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鹅老李生了个乌龟儿子。这在一开始是个笑话,多少年后慢慢地,却变成了传奇。 老李家住在姚集西边两里路不到的彭集。潘集附近的人读音念字分不清彭和潘(潘这个字在潘集一带读嘭,第一声,彭读第二声),其实潘集是潘集,彭集是彭集,姚集是姚集。 老成怀疑,潘集和彭集同样是有历史渊源的,只是历史久远无从考证。老成猜测彭集是潘姓后人,背叛潘姓投奔姚姓后繁衍而来,依据只是潘和彭音似。 彭集和姚集地理位置靠近,走得也近,他们两个村子常结亲家。我们潘集和姚集有可考证的历史瓜葛,和彭集就疏远冷淡得多。潘集从来没有哪家媳妇姓彭,十有九姓姚。 这故事是道听途说来的,架不住严格考证。老成自己也遗传祖上,不大信任姚集的人。 据我们潘集早年陈见,南边姚集的人好撒谎,善谣言。潘集除了愿意娶他们的女儿,其它之事是不大往来的。彭集既然与姚集往来密切,自然天性相合,大概也是不大好的。 当然这都是古时候的事,现在即使是荒野山村之人,也都知道,心里不喜欢,嘴里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面子上也绝对不能显露出来。 天鹅老李虽然住在彭集,但是姓李,这就显得古怪。但是这只是在古代古怪,现在异姓合住的村庄已经很普遍的了。 老李一连生了四个蛋,孵出来是两男两女,且是交错开的,老李自然很欢喜。严格地说是老李老婆丫丫生的蛋,老李老婆姓姚,叫丫丫。老李性格懦弱,但是文雅有知识,据说读过私塾。老婆姓姚,不识字,但是生性泼辣,擅农活。可以武断地推断老李可能是入赘之类,因而才有权住在彭集。 老李老婆姚丫丫生第五个蛋时,他的家道开始败落了。首先是他一连丢了好几个公差,总是不大顺,干不长久。大闺女与他姐姐家大儿子的婚事也出了乱子。他老婆挺着大肚子,不能干活。他在农村合作信用社做放贷员,又要顾家里,又要收贷款。农活忙不过来,又有烦心事,他脑子就急出了问题,一下子疯了。见人就要打,尤其要打他老婆丫丫。 家族的权威抗不住,他大闺女被硬送回婆家几次,后来宁死也不愿回去了。老李见到他归家的大闺女就哭,叹她命苦。总说床下有黄鼠狼精,他亲眼看到腿有碗口粗,要害他云云。 老李老婆丫丫生下第五个蛋时,老李又发神经,要扔掉,说太多了,都是累赘。他老婆丫丫死命护着,这才保住一条命。 他老婆孵出他三儿子阿龟时,老李发疯最厉害,说是怪物,不是他的种,要把阿龟扔到村子前面的小沟子里。小沟子是水塘名,不是水沟,村子里人家淘米洗衣之用。 天鹅蛋孵出了一只乌龟,这是亘古未有之事。难怪天鹅老李发疯,他认为都是这怪物惹的祸,致使家道衰落。好在他老婆丫丫宝贝蛋一样养着护着,慢慢地就活下来了,慢慢地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测字先生给阿龟起的大名叫李龟年,他两个哥哥叫鹏飞,鹏举。阿龟老实巴交,没有什么害处。从没欺负过人,倒是常被人笑话欺负。 常有人说阿龟并不是乌龟,其实是一只老鳖。又有人说老鳖住在水里,阿龟整日在旱地上。阿龟似乎不会游泳,不喜欢水,所以阿龟应该是一只乌龟。 天鹅生了一只乌龟。 其实较真说来,老李也不是真的天鹅,只是一般的大白鹅,名字叫天鹅,说难听话就是一只农村的呆头鹅。他老婆其实是一只鸭子,到老来又小又丑,脸上皱纹像核桃。没人记得她年轻时的模样,虽然她常说自己年轻时很美。 天鹅老李不大喜欢阿龟,阿龟从小就和其他兄弟姐妹大不一样。阿龟生性木纳,不爱或者说不会呱呱嘎嘎地叫。阿龟不大爱动,更不会亲近人。他姐姐后来改嫁,阿龟七八岁时,见他姐姐回娘家时,还只是憨憨地笑,不会叫姐姐。 最令人奇怪的是,阿龟几乎不大会游泳。有一年夏天,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在南边的大塘游泳,其他兄弟姐妹都在水上翻腾游戏。阿龟一下到水里,就淹没了头,没影了,吓得大家惊叫半天。好在阿龟没淹死,又从水里爬出来了。这事成了笑话,大家都笑话天鹅老李的儿子竟然不会游泳,大家笑了一阵子就忘了。阿龟后来好像就再也没游过泳了,他喜欢猫在家里看书,没有书就缩在床角闷声不响。 小时候他妈叫他老憨(读涵,宝贝老小之意,又有憨厚木纳的含义),村子里有的人怀疑他有点呆,他好像没有真正的朋友和伙伴。 到初二时,阿龟妈想让阿龟辍学回家帮忙。因为他大哥结婚分家了,二哥二姐都在读书,他妈累得要死,他爸老李又不擅长农活。 阿龟为这事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偷偷哭了好几回。直到他老子天鹅老李说,好歹念完初中再说,这才让他如释重负。阿龟从此发奋读书,到初三毕业时差一点被保送到省一中,不要参加中考。后来名额被顶替,阿龟参加中考,可惜差两分未考上中专,不然的话毕业了可以分到陈集粮站吃皇粮。阿龟考入县一中,因为年成较好,加上父母隐约看到了希望,这才得以继续上学,最终更上一层楼,考入了大学。 阿龟大学考入东北一高校学建筑,毕业后分配到大连,娶一工商局官员女儿。后来自己成立设计所,还开房地产公司,发了大财。 有一年阿龟接他父母去大连居住,他父母从乡下来到大城市,几天之内看得眼花缭乱。脖子扛得生疼。 阿龟带他父母去海滨浴场,他母亲丫丫看到那些几乎光着屁股的人们,把别人的骚想成自己的丑,死活不愿下海游泳。 天鹅老李倒是不怕人,又喜欢水,于是父子决定同游大海。老李问他儿子阿龟到底会不会游泳,因为阿龟已经器宇不凡,长有三尺多宽,一只龟壳如雨伞一般大小,怕有一两百斤。天鹅老李笑说怕他儿子落水,他救不起来。 阿龟笑笑说不妨,于是他们下水。 阿龟依旧是入水没顶,老李则身轻漂浮,想沉下去都难。 到离岸一百多米时,阿龟才露出头,招呼他老子老李。老李游到跟前,十分佩服他儿子,没想到阿龟水性这么好。 阿龟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再见时,又是百米开外。离岸太远,老李心虚,不再敢游过去。过一会阿龟回来,玩了一回,父子上岸,和丫丫会合回家。丫丫一路称赞儿子,眼泪都笑出来了。只是多年不见,心里觉得她这个儿子有点陌生,和自己越来越不一样了。 一日阿龟和他母亲闲谈,说起母子情份。阿龟感激他母亲养育之恩,他母亲反感激他赡养之情。两人欢悦,他母亲说但愿来生再作一家人。阿龟不言,过一会说,以后不来了,不想再要来生。他母亲疑惑,阿龟说,虽然今生现在荣华富贵,但是人世艰苦曲折,有太多偶然,难以强求。 今生母子虽然圆满,但难保来世还有圆满结局。阿龟猜测他母亲尚会再来,于是教他母亲多赞叹赞美富贵人家,如此再来时就会投生到金玉之家。 过两月,阿龟父母住大城市不习惯,嚷着要回老家。阿龟叹息,于是送二老归乡,承诺每年给养丰足。二老欢天喜地告别,临别问阿龟可有什么事要他们做的。 阿龟笑笑,想一会说,到城里后万般不缺,只缺童年常磕头玩耍之杨花庙。可惜远在故乡,无法搬来。城里虽然也有庙宇,然而并不清净。所以父母如若身体硬朗,可代阿龟隔三岔五到庙上焚香叩拜,即感激不尽。 天鹅老李和丫丫连连称是,说应该应该,即使不为我儿,我们自己也要天天烧高香呢…… 二
这是姚集一带的传说。年代久远,但是感觉好似就在跟前。虽然荒唐,然而又感人肺腑。 后来唐朝大诗人杜甫还专门写诗《江南逢李龟年》慨叹阿龟的人生际遇: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位说了,这更荒唐了,那个李龟年是音乐家,这个李龟年是一只乌龟,怎么会是一回事呢?这是辱没人啊。老成说虽然可能不是一回事,但是谁又说得准呢? 至于辱没不辱没,只要心里不辱没,就不算是辱没。心里想辱没人,即使表面上做得再好,别人迟早会感觉出来。 那个李龟年早年与王公贵族交游,然而盛极而衰,沦落江南。 这个李龟年说不定真的是大海里的神龟,不幸沦落到寻常百姓家,且父母只是寻常的鹅鸭。 那个李龟年沦落而未见起色,这个李龟年沦落而最后有幸成为人上人。虽有幸成为人上人,然而并非本心所愿,因而他并不想再有来生,并不贪恋人世繁华。可能他还是情愿重归大海,也许大海才是他真正的家乡呢,因为大海才适合他去自在翱游。 可叹的是整日游泳的并不一定就真的擅长游泳。真正擅长游泳的,其游泳样式跟平常的样式截然不同。真正擅长游泳的,一开始却为人所耻笑,因为别人没有见过,只因为和自己不一样,就觉得不正常,不正确。 至于两个李龟年是否是一个李龟年,又何必当真呢。人生际遇相同,才可能有相同的感触,有相同的感触,才容易成为知交知己。最亲密的知己应该如同一人,只是分身两个罢了。 昨日的繁华有时候根本救济不了今日的困窘。有时候连自己都惊叹自己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今日的自己可能大不同于明日的自己,明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有谁能肯定呢,能看见呢? 正如阿龟一样,虽然别人不喜欢自己的躯壳,但是自己不得不整日背着躯壳在人世行走。他是和别人一样不喜欢自己的样子呢?还是喜欢自己的样子,只是不喜欢自己在人世行走呢? 那个音乐家李龟年是喜欢在王公贵族家中演奏呢,还是喜欢在江南行走,随意地边走边弹呢?谁能知晓呢,谁能肯定呢?恐怕只有亲自看到李龟年的杜甫才可能知道,然而又未必。真正地,应该只有自己才晓得的吧。 说此李龟年是彼李龟年诚非妄语也。老成愚拙,幼年常常认为这都是真的。现在记录在这里,是觉得真真假假大可不必介怀。陈年旧事,姑妄说之,姑妄听之,消磨尘世时光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