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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传第六章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三语言的颠峰


  查拉图斯特拉本来是古代波斯传说中的一个神,一手握蛇,一手举鹰。蛇象征着人生的永恒轮回,而鹰象征着充满创造力的超人。查拉图斯特拉以鹰来制服蛇,就是要用超人来战胜人生的永恒轮回。这个形象想必是尼采在经过许多次思索后偶然获得的;但一旦获得,由于它正可十分贴切地表达他的思想,于是尼采自身也就幻化为两个人。其后的一切都是他同自己创造的人物的对话。
  尼采选择这个人物并不完全偶然。由于不愿意同基督教的历史渊源发生任何关系,他不可能在古希腊神话中去挑选他的人物;而且他对这一段历史太熟,无论选择何人都会影响他的创造精神和想象力。而查拉图斯特拉,他只是借用一个很简单的神话传说,其余的一切都可以由他任意发挥。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尼采集中阐发了他的"超人"思想。
  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
  超人是大地的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的意义吧!
  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 的怀里。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闪电,这疯狂!
  人类是一条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
  人类之伟大处,正在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人类之可爱处,正在它 是一个过程与一个没落。
  我爱那些只知道为没落而生活的人。因为他们是跨过桥者。
  我爱那些大轻蔑者。因为他们是大崇拜者,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
  尼采所给予我们的"超人"的意义至少有这样几层:
  首先,超人是大地的意义,这就是说,基督教所谓的天国、彼岸、理想世界,全是虚假骗人的东西,是戕害人性,反对生命的。只有回到人的自然状态,强调人的现世,确认现实的人生是唯一真实的东西,这才是回到正确的态度上来。
  其次,人类是应该被超越的,这就是说,人应该不仅仅是人。人应该不仅仅用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人在这个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但人总是以为自己就是这宇宙的一切,有意无意间把自己的种种特性归结到整个世界上面,从而遮蔽了自己的视野,造成许多错觉。
  人应该做的,就是返朴归真,回复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本来地位。他不是宇宙的目的或终点,像基督教欺骗人们的那样。他不过是宇宙历史上一个匆匆来去的过客,一个承前接后的桥梁,一根系于两端的绳索,在这宇宙中没有任何特殊或唯一的地位。
  再次,超人就是大海,也就是说,它能够容纳人类的一切,包括它的污秽之处而仍能保持自身的洁净。这也是针对基督教来的。基督教把人的本能甚至生命本身都说成是有罪的,肮脏的。而人就是人,没有什么不洁;不洁、肮脏这些概念,如果它们是用来反对生命的,那就是完全的谬误。
  从查拉图斯特拉的语言看,他似乎是一个先知和教主,一个新的神。但尼采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新偶像。在这书的第一部最后,查拉图斯特拉向那些相信自己的话的人说:
  弟子们,我独自前进了!你们也分路散了吧!我要你们如是。
  真的,我忠告你们:离开我,而提防着查拉图斯特拉吧!最好的是:你们因他而害羞!也许他骗了你们呢。
  求知者不应当只知道爱仇敌,还知道恨朋友。
  你们说,你们信仰查拉图斯特拉,但这于查拉图斯特拉有什么关系!你们是我的信徒:但这于信徒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还不曾找寻自己,你们先找到了我。一切信徒都是如此;所以一切信徒都不值什么。
  现在我命令你们:忘掉我而找寻你们自己;等到你们都背叛了我的时候,我再回到你们这里来。
  尼采说:"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而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或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他们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表上。"这同基督教中教主与信徒之间的独断与盲从,教主以有罪感来统驭对方,适成鲜明的对照。
  尼采在自传中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宗旨是永恒轮回思想,也是人所能够达到的最高肯定公式。它集中反映在第三部中。
  查拉图斯特拉昏迷醒来后7天7夜,不吃不喝,然后坐了起来,他的动物们对他说:
  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远循环。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时间,永远运行。
  万物消灭了,万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存在的屋宇。万物分离而相合;存在之循环对于自己永久真实。
  存在念念相生;围绕着这轨道,永远回环着那只星球。任何一点皆是宇宙的中心。永恒的路是螺旋形的。
  查拉图斯特拉说:
  哎,人类永远循环,渺小的人类也永远循环!
  从前我看见过他们的裸体,甚至最伟大的人也太渺小!──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憎恶!甚至于最渺小的也永远循环,──那就是我对于一切存在的憎恶!
  他的动物们说:
  查拉图斯特拉,你是永久循环的说教者──这就是你的命运!
  你必须是教训这教理的第一人,──这伟大的命运怎能不是你的危险和疾 病!
  看哪,我们知道你的教理;万物永久循环,我们和万物一齐;我们已生存了无量次,万物合我们一起。
  "现在身死而消灭,"你当说,"在一刹那间我化为乌有。灵魂也如同肉体一样的速朽。但是我所缠绕着的因果之纽带循环着,──它将再创造了我,我自己属于永久循环之因果律。
  我与这太阳,这大地,这鹰,这蛇,重新再来,──但不是倚重新的生命,或更好的生命,或相同的生命;
  我永远成为这‘一致而同己’的生命重新再来,在最伟大和最渺小的事物之中再来教人以万物之永远循环!──再来说说人类和大地之伟大的日午。再来向人类宣讲超人。
  我说我的道。我的道破坏了我:我的永恒的命运如是意欲,──我如同先驱者一样地死灭!"
  既然永恒轮回是本书的宗旨,为什么尼采没有开宗明义从第一部就开始谈永恒轮回而大谈超人呢?有的研究者说这是因为写第一部时,尼采正好身受萨乐美事件的打击,精神上承受不了"永恒轮回"这个沉重思想的负担,于是就写了另一个主题"超人"。
  还有一种解释是,虽然他在1881年夏天就萌发了永恒轮回的思想,但真要阐明它时,尼采却感到比原来所想的困难得多。因此他感到有必要在更多的思考后再涉及这个问题,为此他甚至打算到巴黎去搞一段时间的自然科学研究。
  以上这些解释似乎都没有什么根据。萨乐美事件不仅没有压抑尼采的创作热情,反而是一个激情迸发的契机,所谓"爱情不幸文章幸"。而且就尼采当时的创作状态而言,写哪些不写哪些,似乎并没有冷静思考的余地。
  至于说关于"永恒轮回"学说思考不成熟,那么关于超人的思想就更显得突如其来,更加不成熟。
  关键问题在于超人思想同永恒轮回思想的关系怎样。查拉图斯特拉一手握蛇、一手举鹰,两者须臾不可分离,它们合起来表现了查拉图斯特拉的特征;应该说,这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超人思想,最根本的就是要超出人自身狭隘的眼光和圈子,避免人的自我中心论,看到人只不过是这个永恒轮回的绳索、桥梁上的一点,浩淼无际的大海中的一滴。
  而在永恒轮回这样一个世界总体图像里,人更其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而人之间的差别──哪怕是在最伟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之间──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尼采说:"甚至于伟大的人也太人类了!"
  第三部"幻象与谜"一节有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象征:查拉图斯特拉突然发现自己独自站在粗野的岩石间,在最荒凉的月光下。他看见一个年轻的牧者躺在地上,一条粗黑的蛇钻进他的口中,痛苦万分;他想帮助这年轻人拔出这蛇,但不能够,于是就向这牧者喊道:"咬吧,咬吧!"
  这牧者咬了,咬下蛇头,把它吐出很远,而自己跳将起来。他不再是一个牧者,也不是一个人,──他变了形,而且顶着圆光。他笑着!大地上任何人不曾如他一样地笑过。
  查拉图斯特拉指着这一情景说:这是一个幻象,一个孤独者的幻象,一个预象;而且发问道:"我在这比喻里看见的是什么呢?谁是那迟早要来的人呢?谁是那蛇悬口外的牧者呢?那忍受最黑暗最痛苦之物的是谁呢?"
  这就是"超人",人能够克服并战胜由永恒轮回而带来的大痛苦者,就是超人。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寓意。把永恒轮回和超人分开,这两个思想就都是不可理解的。
  而这也就是尼采一直十分推崇的酒神精神,把它人格化就是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形象。从这个意义上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要表述主要思想并没有特别新奇的东西,不过现在这一主题在尼采那里更加明确也更加情绪化。尼采在自传中说明了它们之间的联系:"查拉图斯特拉式的人提出了下述心理学问题:在言词和行动上极端否定一向为人们肯定的一切而又无所作为的人,怎么还能是一种与否定者相反的人呢?一个肩负命运的重担而使命便是灾祸的人,怎么还是最轻松的和最彼岸性的人呢?难道他在现实中还看不出生命的永恒轮回的障碍吗!但这就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概念。"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确是一本奇书。它最奇特之处是将语言音乐化。或者说,把他关于人生的体验、人生的哲学化为音乐,或者说,把音乐化为哲学,怎么说都可以,反正他在这一方面的创新是前无古人的。难怪尼采非常以这书自负。如果撇去尼采在自传中过于自夸的东西,他还是准确地描述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特征:"人们也许可以把整个查拉图斯特拉算作音乐的范畴;──显然,其先决条件就是我的听觉艺术的再生。"
  失恋后尼采在拉帕洛期间,虽然身体不好,环境也难耐,却突然涌动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激情,尼采称之为悲剧激情。这种激情不是文字所能够表达,但又必须用文字表达,于是他就不自觉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即音乐语言。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首先发现了"伟大韵律的技艺,圆周句艺术的伟大风格,表现一种超凡的超人激情的大起大落。"
  尼采在写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雕琢,苦心经营一种音乐般的语言。没有,他是自然而然得到的。
  "一切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但却像是发生在一场自由感、绝对性、权力、神性的风暴中……形象和象征的无意识乃是最令人奇怪的东西。用查拉图斯特拉的话来说,这一切就像是事物自己走向前来,自愿充当象征似的。我毫不怀疑,我要回溯数千年才能寻觅到那个有权向我说,‘这也是我的经验’的人。"
  "在查拉图斯特拉以前,没有智慧、没有对心灵的研究、没有说话艺术可言。因为最熟悉、屡见不鲜的事物,如今说出了闻所未闻的事情。诗句,因激情而战栗;雄辩,谱成了音乐的乐章;闪电,提前朝着迄无人知的未来迸射。以往最有力的象征力,同语言形象化的自然回归相比,都显得贫乏和无足轻重。"(《看哪这人》)
  从创作来说,这是一个作家的灵感爆发达到最高潮的时候,它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从这一点来说,尼采能够数度达到这种十分难得的境界,是十分幸运的。这时的写作仿佛如有神助,仿佛不是自己在写而是一股神秘的自然之力推动着写;或者说,这股神秘的力量只是借用一个人的手来体现了自身。
  在完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后,尼采情不自禁地写信给洛德,高度评价了这一作品应该获得的地位:"在像您这样的文化人面前,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通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写作,我已经把德语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路德和歌德之后,德国文学必须跨出它的第三大步。亲爱的老朋友,请仔细想一想,在我们的语言里,什么时候力量、灵巧和音韵之美达到这样和谐的统一?"
  尼采在这里没有自夸;通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时说》,他让自己登上了语言的颠峰。这的确是一部独一无二的作品。哲学,宗教,文学,音乐;思想,形象,韵律,寓意,情感;大喜大悲,大苦大乐,人与兽,善与恶,沉沦与超越,明白如话与千古之谜,福音与批判书,无底黑洞之恐怖与趋向无限之欢欣;……整个世界都在这部书中。能够与之相比的或许只有荷马的史诗,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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