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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消失的那抹霞


  霞比我大三个多月。我属狗,二月生日。她属鸡,年底的生日,按阳历的话也是1982年生人。她家住在我家隔壁胡同里,但并不是玩伴,那时候小孩子太多,一条胡同十多家,二三十个孩子,大的不大小的不小,天天混在一起玩。隔壁胡同的孩子也就很少在一起玩了。
  我家住的那一片有两个姓,赵姓和方姓。霞姓赵,按庄户辈分与我同辈,从小生得漂亮伶俐。她的父亲是煤矿工人,吃公家粮的,每月都有收入,这在乡村是难得的好条件,好日子。霞经常有新衣服穿,皮肤白净,凤眼秀眉,很漂亮。脸儿手儿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在一众拍拍身上能出二斤土的孩子当中显得很出众。虽然是住得很近,但在印象中,我好像很少与她打交道。想起来,我们的交集不少,但谈不上要好,没有说过许多话。
  在我们村庄中,哪一姓人什么秉性,虽则带有乡村的门户偏见,但并非没有道理。他们整个家族的人精细、内敛,并不与外人有过多交往。据说她爷爷去世,叔伯五个分财产(穷苦农民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老人的破烂家具,瓶瓶罐罐),最后剩下一只碗无法分配,照着石头摔碎完事。足以见得这家人的"精细"。
  霞学习很认真,但成绩并不拔尖。小学、初中我俩都在一个班,有时候还是前后位。我对她的关注很少,以致于现在回想起来,不记得她跟谁比较要好,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中考那年,她没考上高中,又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考上,只能回家了。初中毕业那会儿,学生们都忙着照相相互赠送。一张底片可以洗好多张照片。长得漂亮的女孩子,总会有男孩悄悄去照相馆要求老板给自己多洗一张。据说,霞的照片被要过很多次。
  初中毕业第二年的暑假里,几个同学来我家玩。我村的男同学告诉我说在坡里碰见霞了,她妈妈让她去摘南瓜,她竟然在菜地里睡着了。我听了后感到很惊奇。这个姑娘到底晕到啥程度,去摘南瓜也能在地里睡着。我们村的菜地一般都在庄边上,也不会很远,她家的菜地我也知道在哪一块。大概是去摘南瓜,在地边儿坐着玩,太安静了,就在地边儿睡着了。摘南瓜的时候正是秋天最舒服的天气。但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不是因为我自律,而是如果我摘南瓜回来晚了肯定会挨骂,所以,我有紧迫感,万万不会有时间坐在地边享受安静的秋阳,断断不会悠闲到睡着的。从这件小事上看,她的家庭环境或许应是挺宽松的,是否真的如此,我确实不甚了解。
  我们胡同里的小女孩,下学之后,长到十几岁,就出去打工了,做整劳力给家里挣钱。霞的家庭比我们要好,没听说她出去打工,而是跟上一代的农村姑娘一样待字闺中,帮衬父母做点农活家事,即便打点零工也是在镇上,不会离家。后来我想,或许因为家庭的这点优越条件害了她。考学之路没有走通,打工也是农村女孩见识外面世界的一条路,但两条路霞都没有走。这个乖乖的俊俏女孩的几乎不可能有机会在家庭以外重新认识、理解这个世界,进而掌控自己的命运了。我不知道作为一个80后女孩,她自己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在农村,我们差不多的女孩子,到了法定年龄就结婚的很多。初中毕业待个一两年就要定亲,定亲两三年差不多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了。父母了了一桩心事,本人也开始了新的生命旅程,不在考虑外面的世界了。霞在17、8岁也订了亲,男方是5里之外沟西村的,据说小伙长得不错,她很满意。不过,没过一两年的时间又散亲了。具体情况我没问过当事人,都是放假回家听我母亲讲的。散亲并非霞的意愿,而是她妈的主意,不知啥原因,吹毛求疵找了个理由退了亲。霞不同意,闹情绪,被她妈骂不要脸,总之她自己没有办法。
  过了没多久听说霞疯了,忧思成疾,或者抑郁成疾,我都不知道。病根就是散亲,她是挺相中那个沟西小伙的,可能受此打击想不开。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种病,在我们村里这种病例并不是第一个,大姑娘因为亲事得病,几乎每一代姑娘当中都有这种情况。我小时候,碾边上那一家的姑娘小桂,长得非常粗壮结实,黑红的脸膛,虽说不美丽,但健康能干。因为一次相亲,她相中人家小伙,而小伙没相中她,当时说了一句推话被她无限遐想,到后来行为都无法自控了。那时候我八九岁的样子,听母亲她们讨论小桂的事情。等到长大了,没想到身边的同龄人也会如此。家里人偷偷把霞送到**市精神病院,医治了半年。她的父母自然要严防死守,做好保密工作。因为这件事情涉及到霞的将来,要找个好人家,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此事。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传遍了全村。
  病愈之后的霞,相亲之路就不那么顺畅了。记得有一次,邻村的一个表亲来我家,有人给他家的儿子说亲,对象就是霞,来打听一下家庭品行如何,姑娘怎样?我只记得父亲说,姑娘不错,老实本分,长得挺好。后来这门亲还是没成,估计问题仍出在曾经的病史上。十里八乡的,亲戚交织,这种信息很容易打听得到。
  经过几次失败,霞的父母改换策略,找婆家近处是不行了,尽量找远一点,在农村,不同乡镇就算远了。后来听说霞找了隔壁西张庄镇的一小伙,家庭人物各方面都不错,皆大欢喜。也不敢太耽搁,很快便结婚了。
  隔年寒假还没结束呢,我提前回到学校。元宵节那天,我在宿舍接到妹妹的电话,告诉我说霞死了。死了?!我很吃惊。太年轻了,怎么死了呢?大井是很久以前农田灌溉用的,早已废弃。井口很宽,有十来米,井沿用水泥砌起围墙。我小时候大井还在用,夏天顽皮的男孩子喜欢偷着跳进去洗澡。后来大井慢慢无人维护废弃了,井沿的围墙塌了好几个缺口,井底也没有什么水,只是雨季的积水,并不深。大井在村外,当时刚过完年,冬季的农闲季节,少有人经过。妹妹说有个村民走亲戚喝完酒回来,在大井旁小便时看见的,起初怀疑是个大号布娃娃,找来一个长木棍一拨才发现是个人,惊骇至极!井里面的水不及腰,村里人分析,人不是淹死的,是冻死的。北方的冬天,常有醉汉夜里走到河里,无人发现,自己又走不出来冻死在里面。霞是怎么进去的,什么时候进去的,无人知晓。
  从有人发现,到来人打捞,又过了几天——尸体一直在大井里待着。这期间,娘家婆家界定责任,死尸不是在婆家村,而是在娘家村发现的。婆家那边将责任摘得干净,并亮出态度来说,如若再闹,连死尸都不接受(出了嫁的姑娘,无论如何要入婆家林,娘家家族的林是断不可能接受的)。掰扯了好几天,才定好,婆家来人接尸体,但娘家人负责打捞。打捞那天,全村人都去围观,男女老少——当时打工的回家过年还未出门,人非常多。妹妹说,人在一洼水中漂着,穿着红色羽绒服,面色惨白。人捞上来之后,走进了看,手腕极细,双手似鸡爪般皮包骨头,应是消瘦到了极点。虽说不是挚友,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龄人,我当时心疼落泪,之后好几天都心情低落。
  回家后,向母亲问起这件事情。母亲叹气说,命苦啊。霞结婚后本过得挺好。转年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娃,两家人都很高兴。按照我们那儿的习俗,男娃出生后12天,亲朋好友到家祝贺。娘家这边也是大家大户,人去了几车,热闹非凡。可是,母亲临走时把娘家这边送给新生儿的礼金都带走了,说是帮女儿存着。这在农村并不合习俗,给小孩的就是给小孩的,并没有带走的道理。娘家人走后,霞的丈夫肯定对此事不满,进而迁怒到产妇身上。对于有精神病史的人而言,产后一段时间是一个难关。霞在这种情况下,对于自己的病情还是有些警觉,本来病情是瞒着婆家的,她怕自己犯病,偷偷吃药。不知怎的,药被丈夫发现,然后质问她,质问她娘家人。为何隐瞒病史骗婚。没过几天,婆婆来将新生儿抱走,理由是怕发疯把孩子掐死,本来伺候月子的丈夫外出打工。这期间我不知道霞是如何度过,如何惊惧的?
  每一个初做母亲的女人都有深切感受,孩子刚出生的那段时间,身心极度劳累,白天晚上休息不好,身体虚弱,身边有个更虚弱的小生命需要照顾,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医生解释为激素水平的变化给产妇带来的心理影响。总之,那种虚弱、无助的感觉,一辈子都不会忘怀。身体康健的人尚且如此,而霞这种病人更需要细心温暖的呵护,为什么把任何事情都迁怒于她呢?她的母亲的贪财绝情,丈夫的冷漠无情直接把她推到死路上。我为她鸣不平,她做错了什么?
  孩子是在农历八月生的,没满月就开始闹各种事。不知道在闹来闹去中,谁曾为霞想过一点。霞的母亲是否想过这盆泼出去的水是不是也需要自己的保护?抱走孩子的婆婆,想过割走母亲的肉有多疼吗?舍下产妇出去打工的冷漠丈夫,想过这个虚弱的女人需要照顾吗?
  被抛弃了的霞,在接下来的日子灯枯油尽,生命的火苗越来越弱。在自己的小宅子里过了好久无人搭理,只能回娘家。母亲还总是往回赶她,数落她。她没法,到对门同一个家族的大娘家一坐一整天。那大娘是个好人,但总不能一直这样收留她,大娘还是找她母亲让好好劝劝孩子。眼看快过年了,农村姑娘出嫁后不能在娘家过年,据说这是忌讳,不知道哪门子的道理。腊月28,她母亲赶她回婆家过年,她走了。直到在大井中发现了她,婆家娘家双方才就她的事再次交涉。她这期间去了哪里,干的什么,什么时候跳的井,都不知道,谁关心?没有报警,没有法医验证。这个悲惨的女孩,在花一样的年龄,舍下一个小生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人要活着,要健康,只有活着才能拥有希望,见证美好,尽管生命中有那么多苦难。但如若霞渡过劫难,活到现在,最欣慰的应是看到自己的儿子个头超过了妈妈。那天,村里有人去邻镇见到霞的儿子,回来说十五六了,长得很像妈妈,是个漂亮的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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