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兵团会议 在紫城镇最繁华的地段————紫贝岭下的文南街,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拥挤和喧哗。大街上空寂无人,阴风四起。一间间黑洞洞的售货亭,一排排空荡荡的售货架,一条条阴森森的小胡同,从四面八方向你压过来,使你心惊胆寒。街道上垃圾满地,污水横流,臭气冲天,活象是一条"死街"。不过,近日来大街两旁出现了许多标语,才显得这里有些生气,标语里写道:"坚决保卫紫贝岭!""誓死保卫紫贝岭!""誓用鲜血和生命保卫紫贝岭!"紫贝岭前线指挥部的工作人员,用了几天的时间,把这些无声的"政治动员令"贴满了大街的各个角落,表示了井系旗派战士"誓与紫贝岭共存亡"的决心。 自从县城大武斗发生以来,紫贝县的文化大革命形势继续恶化,联总派借此机会,在武装部某些人的幕后操纵下,从各公社调动了大批武装民兵上城,组成强大的武斗联队,不断蚕食井系旗派的阵地,准备着最后一击,踏平紫贝岭,造成一派单独撑权的局面。 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局势,四四一一部队领导人忧心如焚,多次召开领导班子会议,想尽一切办法来扼制武斗,保护造反派的力量。武斗刚开始时,部队支左负责人就多次召见井系旗派头头,要求他们从大局出发,做出让步,尽量避免大武斗的漫延。四四一一部队还多次警告联总派头头不要挑起事端,不要使武斗升级。 但是,形势的发展并不以四四一一部队单方面的愿望为转移,而是越来越走向它的反面。到了12月中旬,联总派加大了围攻紫贝岭的力度,动用一切军事力量来打击井系旗派,紫贝岭上缺粮少弹,危机重重。 12月13日,为了解决紫贝岭上的粮食问题,四四一一部队派出十辆军车和大批指战员,护送粮食到紫贝岭去,在紫中坡一带遭到联总派武装人员的拦截,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很多战士被打伤,在广大指战员的努力下,他们终于冲破了联总派的围堵,安全地把粮食送到被围困的井系旗派战士手里。 在紫贝岭局势笈笈可危的情况下,四四一一部队领导认识到制止武斗已经成为一句空话,再讲制止武斗只能使造反派受挨打,最终导致井系旗派覆灭的局面,必须毫不迟疑地武装井系旗派,用军事手段打破联总派对紫贝岭的包围,这是保护造反派,将紫贝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唯一举措。 12月15日,四四一一部队支左负责人在紫中军训团召见了井系旗派紫贝岭前线指挥部的头头:"根据你们的请求和目前形势的发展,部队领导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同意你们的意见,各公社的红农会民兵武装马上集中待命,尽快上城,解救紫贝岭。部队会发给你们一批武器装备。你们要立即派人到各公社去,组织好上城的武装人员,明天晚上准时到达指定地点。要赶快成立城外作战指挥部,指定指挥人员。部队首长还说,四四一一部队和紫贝井系旗派早就是一家人了,我们会始终如一的支持你们。在此艰难的时刻,我们不会丢下你们不管。你们要赶快武装起来,进行自卫反击。我们要同艰苦,共患难,共同把紫贝县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看到井系旗派头头们脸上都绽出了笑容,支左负责人再补充了一句:"当然啰,仗还是靠你们来打,我们部队只能出主意,给武器。" 当天晚上,四四一一部队的炮艇从外地拉回了一批武器。 16日晚上,紫中井岗山兵团全体成员接到通知,马上到新华书店门前召开紧急会议。 夜色来临了,文南街上死气沉沉,行人绝迹。在暗淡的路灯下,一栋栋没有主人【由于武斗,很多人早已离开了这里】的楼房倒映着巨大的影子,一些楼房的门窗全部打开,里面没有灯光,黑漆漆的一团,显得格外幽深可怕。据说联总派早就想卡断紫贝河左岸的电源,由于军代出面干涉,他们才不敢这样做。因而在整个武斗期间,紫贝河左岸照样有电照明。 已是深冬时节,寒风呼啸着,发出凄切的鸣咽声。月亮还没有出来,天空中寒星闪烁。空气中迷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当我们赶到新华书店门前时,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三五成群的站在一起。这时,枪声又紧起来了,机枪、冲锋枪响成一片,好像过年打炮竹那样热闹。一串串曳光弹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我们头顶上飞去,照亮了黑暗中的楼房和街巷。 我和义平等钻进人群,找个位置站着。尽管形势逼人,但我们几个照样嘻嘻哈哈,相互打闹,好像灾难距离我们是那样的遥远。但是,大多数同学的神情是严肃而阴沉的,我知道他们可能已经了解了内情,精神上压力很大,大家见面,只是打个召呼,再也没有第二句话。 一会儿,头头王诚树、老傅他们都来了,只有韩桐没有露面。后来我们才知道,韩桐参加了滨海地区东方红派控诉团,到北京找中央文革解决问题去了。 王老师显得更瘦了,苍白的脸庞拉得老长,胡子头发好像有许多天没有修整过,跟蓬草一模一样。他神色呆板,一付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同周围一些人握握手,打个招呼,便坐在中间一张椅子上。老傅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讲了几句话,尔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毛主席语录本,在里面翻了几页。 我知道,会要开场了,就赶紧从口袋中掏出那本小红书来。 开会先要朗读毛主席语录,这在文化大革命中是一个大发明,后来林彪死了,这个贯例也就没有了。 "请大家翻开第某页第某段,最高指示————-"王老师的声音很低,低得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于是人群中传来一阵朗读毛主席语录声,声调激昂而悲壮。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接着,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大家一齐唱起了当时造反派中最流行的一首语录歌。 "在需要牺牲的时候,要敢于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在内,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嘿!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 霍地,狂风般的机关炮向新华书店打来,其爆炸声之大,前所未有,曳光弹划破了夜空的厚幕,发出耀眼的光带,楼顶上的砖头被打得四处飞溅,雨点般地落在我们的头顶上。可是,我们的歌声并不因为枪炮的轰击而中断,反而更加响亮,更加激昂。我们没有更多的枪弹向联总派还击,而只能用歌声来回击他们。 歌声完毕,联总派好像也知道我们需要暂时的安静似的,他们的暴风雨般的枪炮声也停息下来。 王老师站了起来,一只手依在椅背上,他总是习惯站着讲话,这是因为他是老师,经常站在讲台上讲课的缘故。他黙黙地看着我们,好像他现在是在安静的课堂里一样,准备好给学生上课。他脸色苍白,眼神里失去了往常那种特有的光彩。 "同学们!大武斗发生以来,因为情况特殊,我们兵团没有集中在一起开过会。今天叫大家过来,是为着一桩极为重大的事情。首先,让我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喜讯!"他停顿了一下,苍白的脸庞绽开了笑容,他默默地扫了大家一眼,好像让我们先推测一下他要告诉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好消息。于是人群中一阵骚动,发出一阵谁也听不清楚的声音。 "经过跟部队首长的反复协商,指挥部决定今天晚上调动我们的红农会民兵上城了!" 王老师由于激动,声调拉得很长,咬音也不太清楚。但我们听了却觉得非常真切。这时人们的骚动更加历害了,会场里一片沸腾。 "早就该调民兵上来了!" "我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有民兵上来撑腰,我们就什么都不怕!" "这回要让狗杂总尝尝我们的厉害!" "听说海军发给我们很多武器,还要派炮艇上县城来支援我们!" "海军准备武装井岗山!我们准备成立一个突击团!" "这次调动我方民兵上城,是部队方面的意见,部队还发给了我们大量的武器装备。"王老师等人们安静下来,接着说。 "根据指挥部的部署,我们集中了十多个公社的红农会武装民兵共两千多人,准备分三路进军。一路从紫中坡一带,一路从下东村一带,一路从大谭村一带,按照统一的部署向联总派发动总攻,红农会从外面攻,我们从里面往外挤,造成内外夹攻的局势。我们先拔除紫贝岭外围的联总派据点,接着各路大军一齐向圣殿进军,最后捣毁联总派的巢穴,把他们一网打尽!" 听了王老师的讲话,同学们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以前那种忧心忡忡的心情一扫而光,大家一齐喊起口号来。 "捣毁圣殿!消灭联匪!" "誓与联匪血战到底!"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井系旗派必胜!狗杂总必败!"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口号声、欢笑声,此伏彼起,直冲紫城上空,震荡紫贝河畔,自从大武斗以来,我从未见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 "请大家安静一下,我还有些话要讲。"王老师也被大家的激情所感动,他咧着嘴巴笑着说,声调由于激动而颤抖。他摇了摇手,人们重新安静下来。 "总的来说,形势对我们有利,老韩从北京来电说,中央调查组要来滨海解决问题,要来我们县解决问题。我们的控诉团在北京做了大量的工作,首都三司等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十分同情我们的处境,坚决支持我们‘文攻武卫’的革命行动。中央文革小组的首长听了控诉团的汇报后,对滨海和紫贝的形势极为关注,准备采取有效措施,尽快解决问题。只要我们顶得住,打得狠,敢于斗争,善于斗争,保住井系旗派这面旗帜,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王老师把话打住,跟身旁的老傅轻声说了几句,老傅走了后,他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们现在的处境还很困难,联总派还在包围我们,我们跟外面的联系暂时被卡断,粮食也不多了。但是,这些问题会很快得到解决,这是因为我们的武装力量上来了,我们马上要打破包围了。如果说,我们昨天还处于防御阶段,那么,今天我们就要反攻了!" 接着,王老师转了话题。 "当前,在目前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在我们造反派的队伍里,出现了一种非常严重的倾向,有一些人的言论和行动跟我们造反派的荣誉是格格不入的,必须引起大家高度警惕。" 王老师说到这里,脸色变得严肃了。他两眼闪闪发光,紧紧地瞪着我们。 "在斗争最困难的时刻,在紫贝岭上,我们的造反派队伍里出现了一些动摇分子,他们或者贪生怕死,准备离开紫贝岭;或者散布流言,动摇军心;或者准备背叛,投靠联匪。对于前一种人,我奉劝他早点滚蛋,我们革命造反派不需要他。对于后两种人,我们要采取果断措施严厉惩罚。今天,我代表指挥部郑重宣布;如发现动摇军心和怀有异心者,大家都可以扭送指挥部,严惩不贷!" 王老师最后一句话像针一样刺痛了我的心,我不敢看他的脸,暗暗地低下了头。 我是一个老造反派,自井岗山兵团成立的那一天起,我就是一个坚定的井岗山战士,对于我们这个组织的信念,我从来没有动摇过。在兵团诞生的初期,在最困难的"五、一二"行动和"六、二二"大围攻的日子里,我同数十名井岗山战士战恶浪,排万难,经受了严峻的考验。而在今天,我却动摇了,对井系旗派必胜的堤岸崩溃了。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痛苦的判断。作为王诚树的通讯员,我比一般人更了解井系旗派的内幕。我有机会多次进入井系旗派的中枢————指挥部,也接触了一些决策性人物,对于井系旗派的内情我是十分清楚的。我看到我们的力量非常弱小,是不堪一击的。我认为我们现在无论花费多大的精力,都不能挽救目前紫贝岭的困境。最使我反感的是我们的头头,他们总是不肯面对现实,对一切都抱有幻想,他们不敢把真相告诉给群众,而是靠种种假象来欺骗我们,驱使我们去为他们买命。我并不是对我们这一派的前途悲观失望,而是感到我们的力量太弱小了,一个庞大的紫贝岭,只靠几十条枪来保卫,鬼能相信能保住紫贝岭?如果不采取灵活的战略战术,一味的同联总派顶牛,肯定是要吃大亏的。很多人都相信中央调查组,认为他们会来解决我们的问题,我认为是不现实的。全国那么大,到处都是两派对立和武装冲突,谁管得了,就是中央调查组下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因而,不管王诚树他们如何去解说,我还是有自己的主见,即离开紫贝岭才能保全自己,我不想在这里作不必要的牺牲,我要寻找一切机会离开紫贝岭。【想了解4411,请看视频高举红旗支持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