跟在后面,偶尔跟走过的熟人打一声招呼,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
  但是不久恐惧就来了______在即将走出长廊的一刹那,我的耳畔响起了那个可怕而又亲切的声音,我听见妈妈不断的道谢声,听见二哥憨厚的充满善意的笑,之后我感到有一双讨厌的手在我的头顶摩挲,我紧紧地闭住眼睛,使劲地靠着二哥宽厚而有力的背,仿佛那一瞬间,不会有另外一个地方能容纳幼小的我;那只手终于在我的额上轻拂一下之后离开,我开始感到二哥的背在一起一伏地运动,眼前一亮,我睁开眼睛,原来我们已经走出了那个可怖的长廊,一起走进初春的阳光里了。
  好久没有在阳光下走动,我有一种奔跑的欲望;逃出医院的大门,我从二哥的背上挣脱下来,妈妈牵住我的手,一再嘱咐不要乱跑,说这样不适合大病初愈的我;柔软的阳光呈橙黄色,给人以无比温暖的感受,湛蓝的天空中飘着一丝微风,回家的兴奋使我无法按捺得住;我在妈妈毫无戒备的掌握下兔脱而出,跑呵跑,我忽然觉得身体飘忽起来,我幻化成两个自我____一个仆倒在地,另一个还在跑呵跑。
  当我再次清醒的时侯,就已经伏在二哥的背上了;二哥的鬓边冒着丝丝白气_____我们已经踏进群山的腑部了;从医院到我们的山村,大约有八九里山路,宛如一条随风飘曳的带子,起伏在山梁沟谷间;二哥背负着我,正在爬一个陡峭的山坡;妈妈气喘吁吁地赶在后面;我感觉到二哥的背在拼命地弓着,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腿部;我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衣领里,我嗅到一股发自体内的汗香;这股汗香,直到今天,仍留在我的唇边,令我闻之即醉,感念不已。
  我们兄弟三人,大哥老实而木讷,婚后不久即与父母分居;那时二哥还不曾结婚,我小二哥十六岁,二哥不以我小为忤,每次劳动回来,总是将我举到他的脖子上,让我骑"大马",嘴里学着马蹄疾驰的声音,两只手攥着我的双臂,真是好玩极了。
  回家后的第二日黄昏,二哥将我抱在院子里,让我看天空中绚丽的晚霞,告诉我那些晚霞是些什么东西:那是一匹栆红色的野马,那是一座火光灿烂的火焰山,那是一列正在疾驶而过的火车,那是龙,那是鸟······滔滔不绝的,我看得有些惓了,似乎要睡的样子,这时,院外传来孩子们兴奋的声音:"演电影喽,演电影喽"。
  现在稍大一点的孩子,大概对电影已经不那么热心了,他们拥有最现代化的通讯工具,诸如手机,电视,电脑之类,对他们也不算新鲜了,他们随时都可以看到自己喜爱的节目,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人,甚至是很具挑剔的观众;而我的童年时代,几乎是半封闭的状态下度过的;那是一个不注重文化生活的年月,尤其是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四面环山的村落里,电影,早已成为孩子们朝思暮想的代名词。
  我立刻就没有了睡意,睁开眼睛央二哥道:"带我去嘛",二哥摇摇头哄我:"那是娃儿们在玩游戏,他们是在说这晚霞,你看,那个又高又大的人,象不象电影里端着冲锋枪的侦察兵",我不依不饶:"就是要看嘛,就是要看嘛",二哥没有办法,就央求我:"好兄弟,听二哥的话,等你的病大好一些,二哥说话算数,一定带你去看许多许多电影,今晚可不行",我的头摇的山晃地动:"不成,不成",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二哥吓坏了:"好吧,你去求妈,妈肯答应,二哥才敢带你去"。
  妈妈自然拗我不过,只是一再叮嘱二哥不要让我着凉;吃过晚饭,二哥背我走出屋门,走进融融的月色中。
  初春的夜晚,微微泛起些凉意;一弯银亮的月牙儿悬挂在宝石蓝的空中,潺潺的溪水在不知疲倦地流着,老树盘虬的枝桠静卧在铺满碎石的小街;我俯在二哥的背上,象附依于一只平稳而又温馨的小船,航行在静谧安详的夜之海里;不知能有多久,这只小船终于驶进热闹的港湾,电影已经开映了。
  那是一部反映抗美援朝战争的故事片,片名为《英雄儿女》,密如蚂蚁的美国兵,横冲直撞的坦克,狂轰乱炸的飞机,蔚为壮观的战斗场面,实在牵动着一个孩童的心;然而睡意终于慢慢爬上我的眼帘,并顽强地将它合上,我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很静,静的恍如置身于摇篮里,游移而具甜蜜,又仿佛是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下遨游,我派生出一副运风自如的翅膀,飞呀飞,最后我才发现,我飞错了地方______飞回自己家的土炕上了。
  于是我就大哭;二哥大概是走得急了,正在用毛巾擦着脸,妈妈在睡意阑珊地为我解衣裳;我的心此刻已经飞回影片里去,我开始赌咒起那副不负责任的翅膀来;上衣的扣子已经解开了一半,我硬是按住衣襟不肯再脱了;我要回去,电影一定还没有演完,我的哭声可以证明我的决心;妈妈举起了手臂,二哥急忙将我拽进怀里,说:"不哭不哭,哥哥再背你去"。
  细细的月牙儿这时静静地镶嵌在西边的山岗上,琤淙的溪水声愈发地响亮了,偶尔地,远远传来几声狗吠,更使这山村的春夜增添了几份幽寂;石子路在二哥的脚下发出橐橐的抗议声;我依偎在二哥的背上,能真切地感受到亲情赐舍给我的温暖。
  路程走完一半的时侯,二哥的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身体陡然前倾,我也随着要翻出去的样子,我吓得闭紧眼睛,二哥硬生生地向前窜出几步,接着,我听见象是皮球摔在墙壁上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见二哥双膝牢牢地跪在铺满碎石的路面上,左臂绕过来紧紧钳住背后的我,右肘象拐杖似地支撑着前倾的躯体;我从二哥的背上滑下来,站到他的面前,二哥依旧跪在那儿,把我揽在他的怀里,柔声地问我:"吓着了没有?"。
  我伏在二哥的肩上,双臂环绕着他的颈项;那时,五岁的我没有太多的语言,我的眼里噙满了泪珠,幼小的心灵感到深深的歉疚和不安。
  "好啦,上马吧"二哥拍拍我的肩膀,慢慢地站立起来,借着朦胧的月色,我发现二哥左膝处破了一个小洞,他的右肘微微地弯曲着,象影片里吊着绷带的伤兵。
  我向前走了几步,决定不再用二哥背。
  "小心,不要让石块绊倒了"二哥在后面急忙招呼着。
  "咝"我回过头去,只见二哥抬起左腿,在那儿晃动,分明是走路触及了伤痛。
  我终于忍耐不住,委屈地大哭起来。
  多少年过去了,我实在形容不出那一刻我的心情;岁月流逝,童年的影像已在我的记忆里渐次模糊,惟独那个春夜,总是逼真地映现在我的眼前,在以后许多个孤独的夜晚,我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我蜷伏在二哥的背上,在静静的山谷间穿过,世间的万象纷纷隐去,剩下的惟有,二哥,我,和那个弯弯的,细细的,亮亮的月牙儿。
  那晚的电影终于没有看成,二哥是在散场回来的大人们的搀扶下回到家中的。
  以后,我再也没有让二哥那么久地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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