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作品的心理分析中,"情结"是一个常用的术语。作为精神分析学的基本概念,情结,或"情意综",指一种无意识的心理纠葛,是被意识压抑在心灵深处日积月累形成的具有本能冲动与情绪倾向的某种意念群。情结由被压抑的早期创伤性经验组成,是心理疾病的一种原发性病因,存在于个体潜意识之中,它影响心灵主体的思想行为,使之沉溺于某种情绪而不能自拔。精神分析治疗的方法是分解、消融这种情结,促使当事人从其阴影笼罩中解脱出来。弗洛伊德首创"俄狄浦斯情结"理论;而荣格最先使用"情结"术语,并且曾经提出"情结心理学"。美国学者赫根汉的《人格心理学导论》在介绍荣格的心理学时解释说:"情结,指一组相互联系的观念,它们受到个体的高度重视,并存在于个体的潜意识中。例如,一个具有权力情结的个人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获取权力。"①这种说法比较注重社会意识对情结的渗透,得到广泛的接受。在文学艺术领域,情结也可能成为灵感的动力源泉,沉迷于艺术境界的作家执着地创造某种最高的美,这种完美的追求往往源于一种强有力的情结。积极的或消极的情结在文学作品中有着种种表现,因而成为作品心理分析的对象。经常提到的情结有:俄狄浦斯情结、厄勒克特拉情结、自恋情结、自卑情结、权力情结、金钱情结、生命情结等。 文学心理学俄狄浦斯情结与作品分析前面有关人物心理分析的部分,已提到"俄狄浦斯情结"。 它既得名于古希腊悲剧艺术人物,又不断地被用于解说文艺作品的奥秘,可以说与文学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提出者弗洛伊德认为 "俄狄浦斯情结"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无意识心理现象,世界著名的艺术作品如达·芬奇的绘画《蒙娜丽莎》、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一样,都蕴涵着共同的"俄狄浦斯情结"。作为精神分析学的一个术语,它是指男孩在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恋母忌父的一种本能倾向,故又称为"恋母情结"、"惧父情结"或"仇父情结"。在弗洛伊德看来,俄狄浦斯情结如果得不到妥善解决,就会导致神经病症与精神变态;如果经过升华,则可能成为艺术创作的动因。 他认为:"宗教、道德、社会和艺术之起源都系于俄狄浦斯情结上。"①他在论文《列奥纳多·达·芬奇和他童年的一个记忆》中指出,达·芬奇从小失去母爱,他的恋母之情得不到满足,因而他一生的创作源于不自觉的俄狄浦斯情结。《蒙娜丽莎》之所以具有神秘的微笑,就是潜存在画家心底的对母亲依恋之情的体现。弗洛伊德还把俄狄浦斯情结的胚芽追溯到原始时代,将其视为对原罪的负罪感的觉醒。他断言俄狄浦斯情结揭示了人类的一种永恒的不可避免的悲剧。弗洛伊德还提出"厄勒克特拉情结",指女孩在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恋父嫉母的一种本能倾向。厄勒克特拉也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 她的父亲阿伽门农王被她母亲伙同情夫杀害,她帮助兄弟俄瑞斯忒斯为父亲报仇杀死了母亲及其情夫。弗洛伊德将厄勒克特拉情结与俄狄浦斯情结对举,用于文学作品 ①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尽管弗洛伊德的观点被批评为偏激片面,但是,他的情结理论对西方现代派文学和现代文艺批评影响巨大,在作品心理分析中不可忽视。运用俄狄浦斯情结分析现代作品,可以举出英国作家劳伦斯的小说和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小说为例。它们分别代表了俄狄浦斯情结"恋母"和"惧父"的两个方面。劳伦斯的小说《儿子与情人》(1913)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个标本。小说描写矿工毛瑞尔的妻子葛楚由于对丈夫绝望而把全部的爱倾注在儿子身上,她期望两个儿子按照她的设计成为有出息的人。她这种强烈的母爱激励了儿子,也束缚了儿子。长子威廉努力求学,进入白领阶层,却为前程耗尽心力而累死。次子保罗则因为母亲独占了他的感情,而丧失了爱的自由。 葛楚竭力争取儿子的爱来填补从丈夫那里失去的爱,这种病态的母子爱不但排斥了父子之爱,而且还排斥了保罗和同龄女性的交往,在母爱的重压下他不得不先后同两个女友分手。作者劳伦斯在一封书信中说:葛楚在儿子们成人后,就视他们为情人,先是长子,后为次子。母亲牢牢地控制着他们,成为他们生活中最强的力量,以至使儿子们失去恋爱的能力。① 由此可见作者在这部小说中自觉地以"俄狄浦斯情结"为主题,表现在社会与家庭压抑下的性爱心理的变态。据劳伦斯的妻子弗莉达回忆,在这部小说出版前他已经是一个"出色的弗洛伊德的信徒"。②因此,《儿子与情人》渗透着弗洛伊德的观点并非偶然。小说通过保罗·毛瑞尔的成长过程展现"俄狄浦斯情结"对他心理的 ①《劳伦斯书信集》, ②转引自陈慧:《弗洛伊德与文坛》,文学心理学扭曲。母亲葛楚和儿子保罗之间的感情超过正常的母子关系,这种畸形的爱突现为感情的垄断性和排他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恋母而仇父,保罗沉浸在对母亲不能自拔的情绪纠葛中。 他倾听母亲诉说"从未有过丈夫"的隐衷,又目睹父亲常常挥拳动武,因而憎恶和仇视父亲;父亲因工伤住院,保罗甚至希望父亲死去以便同母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另一方面是这种沉重的母爱使保罗丧失了正常的恋爱能力。葛楚知道儿子同女友过往甚密,便满怀嫉妒和怨愤,害怕从此她在儿子心目中再也留不下一点地位。因而保罗两次恋爱,都使他处在母爱和爱情水火不能相容的对峙中。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对母亲说,"只要你在世,我永远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他也为摆脱恋母情结而挣扎过,却始终摆脱不了。 直到母亲去世后,他还久久沉湎在对母亲的依恋中,觉得失去了支持他生命的力量。劳伦斯笔下葛楚和保罗之间的"俄狄浦斯情结",并没有原始的乱伦行为,而是表现为亲子之间过分的情感占有和心灵羁绊,其现实原因在于生活的不幸与性爱的失常。小说通过这种变态心理的描写,深刻地揭示了现代工业资本权力对生态的破坏导致人性的异化。其中有关"恋母情结"的描写及其根源的分析,有助于认识这部作品的心理内涵和社会价值。俄狄浦斯情结的另一种表现是"惧父情结"。所谓惧父,意为儿子对父亲的忌恨与恐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认为,男孩在潜意识中想要取代父亲,但又惧怕父亲对自己的惩罚而使恋母欲望抑制,突出地表现为畏惧父亲的一面,形成惧父情结。现代作家卡夫卡的作品,例如短篇小说《判决》(1912年),被认为是惧父情结的形象化的代表。 父亲对自己的死刑判决,正是惧父情结的典型表现。格奥尔格和一位女子订婚,而他的父亲暴跳如雷,大加责备,甚至嘲弄儿子的未婚妻。儿子越听越惊恐惶惑,妄想父亲能从床上掉下来摔死,但是父亲继续施展淫威,儿子反而感到自己好像真的有罪。最后父亲咆哮道:"说到底,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所以我现在判你去投河淹死。"于是儿子顺从地执行父亲对他的判决,奔向河边,说了声"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便往下跳。 "俄狄浦斯的榜样在这里反过来了。"①卡夫卡笔下的儿子完全没有能力"弑父",而恰恰相反,是按照父亲的"判决"自裁,并且在被宣判死刑之前就已经精神崩溃了。小说通过这种噩梦般的不可思议的情节,表现了对父权的极度恐惧、怯懦、顺从、无力自辩更无力反抗的负疚心理。这种"惧父情结"是长期处在弱者状态所形成的变态心理。从卡夫卡的日记和《致父亲的信》来看,《判决》很明显是作家自己的惧父心理的写照。他的父亲身高体壮,脖粗如牛,食欲旺盛,声音洪亮,气势吓人,自满自足;而他自己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在父亲那"可怕的嘶哑与深沉的、怒不可遏和鄙夷不屑的语调"面前,儿子总是瑟瑟发抖。父亲常常威胁说:"不许回嘴!"儿子只能顺从地高高举起手来。②卡夫卡从小就感觉父亲要审判他,成人以后依然十分畏惧。他在《致父亲的信》中表白自己是"怀着愉快,怀着严肃,怀着爱、倔强、愤怒、憎恶、顺从、内疚的心情,使出全部智力和心力"对待与父亲的可怕的诉讼,而"在这场诉讼中,您声称您始终是法官。"③ 他在日记中曾记叙自己小时候被父亲从床上揪起来推到房门外阳台上的可怕情景,写道: 几年以后我想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害怕我父亲这个巨人几乎无缘无故地来终审我,夜里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推到阳台上,我对他来说就成了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① 由此可见惧父情结是卡夫卡的内心无法摆脱的巨大阴影。而他的作品几乎都是他的精神自传。除《判决》之外,他的三部长篇小说"孤独三部曲"《美国》、《审判》和《城堡》也不同程度地表现了惧父情结。其中的主人公全是在强权压迫下的弱小人物。例如《审判》写主人公K突然收到通知说他将遭到逮捕。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谁要审判他,全都莫名其妙。K明知自己清白无辜,但申诉无门,走投无路,一直也没见到那个正在决定他生死存亡的法官。一种无形的君临一切的恐怖势力,一种冷漠残酷的天罗地网一步步向主人公逼近,使这个可怜的人惊恐万状,一种莫名的负罪感沉重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最后在一个夜晚被两个神秘人物带到废弃的采石场秘密处决,"像狗一样地死去"。卡夫卡的小说采取了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表现方式,而惧父情结是读解其作品的一把钥匙。 第一,卡夫卡作品通过苦苦挣扎也无法摆脱的惧父情结,表现强权压迫下小人物内心的恐惧,他们成为父权制的牺牲品;而父权家长制不过是社会霸权的缩影,由此揭露了强权统治的极端专横和无理可喻;这种深入内心世界对人性异化的挖掘比描写外部世界的斗争更为震撼人心。第二,惧父情结是俄狄浦斯情结一种表现,卡夫卡在作品中的自我化身内心充满着矛盾,处在威风凛凛的父权凌辱下,"他心底里恨不得将父亲一刀捅了"②;但他事实上无力反抗,虽有怨怒而逆来顺受,憎恶父亲又畏惧父权,只有自叹无能,表现为弱者的内疚和负罪感,由此控诉了霸权社会对个性的压制与排斥。第三,卡夫卡描述的惧父情结压抑下的梦魇般可 怖的情景,被自己内心身不由己的暴力推向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与毁灭的人物,表明非理性的狂暴现实对人的渺小的自我存在的蛮横施虐,一种来自"原罪"的命中注定的冲突,一种荒谬而暴虐的权力主宰着人的命运,造成根深蒂固的恐惧,体现了人类处境的荒诞与可悲,具有普遍的人生意义和深刻的哲理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