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血的石磨 那年冬天,快过腊八节的时候,我表姑家发生了一桩怪事。她家有一盘石磨,石磨上片的两只磨眼里平白无故突然现出斑斑血迹,表姑用抹布醮上清水擦干净,结果第二天依然如此,接下来隔三差五就会有同样的情景再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我们村里,只有少数人家有石磨,表姑家是其中的一家。然而石磨经常闲置不用,因为社员的口粮主要是红薯干儿。红薯干儿都是巴掌大的片儿,磨眼儿漏不下去,只能用碾子压。只有在过年过节前的几天里,表姑家的石磨才一天到晚隆隆转动。 那天下午,我娘和我一人背了半口袋小麦去她们家排队磨面的时候,一群人正围着石磨议论那上边神秘的血迹,议论了很长时间,谁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大家估摸着不会是啥好事儿,摇摇头,纷纷背起粮食口袋走了。我娘本来也要叫着我离开,但是我坚持不走。因为我知道,不推磨就得推碾子。推磨,磨的是麦子,能吃馒头、面条、饺子!推碾子呢?我猜我娘又要碾红薯干儿,那就只能喝红薯面儿糊糊,吃红薯面窝头。那年社员们在地里晒红薯干儿的时候,赶上十来天连阴雨,有很多红薯干儿都长了黑毛。没长毛的交了公粮,社员分的口粮都是长了毛的,做成饭吃到嘴里,苦得跟中药似的,还不如吃米糠。 再说,我也想弄清磨眼里的血迹是怎么回事,我想说不定,我正推着磨,就会有惊人的发现。 因此我跟我娘说,磨眼儿有点儿血怕啥,擦擦不就没事儿了!我娘扭不过我,一边骂着我"这个熊孩子",一边张罗着往磨眼里倒麦子。 于是,磨盘隆隆地转动起来,像是沉闷的雷声。趁着石磨在转动,我跟你说说我的一件跟推磨有关的隐秘事儿。 二、相反的作文 在我们村的小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对推磨"情有独钟",是一个典型的推磨爱好者。因为我写过一篇作文,把推磨说得伟大而平凡,什么"越推生活越幸福,从社会主义一直推到共产主义……"还有什么"比城里的孩子溜滑梯、坐转马还好玩儿……"我那心眼实在的老师觉得我的作文写得好,并且以为都是我的心里话,不但在班里表扬了我,还在全校各班传阅。最后,连村里的大人们都知道这回事了,经常有人拿我打趣:"没事帮我家推推磨呀。"我就说:"行!磨出白面来你分给我一半!" 其实我的作文本来不是那样写的,而是完全相反的内容。最初我在作文中这样写道: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本来在城市呆得好好的,放了学没事就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转,在公园里钓鱼,在草地上捉蜻蜓,或者到图书馆看书,进电影院看电影,在院子里和小朋友们玩过家家,听房东家的收音机……可是我居然‘理想’当一个拾粪的农民,以为当了农民也可以像那位农民房东那样,可以用大粪换来一台收音机……那天居委会的人到院子里动员人们到农村去。我一听特别高兴,赶紧替家长报了名。结果我们家真的来到了老家农村,这下好了!我每天除了上学,还得割草,拾柴…… "最要命的是每天不是推磨,就是推碾子,不管干完活有多累,肚子有多饿,都得象一头驴一样围着碾盘转,就算是病了,病得浑身发软,头疼恶心,甚至快要死了,只要你想吃饭,就得推碾子。哪怕天早就黑了,已经是满天星星,只要你想做饭吃,就得从缸里挖出一大瓢地瓜干儿上碾子上压去。如果碰上下雨,你家又没碾好的粮食,那就完了,甭打算吃饭了!所以除了推碾子,还得推磨,推磨更累,推一次磨,得一下午,或者半黑夜,磨出一二十斤白面或者玉米面……" 我之所以写这篇作文,是因为有一件事,深深触动了我。那是假期里的一天中午,在毒日头下,我背着草筐从地里回来,往生产队的饲养棚走,碰巧看见我们村里的五保户三奶奶推碾子,她推碾子的样子非常艰难、步伐特别缓慢,因为她已经八十多岁,背完全驼了,头发雪白,面色腊黄,我心里非常不忍,放下草筐,就过去帮她推碾子……直到回家吃饭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这件事,觉得三奶奶的生活非常可怜,想着想着泪流满面,泪水掉进饭碗里的黑糊糊粥里。我娘还以为谁欺负了我,一直盘问我,可我就是不说,我觉得跟我娘说这些没用,但是后来我却写成了上边说的那篇作文。不过我在作文里没提帮三老奶奶推碾子,我本意不是想说自己做了件好人好事,再说三老奶奶过了没几天就去世了。我就更不能提了。 写作文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三老奶奶推碾子的情景,我一边写一边掉泪,这情景被我娘看到了,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肯说。我娘不识字,请来我的上高中的堂兄查看我的作文本。堂兄看着看着脸就阴沉下来,跟我娘说,他这个作文可不行!全是些不爱劳动的话,全是些地主资产阶级思想,这要交给老师看了,还了得!堂兄的口气非常严重,把我娘吓得脸都绿了,好像看见了日本鬼子进村似的。为了不让我娘生气,我只好改写成了一篇歌颂推磨、赞美推碾子的言不由衷的狗屁作文,不料竟被老师大加褒扬…… 好,接下来,我再跟您说过年前在表姑家磨小麦的事。首先我得告诉您,那天我虽然琢磨了一下午,还是没弄清磨眼儿里的血迹是怎么回事,但是那天推磨是我最省劲儿的一次。因为我们刚磨了一半,生产队就派人来磨小麦了。生产队磨小麦从来不用人推,是用驴拉磨,磨了面说是招待客人,其实没多少客人,主要就是队长、会计、保管什么的那几个人成天吃喝。因为我家还没推完磨,生产队的粮食得等我们家磨完才能磨。为了让我们磨得快点,来人套了毛驴先给我家磨面。这样我们家算是沾了生产队的光。 就在那天下午,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伟大的计划,一个巧妙的想法!我要把推磨变成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变成一种好玩儿的游戏…… 三、我不许杀羊 北风吹,雪花飘,雪花飘呀年来到。大年二十八晚上,我爹披着满身雪花,从城里回到村里过年。为了庆祝他的胜利归来,我娘率领着我一连推了两天磨,磨出了好几十斤白面,又擦出来一大堆胡萝卜馅儿,准备蒸馒头包饺子。我家虽然辛辛苦苦养了一口猪,却是给生产队养的任务猪,最后得上交给公社,让公社领导同志们吃了猪肉,好精神百倍地领导我们向前进!而我们自己是没有这种资格享用的。这并非不平等,而是革命工作需要,谁要是怀疑,谁就是搞绝对平均主义!谁要是反对,谁就是我们的敌人!因此,我们家连一丁点儿意见也没有。况且,我们在养猪的过程中,还赚了不少猪粪尿,可以上到自留地里肥庄稼,并不吃亏。 于是我娘让我爹到集市上去买几斤猪肉过年。爹临走时,我在爹耳朵边说了句悄悄儿话,没想到爹拿我的话当了真,从集市上买回猪肉来的同时,竟然真的买回来一头半大山羊。这只羊非常可爱,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跟我很相似。我爹把猪肉呀,鲜鱼呀,都驮在它背上,它也没提出啥意见,样子很"卖萌"。村里的人谁看见了,都咧着嘴笑。 然后我爹我娘就张罗着杀羊。一开始他们打算请个人来动刀子,后来一盘算,不管雇谁也得给人家一块羊肉,这就很不合算了。可是他们自己又不会这个手艺,尤其是我爹,连个鸡也不敢杀,更别说杀羊了。他们琢磨了半天,决定把这项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去完成。因为我虽然没杀过羊,却杀过兔子,意思差不多……他们在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我正牵着羊出去放牧。等我回到家,他们把杀羊用的刀子、案板、接血的盆子都准备妥当,万事俱备,只欠捅刀。然而令他们十分不解的是,我一见这架势就急眼了,说那可不行,它才这么小,怎么受得了挨刀。我娘说,你不是要吃羊肉吗?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吃羊肉啦?我娘说,不吃羊肉咱买它干啥?我说什么也不干,我就是养着它,让它生小羊,生一群小羊……我爹娘全笑起来,说它是公羊,哪能生小羊?我想了想说,哪我就把它养成一头大公羊,跟别人家换两只小母羊,不就能生小羊了? 爹娘见我态度如此坚决,只好作罢。 四、失败的训羊计划 她们不知道我的鬼心眼儿,我才不要跟别人换什么小母羊,我有我的打算! 转眼到了春天,一天我和我娘又去表姑家去推磨,表姑满面愁容地跟我娘说,她家的房子漏雨漏得快成了筛子,再不翻修,屋顶非塌了不可,可是又没钱修,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娘听了,也只有叹气,没作任何表示。 娘的这种"不作为"态度,让我很是失望,我觉得我们家应该帮表姑家一把才对。我知道我们家有些钱,准备盖三间新房,将来给我娶媳妇用。不过我娶媳妇还早着呢,是猴年马月的事儿,应该先拿出来给表姑家用……可是我不敢这样说,我娘肯定不会同意,还会臭骂我一通。那该怎么办呢?我就一边推磨,一边默默地想辙。 忽然,我有了主意!当时,表姑正在屋里做饭,我怕她听不见,嚷着说,你把磨卖了,就能盖房子! 娘和表姑听见我出的主意,都哈哈笑起来,笑我的主意傻。 可是后来,表姑他们家真的就把那盘石磨卖掉了。因为不卖石磨,真的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但是光是卖石磨也还不够,还又搭上了院子里的三棵树,他们家才勉强修了那漏成了筛子的老屋。 让我高兴的是,那盘石磨谁家都不肯要,最后卖给了我们家,安在了我家院子里大枣树下边。推磨方便多了。 又过了几个月,那头山羊在我的精心照料下长得高大威猛,头上的双角拧在一起,仿佛西游记里的金角大王,颌下的胡须有半尺长,亚赛关圣大帝,很有将军风采,我觉得它可以担当"大任"了! 一天,趁我家大人都不在,我开始对山羊进行训练。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绳子从柴堆里找出来,牵过山羊往磨棍上拴。羊不听话,可能以为我要杀它,咩咩叫个不停。我不为所动,直管把它往石磨上拴。我要教会它热爱劳动,逼它走上革命道路,让它成为一个对人类有贡献的羊。不管它听不听话,都必须这样做。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 但是让羊拉磨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首先是羊比较懒汉,就像村里的二流子,它不爱干活只爱吃,总想离开磨道往一边跑,不甘心为革命"转圈儿",其次,我还得在后边掌控磨棍儿,一不小心,磨棍儿掉地上了,羊也跑了。我还得把它捉回来,重新往磨上拴,不一会儿折腾我一身汗,比我自己推磨还费劲…… 更要命的是,正当山羊开始一步步接收劳动改造,即将成为社会主义新羊的时候,我娘从地里干活回来了。她一眼看到了磨道里的情景,喊道,你想弄死它呀!我吓了一跳,赶紧把羊释放了,然后我娘就追着要打我。 就这样,我训练羊的革命行动被一举封杀, 不过,磨眼儿上神秘的斑斑血迹,终于得到了破解。 那也是一个下午,天上阴阴沉沉,我怕下大雨,就没出去割草,在堂屋里铺开一捆高粱叶,低着头编蓑衣。突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声响,抬起头一看,有几个坏家伙正鬼鬼祟祟从大门儿上走进院里来。为首的一个身上花花绿绿,居然昂首挺胸,满不在乎的样子,直奔磨盘而去。骇得我一动也不敢动,屏声敛气,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只见那几个家伙个个儿身体轻灵,一跃便上了磨顶。紧接着,他们争先恐后将脑袋往磨眼里伸,活像一群争抢着挤公交车的不文明乘客,挤着挤着就打斗起来,一边打斗一边将脑袋往磨眼里伸…… 看到这里,你肯定会质疑了,磨眼儿能有多粗,怎么可能塞进脑袋?当然能——不过那是鸡的脑袋,不是人的脑袋。 不一会儿,它们的鸡冠子磨破了,鲜血染红了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