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木(1) 雨带从长江梅雨的淅淅沥沥推移到北国没有棱角的天空,太阳向着低纬的赤道又靠近了一点,影子逐渐被拉长,倾斜成45度角。 雨珠连缀成轻薄的雨幕,模糊了眺望着的视线,你抬起头来仰望,是没有穹顶的天幕落下无休无止的泪珠。 有鲛人站在遥远的天际,对月流珠。 雨水轻轻敲打着窗棂,叮叮咚咚的敲碎了迷幻的睡梦,汇集然后消逝,玻璃上留下孤单而悲壮的爬行轨迹。 溅起泥土上的隐匿的清香,水汽上升翻腾,岁月又无声的埋葬了一寸。 你飘荡的裙摆沾湿了一角,于是便勾勒出一个灵动静谧的雨季。 你留下的足迹了无踪迹,于是便少了转角处海棠花未眠的惊喜。 寻觅着白桦的绿意,清了清嗓子站在枝头,远了的尘埃落定,近了的零碎的天空。 角落里你孤芳自赏的太过长久,灰白的墙面树叶在飘摇。 一夏的清脆,填满了你的眼角。 雨落乔木,花开于斯。 你若来,我不走。 今年的雨季似乎还是迟来了好久,天气早晚有些凉飕飕的,若纯被嘱咐着要加一件小外套了。 天空阴沉着脸,太阳好多天没有露面了,晚来的雨季,多少有一些让人烦闷,加件外套的同时,还要时时记着带把伞。 不过,带伞的时候并不多,忘带倒是家常便饭。 人其实总是这样,哪怕天天都要带着的东西,也会有许多天不争气的把他们落在沙发上,或是很明显的桌子上,然后在回到家时懊恼地叮嘱健忘的自己。 每天中午陶亦寒和若纯到教室外边的桌子上讨论,他的方法还真是不一样,虽然不是老师所讲的,但操作起来到特别有效,若纯的物理成绩也有所提高。 不过大家的心最近都不怎么静,选择了各自的选修科目,各班又在筹办艺术节,每天听见演播馆里飘出各种乐器的声音,排练合唱与独唱,美术生们背着巨大的画板,穿梭在教学楼和美术室之间的小路上,偶尔碰见背着大提琴的学生,会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树荫下投下两个萧瑟的背影,琴的高度竟然超过了人。 菲菲每天晚上打来电话,隔着很细的无线电波,听见十三班每天惊天动地的校园生活,总会露出隐隐的惊讶的表情,什么今天某某男生跳上桌子跳钢管舞啦,明天午休时集体放世界杯球赛欢呼声惊醒隔壁老师啦,总之新鲜事特别多。 若纯想,要不是隔着手机厚厚的屏幕,菲菲一定会嘲笑自己张大了嘴感叹的表情,然而她并不是觉得他们这样做不对,相反,是因为太过向往,才使自己在单调的生活中生发出一些感触,有些人的生活似乎天生可以多姿多彩,他们可以随性,可以骄傲,可以走自己的路,唱自己的歌,不盲从,不迎合,而有些人注定坐在路边,羡慕着,期待着,然后迎接下一个风光无限的人。继续着自己的随遇而安。 对,随遇而安,自己还是那个一多愁善感就想哭,一伤心就想有人陪的女孩子吧,平凡也挺好,既然自己不会放风筝,坐在路边看别人放也是好的,不用担心线挂在树上,飞远了还是飞近了,还能倒出一只手来吃冰激淋,或是唱一首歌打着节拍。 若纯听从菲菲的建议,选择了教吉他的选修课,人不多,别人都选择声乐或者画画。不过上课的时间太少了,也没真正去过几回,吉他倒是带来了,放在座位旁边的窗台上。 放学的时候,天阴的厉害,好像装满了水的气球,沉沉甸甸的,不敢触碰,似乎随时都可以哗啦一下冲破气球的约束,洒的满地都是。 屋子里的人快走光了,陶亦寒还没有走。 若纯停下来,"不走吗?" 他拿着拖把,准备去水房,"本来今天我和凡青值日,他临时要去投稿,白枫去摄像了。"没有回头,拎着水桶走出教室。 很多时候都会觉得他这个人冷冰冰的,不愿意多说话,但会让若纯觉得安心,怎么说呢,就像在春风里走的时候,没有冬日的料峭,又没有夏日的湿热,一种温和的如同自己的体温般自然而然的亲切,不用焦躁和防备。 当陶亦寒回来的时候,若纯正在很认真的扫地。 他停顿了一下,用不知道夹杂什么情绪的声音问道"怎么还不回家。" 若纯也没有抬头,好像是习惯了和他这样说话,"没有人和我一起走,顺便为班级做做贡献。" 陶亦寒站在窗口向外望了望,皱了皱眉头。"一会儿下雨了。" "不会的,我们抓紧干吧。"若纯把垃圾倒出去,拿起抹布开始擦窗台。 屋子里需要干的活其实并不少,如果是平时,两个人总是边抱怨,边不情愿的看看表,结局就是,扫完地没有拖,或是没扫直接拖,总之,彻底清扫几乎没有实现过。 似乎值日这种事情,天生就培养了人的懒惰情绪,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作为学校生活的一种副产品,辅助教学,却又远低于教学,本来是可有可无的面子上的活动,其实暗地里也是与学习成绩挂钩的,而学生们也似乎从来没有耐心做这种无关痛痒,出力而无功的事情,他们宁愿抽出满满的耐心打上一夜的电子游戏,也不会心平气和的在清理教室之间耽搁上半个小时。 不过,让若纯有些惊讶的是,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竟然没有感觉到,他们把班级收拾的异常干净,每一个死角都被打扫过了。 "我们走吧。"陶亦寒把最后一把拖布放到柜子里,抖了抖身上的灰尘。 "下雨了,我没带伞。"若纯有些懊恼早上又把伞落在了沙发上。 "我也没带伞。"陶亦寒也在懊恼,只是他懊恼刚才应该让若纯回家。 若纯望着天发了一会愣,突然回头说"我们去后院坐一会吧,等雨停了再走。"她说着就往外走。 "唉,等一下。"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跑回教室。 "忘了拿它了。"她把吉他斜挎在身上。"走吧。" 从教学楼的后门走出去,是三节不高的台阶,好像很少有人踏过似的,上面有一些破碎的土块,。 他们就坐在第一级台阶上。 这个后院显得如此荒芜,正对面的很小的篮球场,四个破旧的篮筐挨挨挤挤的立在那里,不知道是因为烈日的考晒,还是雨水的冲刷,球架上的蓝色的漆一大片一大片的脱落,露出沾满铜锈的铁的构造,不知道是不是雨水太过浓重,那些暗淡的铁锈冰冷而无声,如同一只被遗弃在老房子里好久好久的挂钟,失去了往日闪烁的光彩,只剩下灰黑色的残败的躯体,沉默地在自己设定的圆圈内无声无息的行走,终年往复,失去光亮,失去希望,光阴遗失下的阴冷成片成片的堆积,它终于在索然无声的永恒中蜕变为时间的老人。 估计这里在阳光明媚的夏日,应该有很多男孩子背着斜挎的书包。从放学的铃声中逃脱出来,奔向被落日的余晖笼罩成金色城堡的这里,书包堆在篮筐下的一角,像低矮的小山。 而那片球场后面的破旧的矮墙,被雨淋湿成灰白色的暗影,尘埃覆盖着疯狂生长的野草。 墙面上的笔迹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粗粗细细的没有规律,年代很久远了也说不定,却要比任何作业本上的字迹认真的多,甚至用粉红的颜色勾勒出精致的轮廓,也许是某年某月的某个黄昏,当弯弯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海水般的天空沉默下来,而写字的人决定要留个纪念。 纪念其实不需要有什么重大的事件,也许是一朵花的绽放感动了你,也许是你自己的绽放感动了你自己。可是人有时就是如此矫情,可以对电视剧里感人的情节充耳不闻,却经常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或许自私也可以被这样体现出来,但你却从来不肯承认。 不知道是不是雨天里听歌更有情调,陶亦寒照例又插上了耳机。 若纯突然拔下他一边的耳机,戴到自己的耳朵里。 "喂,你怎么开这么大声。"好像一瞬间受到了惊吓,"对耳朵不好的。" "音乐,只有大声的时候,你才能沉浸其中。"他突然神秘又有些淘气的笑了。 "哦,其实我也是喜欢音乐的。"若纯像怕他不相信似的,随手拍了拍她的吉他。 "是吗?"陶亦寒看着她很认真的表情,说,"你会弹吉他?" 若纯一脸的不服气,转身便开始弹奏,说实话,虽然不是什么艺术生,但她的吉他弹得还算可以,起码让自己满意,也足以让普通的观众满意。 陶亦寒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轻轻拉过她的吉他,斜挎在身上。 他开始缓缓地进入音乐的世界。 雨滴在眼前连缀着降落,滴滴答答,敲碎在青灰色的水泥地面上,飞溅起微小而细密的水花,却终于融化于不远处的水洼中那一弯浅浅的清澈,就像不安分的思绪,从温柔的茧中缓慢地抽出晶亮的丝线,抽着抽着就乱了,心飞得好远好远,雨滴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撞击的粉身碎骨,牺牲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那音符承载着雨声飞得如此遥远,遥远到看不见方向,似乎眼前填充着浓墨一般的潮水,翻滚着淹没世间一切的希望,只剩下荒芜,一种如大海般广阔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参杂着海盐般淡淡的咸腥,然后一瞬间,潮水退的好远,隐匿成一股幽蓝色的记忆,嵌在大海的某个深处,溃败为刹那间凄清的萧索,岁月安然,人世安好。 他终于停下,嘴角微微上扬,在这座音乐的圣殿中,他从来都如同高擎着神杖的神邸,不败,也不老。 若纯缓缓的回过神来,她十七岁的生命中从来没响起过如此动情的音乐,为灵魂而歌唱,一个人的吉他苍凉而多情,一个人的吉他也荒凉的让人想家,流浪般空旷的寂寞,那是天涯海角不变的骊歌。 她突然想起:当繁花落尽,我心中却有花落的声音。 席慕容曾经这样说道。 若纯静默的闭上眼睛,"让我想起了流浪歌手。" "有吗?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 "我特别喜欢流浪的感觉,不太像吧?无数次走过那些陌生的街角,无数次路过陌生的人,沉默着,寂寞者,巨大的双肩背包,画板和颜料,我幻想过有座城市,有着最落拓的夕阳,最宽阔的海面,最好听的歌,到那个时候,我就再也不漂泊。"若纯自己都觉得十分惊讶,自己似乎从来没说过如此多的不着边际的话,脱离实际的纯粹的幻想。 陶亦寒望着远方,好久都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一道无比深奥的数学题,深奥到可以洞穿宇宙,探索到最原始的核裂变的过程,然后如何诞生了地球和人类。 "那你和我差不多啊,唱不完的歌,走不完的路,看不尽的落阳,听不尽的雨声。不必放弃,不用选择,一个人的吉他就可以到天亮,头顶的星空安详而柔和,迁徙的飞鸟掠过我的头顶。" "所以啊,我喜欢一首歌叫《斑马斑马》,有机会你要唱给我啊。"若纯看向他说。陶亦寒很把脸转过来,很快乐地笑了。 真的,笑的既快乐又苍凉,若纯发现,他笑起来那么漂亮,如同简单的孩子,清澈的让人想落泪,但他眼睛里的空旷,调和着无法填补的荒凉,一直穿透到心底,清透的没有半点污染,只有着让人心碎的寂寞,和无法抹去的忧伤。 他的寂寞似乎与生俱来,开遍漫山的野花,杂草荒芜。 "你们在这看雨啊。"背后响起了甜美的声音,何珊从拐角处的楼梯走过来,"多好的情致,带我一个。 若纯突然觉得不太自在,刚才沉在幻想中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都觉得尴尬,皮肤上湿黏的水汽,压抑着呼吸有一点急促。 陶亦寒轻轻叹了口气,低着头,"等雨停,好回家。" "没带伞啊。"她从背后拿出一把很大的伞,好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呐,我有伞,我们一起走吧。" 是"我们",不是"咱们",若初确定自己听得很清楚,"是啊,要是我和他们一起走,那才奇怪了。还是在这里再等一会吧。"她想。 "其实雨也不大,快点跑到车站也没什么问题啊。" 不过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她却已经想好了好多事,好像顺其自然的应该发生,回放成电影里的慢镜头,自己觉得既满意又惊讶。 陶亦寒接过雨伞,"你先走吧,我还要等两个朋友,伞明天还你。"说着塞上耳机开始听歌。 何珊睁大眼睛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转身返回了教学楼。 陶亦寒把耳机拔下来,好像是冷笑了一声。 "你把伞留下,她用什么?"若纯有一点茫然。 "她包里还有一把。"陶亦寒站起来,伸了伸腰。 若纯的表情更加茫然,"她是你女朋友啊。" 他皱着眉,望向远方,不言语。 突然觉得说错话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太冒失了,好像还没有礼貌。 还没有熟到到去询问别人的隐私吧。 她的脸上渐渐有些发烫,只能故作淡定的摆弄鞋带。 "走了。"一把特别大的彩虹伞在眼前撑开。 "啊,再见。" 陶亦寒站在雨中两秒钟没有说话,突然笑出了声音,像一个孩子,"笨蛋,我是说我们一起回家。走了。" 若纯带着满脸的惊异呆滞在哪里,然后笑着小跑进伞中。 巨大的彩虹伞如此安全,像一个小小的家,遮挡住风雨,涂满温暖的颜料,其实下雨天也挺好,那种雨中的安全感总会让你加倍感恩,加倍珍惜,有没有真的彩虹挂在天边无所谓,只要有一把风雨飘摇中安稳的雨伞,就已经快要晴天了,而且将会是好久没有见过的晴空万里。 就像有些人的笑容,对于喜欢的人才会绽放,对不喜欢的人,则只能隐藏在阴冷的小雨后,暗淡而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