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 漫天的红霞,带着些许狰狞。霞光映在一双琥珀般晶莹的眼眸中,那双眸便带上了一丝剔透的纯粹,如同在山巅的神圣日照下瞬间绽放的琉璃花。但这双眸似乎是含愁的,倒映出的霞光之下,一抹阴影一掠而过。 此刻这双眸子的主人手拿一张巨大的弓箭立于风中,衣袂和衣摆迎风飞扬。只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眉间却透露着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符的决绝之色。 忽然,这双眸锁住了前方一片黑压压森林中的某处,只是一瞬间,少年拉弓、搭箭,纤指以惊人的力量将弓拉至极限又迅速放开,一支巨箭便挟着金色的光疾速破空而出射向目标。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凄号,森林上方升起一团浓厚的黑烟,渐渐又消散了。 少年的清眉顿时锁紧了。 ——竟出现了这样骇人的怪物,凫…… 传说,凫一旦出现,就会有战争发生。 而今是太平天下,自封魔塔建成,已有很多年没打过仗了。这次凫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来不及细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清清淡淡,是极熟悉的声音:"洛霄。" 少年连忙压下愁绪,转过身来:"师父——"。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他的眉间舒展开一抹灿烂的笑意,将夕阳也映得黯淡无色,俨然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夜色如墨,篝火冉冉。火堆旁坐着两个人:一个纤瘦的少年,一个带银色假面的年轻男人。 洛霄盘着腿,怀中扶着那张弓正在细细擦拭。衣袖随动作慢慢滑下,露出了手腕上细细的一条金铃链,发出丁玲的清脆之音。弓身是白色的,质地似是千年古柏,色泽却像是象牙,触感又像是骨瓷,上面雕刻着繁密的花纹,美轮美奂。 火光下,他的眼中溢满了温情。他想起七岁那年,他第一次遇到银。银交给他一张弓,要他拉开。而他不仅拉开了弓,还射出了此生的第一支箭,正中一只琼兽的心脏。琼是万兽之王,稀珍无比。 那天,银只是看了看他,而后转过身。他看到银的长发如一朵墨菊在夕阳中纷扬开来,然后他听到他说:跟我走吧。 三天后,他收到了一副用琼兽骨打磨而成的弓和箭,是银亲手送给他的。取名叫做支离。 银随意地曲起一条腿,上身慵懒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虽是这样放松的姿势,他的气质却十分冷峻,波澜不惊。唇线紧绷而冷冽,实际上,他几乎从没有笑过。 他将手中的瓷盏放在火上温了温,随后放在唇边,细细品尝着酒香。忽然,他的手猛烈地一抖,酒倾洒出来。他低下头以手扶额,低低呻吟了一声。 "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 "师父……" "真的没什么,别问了。" "不是啊,我饿了。" "……箱子里还有几株祝余,自己去拿。" 洛霄笑着去翻箱子。一抬头,正对上银的目光。火光下,他的眼神阴暗不定。 "白日你射的那只兽,是什麽?" "没什么,一只珄而已……啊,找到了!" 银看着眼前大嚼祝余的幼童般的少年,淡淡地问:"一只珄而已……怎么轮得到用支离箭去射?那未免也太浪费了吧。" "玩玩而已嘛,很久没射支离箭了——嗯,祝余果然是神草,吃一株就饱了。"洛霄一边说着,一边向银张扬起一个甜美的笑脸。 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拂了拂太阳穴,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二
"是毒虫蛰咬的症状,已经上好药了。这是三两鸡冠石,叫村里人把它们撒在北坡的虫巢边,便能除患。" "你患的是蛊胀——师父,拿三颗丽水育沛。" "桔梗、合欢……两天后如仍咳痰再来吧。" "啊,出血了——快点曲池穴……" …… 洛霄生起火,架起一只小铫,撒进一大把树枝般的黄精和块状鳖甲,看着它们在沸水中溶碎、翻滚,疲惫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在这些荒僻落后而贫苦的村庄,从没有大夫与药铺。只有不知多少年才来一次的游医帮助他们暂时解脱痛苦。这里的生命如炊烟般飘渺,却一样安详地生老病死。除了尽力医治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风中荡开孩子们嬉戏的欢笑声,在阳光中转折跳跃,传入洛霄的耳中。他不禁闭上眼,嘴角向上轻轻弯起一个恬淡的弧度。 黄昏。一日的辛劳,箱中却只有一些碎米与干薯,和孩子们送来的零星糖屑。意料之中。洛霄和银都没有丝毫抱怨之心,因为这已是村民们所能做出的最大回报。 洛霄看了看仍在熬煮的药铫,转过头对银说:"我去采药了,一刻钟后记得熄掉火。" 银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洛霄背上药箱走过银的身边。忽然转过身扯了扯银的长发,顽童般一边笑一边跑开了:"师父乖,等洛霄摘棪果回来与你吃——" 银愣然。他忽然想起,九年前。回过头的那一瞬,他看到一个男孩紧紧地扯着自己的衣袖,用纯净的双眸天真地望着自己。那是怎样的目光啊,仿佛如水的溶溶月华和柔凉明澈的溪泉,洗去自己的一切恶念与罪孽。从此,他放下了过往与罪恶,和男孩一起在尘世中跋涉生存。一晃便是九年,那双如秋夜莹星般的眼眸,却依旧没有染上半点尘埃。 银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脸上仍是淡然的神情,眼中却噙着一抹无奈和不易察觉的温柔笑意。 小山坡上是一棵巨大的合欢古树。正是初夏,枝头挂满了绯红的合欢花,如云蒸霞蔚,散发阵阵生冷的清香。 树下有一株瘦小的野花,纤长的花苞此刻正在微微鼓动着,瞬时破开,绽出一团雪白。 洛霄蹲下身,看着瞬绽的小花,不禁笑了。他伸出手,想去轻抚那娇嫩柔软的花瓣。不料突然一阵风吹过,花朵"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很快便凋谢了。手僵在那里,洛霄难过地垂下眼帘。 风中传来一阵熟悉却又生疏的脆响,丁玲玲。 洛霄一怔,旋即不敢相信什么似地转过头。 只见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飘然的身影。女子容颜姣美,却略沾风霜。仔细一看,那双眸与洛霄十分相像,如一块剔透的琥珀石,却远没有那样澄澈清雅,而是娆媚又犀利,如同一把精致而锋利的雕花短剑。 更重要的是,女子的小臂上,绕着一串与洛霄手腕上一色一样的,金铃链。 洛霄眼珠不错地望着女子,站起身来。 姐……姐。 神色平静的两人相对而立。 "我记得,对于风的操纵,姐姐总是最优秀的。"洛霄道。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珞芸眯眼笑道,但她的眼中并无半点笑意。 铫中的药已被煎成了浓稠的棕黑,银熄掉火,突然眼前一片血红,疼痛从心口袭卷而来。他踉跄一步,按住银色面具,低吼一声,暗暗逼退体内另一股力量的挣扎。 银抬起头来。眼前又恢复了清明。 "天下已经开始动乱了,封魔塔如今摇摇欲坠。"珞芸道。 洛霄轻皱眉头,并无任何表示。心中却记起,那日凫的不详之现。 珞芸轻轻一笑道:"多年前封魔的那一日,天下万魔尽被收服,唯有魔王魁一人逃出生天,敛了魔性在人间藏匿。" 洛霄不语。 珞芸的声调急转为冰利,神色也愈发冷肃:"你可知,当年我们族破人亡是因为谁? "——你可知,你身边那个男人又是谁?" 洛霄轻垂着的眼睫脆弱地颤动着,良久,他抬起眼,却见眼眸中濡染上浓烈的悲伤。 "——我只知道,那年我与你失散后,是他收养了我。 "我只知道,……他是我师父。" 他转过身,背对着珞芸,缓缓拉下衣襟。 上身的衣衫褪下,露出少年清瘦的肩与部分后背,背上清晰地凸现出两处骨骼,呈蝶状充满韧性地张开,这是他长年练琼骨弓箭的结果。待衣褪及腰,却见一条狰狞的伤痕赫然出现,从前胸一直延到后背,如一只丑陋的巨蛇,缠上少年的身体。 没等珞芸开口,洛霄淡淡地应一句:"在我和他学医的第三年,他心魔复发,几乎将我撕成两半。" 他什么都明白。当第一次相遇时他扯他的衣袖,便察觉一抹血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如今他的异样预示着什么,他更是明白。但越是通晓,却越是放不下。 珞芸的神色由疑惑转为惊异:"他这样对你,你……" "我很开心。"洛霄微微一笑,"因为那时我终于明白,他是被心魔控制的。他并没有泯灭一切——他是银,不是魁。" "族仇必须报!"珞芸切齿地向他掷出一样东西,洛霄接住,是一颗黑药丸。 "这是慢性毒药,在银的体内无碍,但一当魁苏醒,他就会灰飞烟灭。——怎样,我已退一步了。"说到最后,珞芸的声音疲惫而无奈地放低。 "此毒无解,是么?"洛霄仔细地看了看手中的药,如孩童般笑了。那笑容犹如风中飞舞的罂粟花,艳绝丽绝。 当珞芸意识到,已经晚了。洛霄吞下药丸,如顽童偷尝糕点般意犹未尽地吮吮手指,眼中却溢满了深深的悲切。 "不!"珞芸上前一步,泪水已是夺眶而出。 洛霄低眼看向那雪白的落英。的确,不管怎样争取,在错的时间开放的花朵,即使灿烂也只是转瞬即逝。 洛霄伸手摘下一朵合欢花,捧在手心,合拢双掌。只见花朵上凝结出一层不化的冰体,如水晶包裹,它便永凝在盛开时的模样。 他是冰,银是焰。他知道冰焰永不相融,他们的相遇也只是错开的合欢。 但—— "这样的话,花儿便不会枯萎了吧……"他微笑着将花朵递给珞芸。最后一抹夕阳照临在合欢花树上,透过水晶折射出璀璨的光。花朵在光芒中愈显幻美,灼灼其华。 合欢,多美的名字。 他从不奢求什么,只是在经历显贵与族仇后,希望有人能够陪伴他,希望置身安宁而非孤独。红尘滚滚,你我闲观花开花落,淡看云卷云舒。既无所谓风雨,也无所谓天晴。 仅此而已。 三
一只兽在山涧饮水。 洛霄像往常一样搭上箭,瞄准。片刻后,弓却慢慢放下了。 兽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飞一般地逃了。 银在假面下看了眼洛霄,却见他笑着打了一个哈欠:"我好累,不想射了。我们——" 左手瞬间被银攥住。拂开袖口,只见脉搏上一条黑血,沿臂中血管缓缓前行。这只手轻轻颤抖着,使不上气力。 银放下他的手,转过身去。 "你中毒了。" "嗯。" "此毒深不可解。" "哦?"洛霄再次笑了,"我中了什么毒,连师父也解不出来?" 银向前行步,渐行渐远。 临别前,他只说了一句:"一月之后,黑毒将攻入心脏。霄,你会死。" 此后一连七天,洛霄没有再见过他。 他将自己蜷成一团,靠在夕阳中的合欢树下。珞芸以为他在哭泣,他抬头,眼中是干涸的。却又是一个笑脸,绽开。 这足以代表他的泪流满面。 银总是说他一天到晚只知道哈哈乐,殊不知,他也有忧愁。他戴着银色的假面,他戴的却是笑的假面。 "想哭的时候不能哭,与想笑的时候不能笑,哪个更痛苦?" 我想了很久。 应该是无法哭泣更痛苦啊。因为明明心里滴着血,脸上却还要强装笑颜。总是被认作为坚强,却甚至再无法承受更多一点的疼痛。 终于变成了不敢哭的人。 他在合欢树下一如既往地捣药、煎煮。夕阳一轮又一轮地开而谢,如头顶枯枯荣荣的合欢花。毒脉便在这静谧的夕阳光中诡异而缓慢地逼向,致命之所。 四
银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十九天。他站在洛霄面前,从怀里轻轻捧出一朵白莲。 那是彗雪山上百年一开的窦雪莲,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通身笼罩着一层幽光,传说是解百毒的灵药。 银没有告诉洛霄一路上他经历了些什么,只是身上又多了许多尘埃和伤痕。 当他们来到一座村庄,发现这里已变成一片废墟。民间谣言惶惶,封魔塔已坍塌,万魔到处作乱,寻找万魔之王,魁。 银逼着洛霄在他面前服下用窦雪莲制成的药,随后立即转头,不让男孩看到自己眼中浓烈的血光。 他不知,洛霄趁此时偷偷存留下一颗窦雪莲子。 洛霄臂上的黑血渐渐变淡,恢复原样。然而他的左手还是使不上力,原因他心知肚明。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那样做,只是隐约地预到了什么。 但他没有想到,那一天会来得那样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当他采药回来,看到他们寄居的村落已变成一片火海。 银,消失了。 五
无意识的世界,空洞无比。 静默与黑暗中,一颗星火在眼前掠过,带来清朗的笑音。 "……走得好累啊,师父你抱我好不好?" "师父,看我射的野雉!怎么样?" "肚子饿啦师父。" "师父乖,等洛霄摘棪果回来与你吃……" …… ——谁?! 带银色面具的男人惊醒似的猛转过身,回忆中一丝清流般的润怡之感一晃即逝。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抬起头,却见眼前是如炼狱中的森森烈火,跳跃的火光直冲天际。空中飞舞着点点血红的火星,硝烟与黑雾中,万千只魔怪正在不远处起舞狂欢。黑影如同鬼魅,被火焰撕扯、拉长。呼声嘶哑而邪恶,在他耳中逐渐清晰起来。 "封魔塔已破,万魔将东山再起!" "王!我们的王回来了!" "王回来了!" …… 没错,万魔之王回来了,魁回来了。 他渐渐定下神,记起了自己是谁。眼神便由恍然转为冰冷,嘲讽般地冷哼一声,将手收回背后。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总有一种控制不住的烦躁,如一只身陷烈焰之中的困兽,万分焦灼狂暴。 千军万马踏地有声滚滚而来,喧声越来越近。 血祭,要开始了。 珞芸踏着风在林间疾速地穿行,如轻盈翩跹的蝴蝶。急速的气流使身边的空气变得稀薄,身后传来的声音更是变得不定而飘渺。 "姐姐,你去哪儿?" "几乎全天下的术令师都在奔赴这个方向,你觉得能去哪儿?"珞芸头也不回地应道。 "可……万魔散在人间四处作祟,难道不先去镇压祸乱,安定平民么?"洛霄跟在珞芸身后。 "小妖小魔算不了什么,直击要害才是王道。擒贼先擒王。" 她突然一个转身,与急刹的洛霄相对而立。风刃已然在手。 "回去,霄。那里的术令师,少你一个也不少。" "多我一个也不多啊。"洛霄浅笑道。 直逼洛霄的风刃在微微颤抖。珞芸轻垂眼帘,道:"我只有你这唯一的亲人——我不想再失去了。" 洛霄平静地直视珞芸:"芸,你是风,他是焰。即使你的操纵术再好,风也只能助长而非压制。如果不与我的冰合作,你必死无疑。" "所以,我啊,也不想再失去了。" 珞芸抬起头,看着洛霄的眼睛,仿佛在直面另一个自己。片刻后,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收起风刃。眼神柔和如轻云。 六
越前进,天空越是黑漆一片,挂着不知日或月,泛着诡异的妖红。 来到一处山崖,周围遍布突兀尖利的巨石,是绝好的掩护地。珞芸和洛霄停下了脚步。山崖下是喧沸的打斗与狂呼惨叫之声,浓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尸横遍野,阵亡的术令师被妖魔扔进盛满烈火的山谷,火光冲天,却令人感到阵阵恶寒。 珞芸眼中闪过一丝异芒,转过头看向洛霄。二人相视点头。 众魔斗得正欢,忽然一阵狂风自上而下刮过,挟着利剑般的寒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他们的身体,一个个倒了下去。术令师们气焰增升,抗击如骤雨般猛烈起来。两方厮杀之声不绝于耳,但仍没有胜负之趋。 魔王暴怒了,瞬时一跃而起,向山崖处逼去。 "被发现了。"珞芸惊道,却见洛霄愣在那里,盯着那张银面下充满煞气的赤红双眸。 "霄,他不是银——是魁!" 魁狰狞一笑,愈发逼近。一条火龙霎时从他身后窜出,扑扇着蒸腾热浪狂吼着袭来。 洛霄及时回过神,拉着珞芸退后一步。一道巨大的冰界顿时横在面前,抵住了火龙的进击。 "我去引开他,你在这里不要动。"说罢,珞芸冲出冰界,出其不意地运动风刃,直直刺向魁。洛霄同时运转菱冰,随风向而旋动。 然而接下来的行动万分出人意料。却见珞芸的风操控住了万片菱冰,硬生生迫使它们调头转向洛霄。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风便瞬间包裹住他。风中携夹着飞旋的菱冰,但已不是洛霄能够控制的了。除非操纵者解术或死亡,风与冰具不会消散。而正是这些风与冰,构成了珞芸施于洛霄的,最完美的囚界。 "芸!"洛霄惊异地大喊,却发现耳边空荡荡的,声音被冰界隔绝。珞芸回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应战。由于错失了进攻时机,她只能转攻为守,死死抵御魁的火术。而风术面对火术本就处于下风,她只能一退再退,离洛霄越来越远。这却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最终,魁渐渐将她逼至山谷边缘,再退一步便会坠入谷底的焚焰。无路可退,珞芸被魁一掌击出十米之外,气血自胸膛喷涌而出,将一袭白裙染成鲜红。 洛霄双眼顿时模糊了。耳旁是阒寂一片,眼前却是如炼狱般的厮杀之景。多么不自然的真实感。陡然漾起的泪光中,他看见魁一步一步走向姐姐,每一步都是在刻意践踏他的心神。脑中一声声空旷的回响。魁邪气地笑着,扼住珞芸的咽喉,将她腾空举了起来。锋利的拇指指甲轻轻在喉管处摩挲着,微眯的双眼流露出玩弄猎物般的戏谑神情。 洛霄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举起手中的支离弓。结界已隐隐有了裂纹,这预示着珞芸生命的将尽。不愿再犹豫,他将箭搭上弓弦。然而剧烈颤抖的左手如布偶般无法集中力量,但一刻也不能耽误了,他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将弓拉至半满,颤抖的箭头渐渐瞄准了那只曾经轻抚他的头发,如今却扼住姐姐咽喉的手。魁的手。 "——啊!" 洛霄怒吼一声,用尽全身气力将箭发了出去。 结界一击即碎,支离箭腾耀着灼灼金光飞一般地射向魁。魁瞬间察觉,连忙松开珞芸,退后一步。箭便从二人之间闯过,击在谷壁,崩开数块巨石。 洛霄半跪在地,支撑身体的双臂如被截断般疼痛抽搐。他喘息着抬起头,一双清眸正对上面前魁的双眼。魁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现出愈发浓烈的嗜血的贪欲。眼前一道血光闪过,洛霄倒在地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七
再次醒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背上那道长长的伤痕重新破裂开来,身体痛至麻木。但身上汩汩流出的血液告诉他,一切并没有结束。朦朦胧胧中,洛霄感到左胸处慢慢撑开了一团温暖。他意识到自己尚未死去,也许正与这处温暖有关。 他突然清醒过来,记起是那颗窦雪莲子,因浴了自己的血而瞬绽。 灵药。 也许,一切还有希望。他艰难地转头,看到珞芸昏迷在不远处。而自己置身于祭台,身后是灼热的焚谷,周围响彻魔怪们的狂叫与欢呼。魁站在众魔之首,神情不定地看着他。 谁也不知,他正用余下的最后灵力,在衣袖的遮掩下艰难而缓慢地凝出一支利箭。 妖魔的号角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洛霄开始被推向焚谷。最后的时刻,他将那株小小的血莲凝在冰箭箭头。左手,紧握住一把刚成型的冰弓。 身体开始下坠,他知道自己将要一霎烟轻。热浪已从身后袭来。他看着那个与自己跋涉九年、寄予自己一切希望的人。他再一次想起那日的夕阳,他转过头,长发如墨菊纷纷扬扬。他向他伸出手,说,跟我走吧。 而现在,他流着泪瞄准了他,会挽雕弓如满月。 一道纯正的金光,一个完美的弧线,一次旷古绝后的射击。 此箭一出,冰弓立即破裂,晶亮的碎片如流星坠入熊熊火焰。 "啪嗒" 面具坠在地上,碎了。 大地霎时似开了万朵雪莲,香气沁人心脾。光芒顿时通射天地,黑暗与恶念此刻无处遁形。 珞芸慢慢睁开了眼。 八
碧澈的天空中,鸾鸟翙翙。传说中,鸾鸟出现,天下平安。 万魔之王已消逝。新的封魔塔修成,比从前多出十八层,可保千年太平。 焚谷的火焰,渐渐消失了。 珞芸久久立在当时的战乱之地,远眺晴朗日照下,前方的合欢古树。阳光格外明媚,驱散了这里的黑暗阴气。她叹一口气,转过身向前迈步。一样东西突然骨碌碌从衣袖中滑出,珞芸捡起一看,却是洛霄赠与她的合欢花。花朵灿烂地盛开,凝在并未破碎的水晶般剔透的冰体中,在阳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这时,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瞪大了双眼。 丁玲玲。 珞芸惊转过身,见上方的山崖上,两道身影一晃而过。她眼眶立即泛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霄,你现在,终于能笑了么。 真好,没有较量,没有族与魔的恨,没有复仇。就这样吧,无关憎恨与心机,就这样生活下去吧。 珞芸微微一笑,将合欢花轻轻放在地上,最后望了一眼山崖。随后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 阳光轻轻转移着投射的角度,笼罩着世间的一切欢与痛。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