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好狗桩桩


  桩桩是只狗,桩桩是只好狗,桩桩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死的,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桩桩的死是重于泰山的。
  (一)
  公元一九六八年夏天,我的老家泸州市爆发了大规模的武斗,书读不成了,连生命也受到了威胁,父母就把我们姐弟三人送回乡下避难。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我二姑家,二姑家在泸州海潮镇。
  从泸州出发,乘坐汽划子沿着沱江上行,走五十多公里的水路就到了海潮的江边码头。
  海潮以前我们也来过,那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跟着父母串门走亲戚,心情很愉快。如今不同了,我们是难民,伤心得很。
  在码头上迎接我们的是我的表姐和表弟,扎着羊角辫的王大妞和鼻子挂双龙的王二娃。
  哦哟还有桩桩在欢迎我呢。
  桩桩之所以叫桩桩,是因为它的尾巴。我王姑爷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捡到它,它很小,尾巴也断了,只剩下很短的一节,它因此就得到桩桩这个名字。
  以前在回海潮过年的时候,我特别喜欢跟桩桩玩耍,它就是我的小跟屁虫。
  桩桩现在长大了,浑身黄金色,两耳竖立,嘴筒粗长。
  它的爸爸和妈妈之一如果不是德国狼狗,那它的爷爷和奶奶或者公公和婆婆之一就一定是德国的狼狗,可惜那尾巴暴露了它是殘疾,它还是只能叫桩桩。
  桩桩欢快地跑到我跟前,呜呜地叫两声,对我来个狗抱,差点把我扑翻。它把爪子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伸出长舌头,它站立起来跟我一样高了,我赶紧抱着它的头亲了一下。然后它就开始在我们前后跑来跑去.又蹦又跳。
  我二姑是海潮供销社的售货员,现在正忙着给人扯布,打酱油呢,没工夫照顾我们。
  我王姑爷是海潮镇粮站站长,他叫王大先,他有一项特异功能,就是不论吃何种酒席,他从来都不得醉,当地人都叫他王酒仙。
  他今天也到公社开会去了,不得管我们的伙食,这下只有王大妞给我们整酱油泡饭了。
  姑姑很晚才回家,供销社每天晚上要政治学习,她一般都是在供销社食堂吃了晚饭,听完大批判报告才回家。王姑爷到上级部门汇报工作,也是很晚才回到家。
  王姑爷把我们叫到堂屋,问我们城里的武斗情况,了解泸州的革命形势。并问我爸妈为什么不过来,我说他们还在继续闹革命。
  王姑爷说都打成这样了,不要命了吗,这造反的和被造反的都不跑路是为什么。姑姑说咋个敢跑喃,跑了就莫得工资发,没有工资这大人小孩又咋个活呢。
  二姑的住房进门是堂屋,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客厅,大家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的地方,堂屋右手的房间是大人的卧室,左手的房间是小孩子的睡屋。
  粮站有客房,结构与二姑家是一样的,我们的到来,王大,王二就搬到客房来和我们住,小孩子们好闹着玩。
  姑姑给我们小孩一人发了一个宝塔糖,叫我们出去玩。这个宝塔糖是一种打蛔虫的药,只是它含的糖份很高,那时就被当作儿童的糖果普遍运用。我敢保证我们那个年代虽然长得黄皮寡瘦的,但是肚子里绝对没有潮虫。
  (二)
  我们小孩子们回到客房,摆起龙门阵来,王大妞给我们讲去年嫁到海潮的新娘子,现在已经生娃娃了,而且是个男孩子。对我们来讲这确实是最大的新闻,我们一致决定明天要去看一下。
  去年的这个时候听说镇上有人要取媳妇,我们和桩桩一起跑到沱江边,早早地等到看闹热。
  海潮镇坐落在沱江水的冲击平坝上,背山面水,沿着沱江边修一条千米老街,青瓦屋,板板铺面。再加几条叉叉路,有的通向江边,有的迈进起伏的丘陵。一大片古朴简陋的老房为两千常住人口提供住所。
  沱江对岸是一大片河滩,河滩上种满了甘蔗,绿油油的望不到边,远远的听到了吹吹打打的声音,送亲的队伍从绿纱帐里出现了,红红绿绿一长串,二三十人的队伍抬着嫁装,下到江边,登上渡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中,向沱江对岸行驶过来。
  老人说海潮镇是一个古镇,因为张献忠曾经跑到这里来杀过人。海潮其实算不上一个古镇,充其量算是一个老街,因为它没有什么名胜古迹,也没有地主庄园。能够谈得出口的只有三个景观,沱江码头,戏台子,王爷庙。它们集中在老街的东端,是海潮的场口。
  迎亲的队伍有四五十人,加上我们这些看闹热的,不下一百人,船一靠岸,迎亲的音乐响起来了,天大地天不如党的恩情大,乐队是由锁呐,鼓,锣,二胡组成。
  沱江水路是海潮人走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码头上船只来来往往,汽划子最威风,它风风吼吼地来去,为这个闭塞的乡镇掀起阵阵波浪。从码头江边向上修了三十级宽大的石梯,沿梯而上就来到戏台子的广场。
  上了码头,鞭炮齐放,新郎官给我们散发花生瓜子糖。桩桩带领我们在人群中穿动,终于我们看到了新娘子。
  新娘子黑油油的头发梳成李铁梅式的长辫子,辫梢是杨白老给喜儿扎的那种红头绳。
  新娘子圆脸蛋白里透红,大眼睛,弯眉毛,一对酒窝,满脸含羞。
  新娘子穿的是红色的对襟衫,一条绿色的裤子,一双绣花鞋,看起来像是个演戏的。
  站在戏台子上望沱江,右手边是海潮老街口,左手边是王爷庙,场口还有一条机耕道伸向远方,是四周公社社员交公粮运农资的必经之路。
  街口标配一棵大黄桷树,树冠直径二十米,为行人提供歇脚乘凉的地塌。
  我们跟着姑娘走,不停地叫新娘子,新娘子,桩桩也跟着我们快乐地汪汪汪,汪汪汪。
  这样的风景在泸州是看不到的,城里的男男女女不爱红装爱武装,都以一身的绿军装为美,已经没有这么多养眼的颜色了。
  (三)
  桩桩蹬在门边看我们讲话,谁说话它就盯着谁,时不时还假老练地呜呜地应和两声。
  这时咪咪慢慢地走到我们的门边,想进来凑凑热闹。
  咪咪是一只花猫,它是姑姑的宠物,它自视高贵,凌驾鸡鸭猪狗之上,因为它可以在姑姑怀里撒娇,还可以在姑姑的被窝睡觉。
  但是桩桩不买它的账,桩桩讨厌咪咪整天不务正业,耗子也不逮,只会撒娇卖萌,讨主子欢心。
  当咪咪把头伸出门坎向屋里张望时,桩桩就恶狠狠地瞪着它,桩桩用爪子把咪咪的头按下去,不准它看,咪咪被按了几次生气了,它使劲往上爬门坎,要贡进到屋里头,桩桩就用身子堵住它,把它推下门坎。
  咪咪发怒了,弓起身子,数次发力弹跳,要冲进屋里,桩桩却次次拦网成功,把这花皮球打出门外。
  咪咪恼羞成怒对着狗脸又抓又咬,桩桩奋力反击把咪咪打得落荒而逃。桩桩被这突然袭击弄得很受伤,它爬在地上舔着脸上的伤,还不停委屈地呜呜。
  我们五个小孩挤在一张大床上,我给他们讲武斗,讲死人。
  那是一个武斗的夜晚,我爸妈被叫到卫生所,我偷偷地跟了去,我看到拉了两大车死人来,大人们给死人洗脸,然后给死人裹上白布,洗着洗着盆子里的水就变红了,白布也被浸出来的血染红了,卫生所大院地上摆满了死人,有好几十个.突然一个死人的手从白布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衣服……
  啊…………所有的小孩都尖叫起来。
  噢…………桩桩叫得更凶,犹如荒野上的狼嚎。
  王二用脚登桩桩,喊道桩桩莫叫,叫得好吓人啊。
  (四)
  突然对面屋里,姑姑和姑爷开始吵架了,小孩子们呼啦一下跑了过去,桩桩也不落后地跟了进来,一下子站在两个大人之间,左右摆头看着两个大人争吵。两个大人吵嘴的阵仗很大,这是文革大辩论的战火燃烧到屋里头了。
  王大妞不以为然,这是她父母每天晚上的必修课,真是吃饱了饭莫得耍事,打打口水仗。
  姑姑是红色毛泽东思想造反司令部的战士,姑爷是井冈山造反司令部的成员。革命的观点不一致,造反的目标不相同。
  辩论一,姑爷说姑姑的红毛司是假革命,假装拥护毛主席,姑姑说姑爷的井造司是保皇派,是公然反对毛主席。吵到凶处就开骂,姑姑被姑爷骂成了黑茅司(红毛司),姑爷被姑姑骂成了尽早死(井造司)。
  辩论二,姑姑说他们红毛司在海潮该造反的地方都造了,该批斗的人都斗了,现在就只剩下粮站的反没有造,粮站里有一个很大的历史反革命没有被斗。
  姑爷立即反驳,粮站造了反.谁来打米磨面,谁去卖米卖油,这是要让革命群众饿肚子。粮站的反谁敢来造,谁就是真正的反革命。
  姑姑又说至少要把那个历史反革命交给红毛司去斗一下,姑爷说不得行,你们上次说把刘砣子借去斗一下就还回来,结果你们把他给斗死了,人家不过就是讲错了几句话,当了右派嘛,罪不至死。
  姑姑说刘砣子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我们还没有斗他,他就跳井了。
  姑爷说那个历史反革命是我们的,不能由红毛司来斗,要由粮站自己来斗。
  辩论三,姑姑说姑爷是海潮的最大的资产阶级当权派,是最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姑爷说他祖宗八代都是贫下中农,他根正苗红谁也不怕,倒是姑姑是地主的女儿,要不是他罩着她,她早就被打成牛鬼蛇神了。
  话说到了姑姑的痛处,姑姑恼怒地把水杯摔向地面。
  王二吓得躲倒王大的身后哇的一声,肖二,肖三也躲到了我的身后。
  眼看这文斗就要变成武斗了,桩桩急坏了,它挡在两个大人中间,看一会王姑爷,又看一下二姑姑,它很无奈不知该汪汪谁。
  王姑爷是它的老板,当然要紧跟,二姑姑是老板娘得麻,也是得罪不起的,这家务事真是理不清不好管啊。
  桩桩无助的眼光看着我,我也无奈地向它摆摆头,桩桩进大人的卧室去了。
  想当初桩桩在海潮也曾是一汪成名,那天是在海潮街上,王姑爷被那些戴红袖笼笼的半截子幺伴围倒起,对他指指夺夺。桩桩毛了,敢批它的领导,桩桩立刻对他们一阵咆哮,并把领头的按翻在地,把那些青沟子娃儿吓跑了。
  唉,那时候敌我是分明的,不像现在敌我不分不敢乱汪啊。
  桩桩在卧室里看到咪咪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付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日龙包太不关心国家大事了。
  卧室里突然传出凄厉的惨叫,一道白光飞出卧室,窜上了房梁,是咪咪在房梁上惊恐地大叫,那叫声就像婴儿的哭泣,久久不息。
  两个大人异口同声地骂道桩桩。
  是桩桩捣了蛋,它用长嘴一口把咪咪含住,做出要生吞下去的动作,才把咪咪吓了个魂飞魄散的样子。
  倏地一下一条狗影梭出卧室,又窜出堂屋.大辩论就此结束,两个大人现在共同的目标是把咪咪从房梁上哄下来,桩桩也没想到可以用这种方式化解一场家庭暴力。
  (五)
  我叫王大妞陪我去一趟茅司,王大妞心情不好,她喊桩桩跟我去。茅司在最后一个院子,院子没住人,曲麻达黑有点吓人,我很害怕。
  桩桩趴在地上眯着眼睛看我屙,我那里屙得出来,我叫桩桩在外面等着,不要离开。桩桩进了猪圈,它把猪儿哼哼咬得惊叫唤。
  狗头又伸进门来,得意地看着我,我又屙不出来了,我叫它爬开些,它又去咬猪哼哼,这回猪儿叫得更凶了。小朋友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跑了过来,原来冷清的茅司变得很热闹了。
  王大妞对桩桩大声喊道,桩桩跟你讲了好多次了,叫你不要去逗猪儿,你就是不听。我跟你说嘛,猪儿睡不好觉,就长不大,就养不肥得嘛。我要去跟我老汉说,喊他来爪你两脚。
  桩桩一下子跑过去挡住王大妞的去路,并咬住她的衣服。桩桩用无辜的眼光向我求救,我就说是我喊桩桩去咬猪儿的。
  半夜三更,我被一阵阵咳嗽声惊醒,对面堂屋的灯亮着,我起身向对面张望,王姑爷坐在桌子旁,不停地吸烟,整个房间烟雾缭绕,地上已经有了二十多个烟头。
  桩桩坐在王姑爷身边,眼光迷茫地打量着王姑爷,王姑爷不停地吐出烟幕,桩桩不时地打喷嚏,这个二手烟不好抽哦。
  王姑爷终于把烟熄灭,摸摸桩桩的头,起身拿起电筒,往里面放电池,一节,两节,三节,四节,五节,六节。王姑爷的电筒很长,点起来也很亮,桩桩起身先到门外等候,王姑爷披着衣服出来,二者一起向大门走去。
  粮站前后左右都开有门,前门用来收公粮,左门方便上街,右门便于到小堰河取水,后门外是粮站的菜地,再往后是一大片桂圆林,林子后面就是山坡了。
  桩桩是粮站的半个员工,不管粮站开大会还是小会,他都要参加。每次布置工作都有他的份,他的职责就是看家护院。为了保护粮食,他还会在粮仓里逮耗子,在晒坝上赶麻雀。
  每天夜里两点左右,王姑爷都要起来查夜,要把粮站各处巡视一遍,看看库房粮仓有无异常,检查四方大门是否关牢,十几年如一日,春夏秋冬从不懈怠。自从有了桩桩,王姑爷就有了一个跟班,而桩桩忠诚的跟随着粮站领导,从不擅离职守。
  (六)
  一大清早,没听到鸡鸣却听到了狗叫,我看到粮站大门前的大坝上桩桩已经与七八条大狗摆开了决斗的阵式,这几只狗也都是本镇同类中的豪强,只不过想在坝子上玩儿,桩桩却坚决反对,因为这里是粮站重地,闲杂狗等不能光顾。
  从戏台广场上十级台阶,就上到粮站门前的大坝,人们也称为晒坝。大坝用三合土打造,光滑平整.每到收粮食的季节,四方的老乡就挑着稻谷,聚集在这里交公粮.每年要在这里翻晒两至三次粮食。其余的时间不允许闲杂人等到此光顾,这里却成了我们小伙伴嬉戏玩乐的地方。
  桩桩的敌人们把它团团围困,对它汪汪声讨,发泄长期以来的不满,由于桩桩的霸道,让它们无法涉足粮站,使得这粮站变得十分神秘,狗们的心情十分不爽,愤慨已经到了极点。
  它们纠结在一起向桩桩发难,桩桩对它们报以不屑的目光,用沉默应对它们的谩骂和恫吓,决心以实力来回答它们的挑衅。
  桩桩首先向一只白狗冲过去,一口咬住脖子,将其扑倒在地.它接着跳出包围,迅速退到墙根。
  三只狗一齐向它扑来,三口齐下咬在它的腿上,背上和脖子上,桩桩奋力反击,将三只狗打败,给它们留下带血的伤口。
  接着另外三只狗又扑了上来,一阵撕咬,那三只狗也退下阵来,各自带伤,然而缓过气来的前三只狗又扑了上来,桩桩感到这样子很是被动,如果再来几个回合, 自己就要被整垮杆。
  桩桩发现那只大黑狗在指挥狗们进攻,是它们的首领,于是桩桩放弃其它狗,向大黑狗猛扑过去,将它撞翻在地,一口咬在黑狗的左前爪上,咔嚓一下把骨头咬碎了。
  大黑狗惨叫地逃离了战斗,瘸着腿跳下大坝,穿过戏台子的广场,向街口奔去,一路伤心呜咽地叫唤,其余的狗一哄而散,也向镇口逃去。
  桩桩走到晒坝边,看着逃跑的狗们,汪汪汪地大叫几声,告诉它们粮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一只花狗从墙边出现,然后悄然无声的来到桩桩身边,两只狗碰碰鼻子,就相依地坐着,花狗还不时地为桩桩舔拭伤口。
  太阳出来了,阳光把它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晒坝上。
  (七)
  早上粮站开大会,粮站职工陆续过来,还有乡下的农民,他们都跟桩桩打招呼,桩桩很兴奋,上窜下跳像要过节一般,追着熟人进行狗抱。
  粮站的正式职工共有二十多个,不仅要保管好粮食,还要负责打米磨面,给镇上居民销售米面油。只有在收粮食,晒粮食,给粮食翻仓的时候才会找临时工增加人工。大家都在食堂就餐,不再单独开伙。每次在收粮食,晒粮食,给粮食翻仓的时候食堂就会打牙祭。
  海潮的王爷庙是当时镇里最好的建筑,它耸立在海潮的大门口,行人过往总要抬头向它打望。这个有着五重院子的建筑群,要不是它有一个飞檐翘角的大殿,人们就要误会它是哪个土豪的公馆。
  只是王爷庙早已没有了香火,王爷塑像也没有了踪迹。庙子被我王姑爷占用了十多年,并且被改造成了海潮粮站。
  平时开会都是在粮站里面,今天王姑爷有意把会场设在王爷庙大殿门前的大坝上,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大家坐下来后,桩桩赶紧坐在王姑爷旁边,对还在交头接耳的人不满地呜呜几下。
  王姑爷站起来宣布大会开始,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现在我们先抓革命,曹庆祥你站到台上来,把头低下来,今天我们要对你这个历史反革命进行大批判。
  王姑爷掏出一张纸来,交给张三,他说张三声音大,由张三来领导大家喊口号,大家一定要用力喊,要让全海潮的人都听到。张三按照纸条上写的开始振臂高呼。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打倒国民党,打倒国民党将军,打倒国民党将军的副官曹庆祥…………
  革命群众斗志昂扬,口号声声震天动地,桩桩觉得好玩,也跟着汪汪喊叫。
  桩桩闭着眼睛不停地叫,人都不叫了它还扯起喉咙拼命地汪汪汪,等它发现大家都盯着它无语时,它有点不好意思了,立刻钻到王姑爷的桌子下躲了起来。
  口号喊完,王姑爷宣布对曹庆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为了防止他里通外国,勾结国内外反动派,曹庆祥不得离开粮站大院一步,不能外出买东西,也不能到小堰河挑水了,只能呆在院子里打扫卫生,烧火做饭,接受劳动改造.
  王爷庙左傍小堰河,这小堰河是海潮周围的丘陵的溪水汇集而成,长年不断流。在小堰河进入沱江的汇合处,修了一个水坝,安装了水车,用于舂米和磨面,归粮站管理。
  粮站征收的公粮大部份是通过水路运往泸州市,剩余的存放在粮站的粮仓里,主要用于本镇的粮食供应。
  看热闹的人发杂音了,他们指责王姑爷对历史反革命不捆不挂,是假批判真保护。
  狗头从桌子下贡出来了,双眼紧张地注视来人,两个狗爪子在桌面上不停地拍。
  是红毛司的人来砸场子,他们要求给曹庆祥戴高帽子,挂黑牌子,还要拉到老街去游街,吊在戏台子上示众。
  桩桩一下子跳到了桌子上,对着来人一阵狂吠,把那伙人镇住了。王姑爷快意的喊道桩桩坐下莫吼,桩桩要听招呼,桩桩要听招呼哈,。
  王姑爷左手去摸桩桩的脑壳,桩桩把头向右一甩,没摸到,王姑爷右手去摸,桩桩把头向左甩,又没摸到。桩桩昂着头就是不下去,革命群众发出一阵暴笑。
  王姑爷对来人讲,你晓得在桩桩在吼你什么吗?起义的,起义的,人家是起义的。
  王姑爷又宣布抓革命结束,现在开始促生产了,今天要晾晒一号仓库的谷子,把二号仓库的谷子翻仓到一号仓库。
  王姑爷还宣布由李四到街上去割二十斤宝肋肉,打十斤高粱酒, 小朋友的任务是剥十斤花生米。
  这个决定鼓舞人心,让人羡慕,最受革命职工拥护。
  小孩子们也很高兴,因为今天中午要打牙祭。
  (八)
  王姑爷给我们第二个任务,到街上馆子去借碗。我和王大妞抬着箩筐,后面跟着王二,肖二,肖三,前面由桩桩带路。
  由于有我们城里人跟在后头,桩桩昂首挺胸得意洋洋,街上的狗狗们都注目桩桩,有的还跟桩桩打招呼,互相汪汪几声。
  到了馆子,桩桩进到厨房,咬住老板的围裙,把老板扯出来,老板就喊到,桩桩莫扯,把我的新围腰扯烂了,老板又说,桩桩今天中午要会餐哈,你来借碗吗,桩桩呜呜点头。
  王大妞递上王姑爷写的借条。兹有粮库抓革命促生产之需,特向东方红食堂借土巴碗五十个,盘子二十个,汤碗十个,竹筷若干,致以最崇高的革命礼,井冈山造反司令部第五副司令王大先,然后我们就抬着几十副碗筷回粮站。
  王爷庙的大殿已经改造成左右两个大仓库,能装几十吨谷子。王爷庙的五重大院都已经革命化了,没有一点神仙气味。
  往里走是第一个院子,四周的房屋是粮站的办公室,天井是空坝用于职工开会学习。
  第二个院子是职工宿舍,天井里种有腊梅,我们称之为梅园。第三个院子是食堂和库房,天井里栽的是桂花,我们叫它桂园。第四个院子里住了站长和会计两家人,另有几间是客房,供出差人员临时居住。天井中有花坛,种有许多时令花草,这是我们的百草园。
  最后的院子是杂物院,堆有煤和木柴,有厕所,有猪圈,有鸡窝,天井中长了一棵歪脖子大槐树,树上住了一家老鸹。
  每当树上老鸹起飞,树下的老母鸡就会叫唤着把小鸡们抱在自己的翅膀下,其实老鸹是不敢在粮站吃窝边鸡的,它们要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吃鸡。
  在每一个院子的天井中都放有一个很大的石头水缸,水缸的水总是装得满满的,还放养了许多红鱼。
  乘着工人们休息的时候,王大妞带领我们从跳板往上爬,爬上仓库的房梁,从房梁向下跳,跳到谷堆上,房梁距谷堆有四五米高,这段距离做自由落体很有刺激性,身体落在谷子上软软的,有被按摸的感觉。
  我们乐此不疲,来来往往许多遍,仓库的房梁很粗大,被王姑爷他们擦得光滑发亮,桩桩跟着我们来到房梁,我们要它跟着往下跳,它坚决不同意,每当有人往下跳时,它还用两个爪子把眼睛挡住,做恐惧状,当人跳下后,它要仔细观察,有没有异常情况,当看到我们在大笑时,它也会很羡慕地呜呜两声。
  王姑爷出现在仓库,他吼道,桩桩,你在干什么,桩桩一个跳跃就到了谷堆,从王姑爷面前飞叉叉地逃得没有踪影。王姑爷还骂道,桩桩,你站倒,你牵翻嘛,等晚黑我拷你两盍拽。王姑爷又把王大妞骂一通,说那是很危险游戏,还威胁中午不给我们肉吃。
  (九)
  厨房里飘来肉香,我们小孩子早早就来到了厨房,围着锅台看曹师傅炒肉,原来食堂有两个人,刘砣子和曹师傅,去年刘砣子死了,曹师傅就里里外外一把手。曹师傅像个哑巴,对人不说一句话,大家只感觉他是一个孤寡老人,要不是今天开批斗会,我们也不知道他有如此沉重的历史,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副官能活到今天也是很不容易的。他一边切肉,一边把切剩下的肉块给我们,我们觉得这肉无比美味,几月半年才能开顿油荤的我们,对他没有敌意,到有许多好感。有肉吃的我们,阶级斗争的觉悟为零了。
  我们围在曹师傅的案板边守嘴,五个娃娃头,一只狗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切肉。曹师傅先把切剩下的小肉块给了肖三,桩桩看看曹师傅,又看看肖三嚼动的嘴巴,很着急很不满。然后曹师傅把切剩的第二块肉又给了肖二,桩桩忍不住了,呜呜呜闹起意见。当曹师傅又把切剩下的第三块肉给我时,桩桩对着他汪汪了。我把肉给了桩桩,桩桩高兴了,吃到肉后,桩桩就把狗脸往我身上使劲贴,还围着我不停地打转,又要对我实行狗抱。
  (十)
  中午吃回锅肉,炒空心菜,炸花生米,冬瓜汤,工人们在食堂排起长队,桩桩也含着它的狗碗排在队伍中。
  有一个人过来插队,桩桩就上去咬住他的衣服把他拖出来,那个人想对桩桩发毛,排队的人都说桩桩对头的,桩桩是对头的,那人也就莫得脾气了,端起碗到后面排起。
  桩桩是粮站的正式成员,没有工资但有口粮,一天三顿是要给它打碗米的。曹师傅每天都把狗碗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案板上,和人的碗的排放在一起,桩桩是享受人的待遇的哈。
  食堂的回锅肉是一人一份,但花生米,菜,汤,酒,分桌吃,饭是管饱的。大家像过节一样闹热,王酒仙给每个人都敬酒,每个人又要给他敬酒,他还要与工人们行令猜拳,一顿午餐他就喝了两斤酒,当然要飘飘如仙了,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桩桩很快就把舀给它的饭菜吃完了,它回到食堂在桌边转来转去,站在人后用爪子拍人肩,刨人背,那人转个头喊一声桩桩干啥子,不理它,它会继续动作,直到那人明白它的意思,给它一片肉或者一根骨头.然后它对另一个人重复动作,直到达到目的为。
  我发现桩桩要来的东西,它并没有吃掉,而是放在它的狗碗里,碗里的肉和骨头都装满了,桩桩就把狗碗含到小门边,它用爪子把门打开,那只花狗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小花狗怯生生地进了门,开始享用桩桩给它准备的美餐,桩桩坐在一边很愉快的看着它。
  (十一)
  午睡的时候,晒坝来了许多人,男男女女扛旗抬鼓,他们通知王姑爷,他们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要借用粮站的晒坝排练革命节目,王姑爷极不情愿地答应,规定他们下午两点钟必须离开,因为还有粮食要翻晒。
  他们的第一个节目,是一个男人拿着一杆红旗在后面不停地挥舞,中间四个女的威武地跳,前面一个女人在唱歌。女的唱道,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这种表演现在称为歌伴舞吧,只是那杆红旗上绣上了许多大字,红色毛泽东思想造反司令部,这旗子一展,象征着这晒坝已经被他们红毛司占领了。
  他们的第二个节目是快板书,一阵敲锣打鼓后,几个人站一排,甩一通快板,然后一人一句开讲,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桩桩对这伙大闹晒谷场的人很不满,它跑到他们中间去,这闻闻,那嗅嗅,对那些道具研究一番,最后它发现鼓的声音最大,对鼓发生兴趣,它用狗爪去刨鼓架,一下二下三下,鼓架就散了,鼓落到地上,桩桩用嘴一拱,鼓滚下了晒坝,滚过了机耕路,滚下了码头,一直滚进了沱江。
  摸一下怎么会这样,桩桩跑到我们的身后,还做出很无辜的样子。
  宣传队的人有的人跑下码头去捞鼓,有的人认为是桩桩有意搞破坏,对桩桩愤怒声讨,还有的人拿着旗杆想打桩桩。
  桩桩毫不示弱,它呲牙裂嘴,鼻子紧皱,双耳贴后脑,鬣毛竖立,眼露凶光,发出低沉的吼声,继之凶猛的汪汪,把这伙人全都吓跑了,桩桩又成功地捍卫了它的领地,闲杂人等不得到此光顾。
  (十二)
  下午,我们一伙人去看新娘子和她的娃娃,新娘子已经不再是新娘子,她叫秀姑了,秀姑家就在戏台子旁边,小花狗出来迎接我们,大家叫它花花。
  秀姑已经没有害羞感了,因为她当着我们的面,扯出她的大白奶子喂她的胖娃娃,她的李铁梅式的长头发变成了乱鸡窝,屋里屋外挂满了尿片子,这让我很失望。
  戏台子已经被革命成了主席台,这个地方是海潮政治,文化,经济的活动中心。在这里革委会的头头们要向广大的贫下中农宣布最高指示,造反派要在这里搞大批判,牛鬼蛇神要站在主席台上戴高帽子,挂黑牌子。
  在戏台子的广场上,革命群众要跳忠字舞,还要放电影,红灯纪,白毛女,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每逢赶场天,广场就变成了农贸市场,什么鸡鸭鱼兔蛋,泥锹鳖黄鳝等等,在此买卖换成油盐酱醋茶的钱。
  秀姑把娃娃抱到门外拉屎,对桩桩说,去给我拿块尿布来,桩桩进屋去含了张尿布出来,秀姑把娃娃收拾好,放到摇篮里,她说,桩桩帮我看到起,我上街去买点东西,说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们一群人跑到戏台子上又唱又跳,桩桩频频向我们张望,很想加入我们的游戏,无奈它要照看娃儿,不敢离开。桩桩和花花守在摇篮旁,桩桩用爪子去摸小娃娃的胸脯,小娃娃咯咯地笑了一下,它又摸他又笑,它不停地摸他就不停地笑,连花花也参加了,它们两个左摸右摸,小娃娃笑得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我赶紧跑去制止它们。
  (十三)
  秀姑要到江边洗衣服,我们帮她提篮子,端木脚盆,桩桩含着那根棒槌跑在前面占位子。
  码头边有许多大石头浸在江水中,许多女人蹲在石头上,把衣物浸在江水里,挥动捧槌搥打衣物,这里是海潮人天然的洗衣场,每一块石头都被人搥打得光滑圆润。那些时候没有洗衣粉,肥皂很稀奇用不起,大家用的是皂角,把皂角浸泡煮水,用来浸泡衣物,是真正纯大自然的洗衣液哦。
  桩桩带着花花在江边撒欢,它们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溅起阵阵水花,然后它们爬上耗儿山。
  耗儿山是一块伸向江中的光秃秃的大礁石,形似老鼠,人们就叫它耗儿山了,坐在上面可以很好地欣赏江景。
  两只狗相依地坐在耗儿山上,习习江风吹动它们的毛发, 一只汽划子顺流而下,掀起层层波浪, 拍打礁石,涛声哗哗.这里青山绿水,满眼苍翠。
  一转眼夕阳西下, 炊烟四起,满天红霞。
  桩桩向江对岸汪汪汪喊了一嗓子,江对岸传来了回音,桩桩和花花一同汪汪汪地叫起来,四面八方的狗儿们都跟着回应,狗儿们此起彼伏来了一场大联欢。
  (十四)
  晚上镇里要放电影,电影在戏台子前的广场上放映,电影银幕掛在戏台子前立着的两根大楠竹杆上,镇里的人把狗放出来,让它们到广场上占位子。
  王二拿四块砖头,在广场上选好位子,把砖头往地上一放,划出一块长方形,叫桩桩站进去,对它说守好。等到我们吃完晚饭,搬着板凳,椅子来到广场,桩桩还蹲守在阵地上,没有别人的凳子敢放进来。
  而其他的狗早就跑得没有踪影,坐位也就乱七八糟,被其他人侵入,主人们吵吵闹闹,把狗儿使劲骂一气,甚至踢两脚。
  晚上放影的是地道战,这个电影大家都看了十几遍,里面的台词小朋友们都记熟了,电影一开演,大家就跟着念,跟着唱,就像如今的明星歌唱会,有一大群粉丝来帮腔。
  只有桩桩认认真真地看着银幕,谁要是挡住了它的视线,它就会用爪子把那人的头向下按,甚至会对其人汪汪两声。
  电影结束,我们扛着板凳椅子,一边往家走,一边唱歌,地道战,地道战, 埋伏人民千百万,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杆,侵略者他敢来,打他个人仰马也翻。
  桩桩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偏西歪,脚踩椅撞痛得它呦呦直叫,王二骂道,死桩桩,最爱赶闹热了,喊你莫要看,你是场场必看,你看得懂不,挤死活该。
  (十五)
  转眼到了秋天,连续几场大雨把天都浇凉了。
  清早起来,雨还在下,我在院子里瞎逛,桩桩从外面跑回来,浑身被雨水淋透,它跑进了曹庆祥的屋子。
  曹庆祥平时很低调,总是悄悄地做事,尽量不让人看到他,清洁卫生在人们睡觉时就已经做完,除了在做饭的时候能够看到他的身影,平时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里.他的屋子很黑暗很狭小,要通过一个很窄的过道才能进去,我来到过道,听到了曹庆祥在跟狗说话。
  桩桩又去看刘砣子了吗,雨这么大,小心感冒哈。刘砣子没有白养你,你每天都去看他,他会很高兴的,今天你都给他说了些啥子事。
  桩桩发出一串呜呜声。
  桩桩你要把花花看好,花花是只好狗,你要好好地照看它。
  桩桩又发出一阵呜呜声。
  桩桩你不要只顾到跟花花掺拍子,要把王酒仙跟紧点 ,现在有坏人想整他,你要帮他提防点。
  桩桩发出汪汪的叫声。
  桩桩我感觉有大灾难要来了,大祸又要临头了,归一不到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桩桩发出嗷嗷的长嚎。
  曹庆祥不是哑巴啊,但他不跟人说话,只和狗讲话,他的话有些我听不懂,但是桩桩好像都能听懂呢。
  远处小堰河上的水车带动着舂米机,一下又一下传来沉重的嗵嗵声,这人和狗的对话更让我感到沉重。
  当年王姑爷把桩桩带回粮店就交给刘砣子抚养,如今刘砣子死了就埋在院子后面的桂圆林里。王大妞说刘砣子下葬那天,桩桩就趴在刘砣子坟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从此它每天都要在刘砣子的坟上趴个把小时。
  (十六)
  一辆解放牌卡车从机耕道上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它开到戏台子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停下来,不知是没有油了,还是发动机坏了,反正它再也开不动了。
  卡车的挡风玻璃没有了,车大灯也烂了,车头上有几处很显眼的弹孔.车厢用蓬布遮盖住,顶上安装两个喇叭。
  从车上下来七八个人,他们都身穿蓝色的工作衣,工作裤,脚上是大头皮鞋,头上戴一顶柳藤盔。
  他们一个个神情沮丧,心力憔悴,满脸尘土.只是他们都背着一只长枪,那刺刀闪放着寒光。
  车上的喇叭放出了音乐,背枪的人靠在车厢上唱起了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白天里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黑夜里想你心里明…………他们唱着唱着留下了眼泪,他们唱着唱着相拥痛哭。
  喇叭重复着一首曲子,他们反反复复只唱这一只歌,唱完了哭,哭完了又唱,从白天唱到夜晚,从夜晚又唱到白天,这么悲痛伤感的场景应该是在哀悼死难的人。
  这些日子,桩桩总是趴在晒坝上,竖着耳朵,远远地观察那些人,对他们保持高度的警惕。
  (十七)
  背枪的人到来的第二个夜晚,我听到了枪声,也听到了狗的惨叫声。
  早上刚起床,秀姑急匆匆地过来告诉我们,花花不见了,昨天晚上出去后就没有回来,问我们看到没有,问桩桩看到没有.桩桩听后箭一般地射出门去。
  桩桩两天都没有回来,夜里桂圆林里传来了嚎叫声,这是狼的嚎叫,悲凉的孤独的哀嚎。
  早晨我壮着胆子去桂圆林,我看到了桩桩,它爬在刘砣子的坟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向刘砣子诉说它的悲愤。
  我喊它,叫它回来,它站起来看见我,对我汪汪叫个不停,它怀疑人生了,向我控诉人类的罪行,然后向林子深处跑去。
  我又喊它,叫它回来,它再次回头,依恋地看着我,最终它消失在林子远处。
  我在刘砣子的坟边看到一个土坑,坑里放着许多骨头,还有许多毛发,从毛发的颜色上看是花花的,花花是被人吃了。
  又过了两天,那群背枪的人端着刺刀,在红毛司头头的引导下,冲进了粮站。红毛司终于如愿以偿地造了粮站的反,并把海潮的大走资派王大先打倒了。
  然而这革命的胜利果实并没有落到红毛司的头上,而是全部由背枪人接收,红毛司还必须听命于背枪的人。他们终于理解了什么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背枪的人把王姑爷关押起来,把我们全部赶出粮店,粮站的所有财产被征用,背枪的人打出了他们的旗子,泸州市红色战斗军团,那个矮胖子自称是军团司令,司令部就设在粮站。
  最受害的是哼哼猪,她被杀害了,拿枪的人有酒喝有肉吃了,用不着偷鸡摸狗了。
  (十八)
  十天过后,海潮召开全镇人民大会,会场就在戏台子,主席台上横幅上写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左边写着工农联盟万岁,右边写着革命委员会万岁。
  海潮人民又看到了王酒仙,他和曹庆祥一起站在主席台上,每人胸前挂了个牌子,王姑爷的写着走资当权派王大先,曹厨子的写着历史反革命曹庆祥,他们两个人被当成革命造反的辉煌成果上台展出示众。
  我们小孩子们哭得一塌糊涂,为什么天变得这么快呀, 为什么支撑我们快乐的天空,给我们童年梦想的天空这么软弱,让人轻轻一捅就垮踏了。
  二姑姑更伤心,当初那么坚决地参加的红毛司,现在翻脸不认人了,丈夫一被打倒,这地主婆的帽子就戴到了自己头上,真像她老公说的那样。
  让我们稍微有点安慰的是王姑爷好像没有挨打,他们在台上没有被捆绑,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
  大会开始,主持人宣布海潮镇新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了,那个矮胖子当上了革委会主任,红毛司的头头都当上了副主任,主持人又宣布海潮镇成立工农红色联合军,矮胖子就任军长,红毛司的头头们都当上了副军长。
  矮胖子走向前来讲话,他说海潮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打倒了最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王大先,揪出了埋藏在我们身边的历史反革命国民党将军的副官曹庆祥。我们下一个革命目标是打回泸州去,现在泸州被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占领,他们实行白色恐怖,残害革命同志,今天我们成立工农红色联合军,就是要组织千万的农军,杀回泸州去,为死难的战友报仇,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欢迎广大的革命群众踊跃参军。
  工农红色联合军军长又宣布,凡是参加工农联军的人,就可以到王爷庙来领一百斤谷子。副军长们也付和地喊道,一百斤谷子哦,这是不要钱的哦,也不要粮票哦……
  (十九)
  桩桩出现在晒坝上,他现在不介意咪咪骑在自己的头上了,他们注视着那闹轰轰的会场。这情景让桩桩仿佛回到从前,那个矮胖子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哦,桩桩回想起来了,另一个场景渐渐浮现在眼前,那个矮胖子年少的面孔逐渐清晰了,那是一张凶狠的脸。
  在桩桩还很小的时候,他的城市,他的街道,他的院落来了一群中学生,他们用铁链把狗狗全部拴起来拉上卡车,卡车开到一个会场,也是这样一个闹轰轰场面,人们喊着口号,挥动着纸做的小旗子,那主席台上写的大字是破四旧,立四新。
  人们开始批判狗狗,说狗狗是资产阶级产物,狗狗为剥削阶级看家护院,现在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不需要资产阶级的看家狗了,狗狗还在浪费无产阶级的粮食。狗狗还有反动的狂犬病毒,要毒害革命群众,所以要打倒狗狗,要消灭狗狗。
  学生们把狗狗一只只拖下卡车,然后十几根木棒上下挥打,狗狗们哀嚎,挣扎,喷血,惨死。人们狂呼口号,群情激奋,欢呼这是革命的伟大胜利。
  桩桩挣脱铁链,跳车逃跑,却被少年矮胖子一手揪住了尾巴,少年抓住桩桩使劲在头上挥舞,桩桩最后被甩到一条阳沟里,那少年手里还握着一截狗的尾巴。
  天上下起了暴雨,雨水灌进了阳沟,阳沟里的水全是鲜红鲜红的,都是狗狗的血啊。
  一双温暖的大手从血水里把奄奄一息的桩桩捞了起来,然后把桩桩抱回了家……
  (二十)
  主持人又宣布由王大先向革命群众坦白交代反动罪行,王大先走上前紧握土喇叭,他大声地说,我有罪,我反对胡司令把粮站的粮食拉去打泸州,粮站的粮食是海潮人民下半年的供应粮,拿去打武斗,革命群众就要饿肚子,你们的父母,婆娘,娃儿就会被饿死,乡亲们你们能答应吗。
  台下一片哗然,有人大声喊,酒仙,酒仙,酒仙。
  王姑爷继续讲,党中央号召我们就地闹革命,我们的阵地就在海潮,我们就在这里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我们哪也不去。
  胡司令坐不住了,他叫手下去打王姑爷,不准王姑爷讲下去,王姑爷拿着土喇叭在台子上一边躲闪,一边继续说,这个胡司令在泸州武斗中被打败了,是逃跑到我们这里来的,他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他实际上就是一个大骗子,他是要我们去给他当炮灰。
  气急败坏的胡司令端着刺刀向王姑爷冲去,这时曹庆祥捧着他的历史反革命的牌子挺身挡在王酒仙前面,矮胖子一刀捅进了曹厨子的胸膛.台上台下一遍大乱。
  桩桩的眼里喷出了火焰,他的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咕噜声。
  胡司令朝天上开了一枪,把大家吓住了,会场竟然鸦雀无声。
  胡司令杀气腾腾地宣布,王大先已经由一个走资派变成了现行反革命,罪恶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现在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戴藤盔的都冲上台子,他们用枪对准了王大先。
  这时一道金色闪电从人群中射向了戏台子,迅雷不及掩耳,那些拿枪的手就受到了重创,那七八条枪纷纷掉到地上。
  是桩桩在他们中间疯狂地撕咬,凶猛地咆哮。
  王姑爷抬脚一提,一杆枪握在了手上,顺手拉开枪栓,指向台子上的人,台子上的人立刻抱头鼠窜。
  仓惶逃奔的胡司令向戏台子扔来一束雷管,全会场的人都啊了一声。
  只见桩桩猛扑上去,一口叨住那束冒烟的雷管,对矮胖子穷追不舍,它把那个人赶下了码头,然后我们听到了爆炸声。
  全海潮的人都失声喊道桩桩…………
  桂圆林里又多了两座坟墓,紧挨着刘砣子,一个是曹庆祥的,一个是桩桩的,桩桩的坟里有桩桩用过的狗碗,还有花花的骨头和毛发。
  ……………………
  这时光推移到了二十一世纪,前几天王大妞打来电话,说是海潮也在搞房地产开发,王爷庙拆了,桂圆林被推平了。
  当年不管是红毛司宣称的十天夺权,还是井造司痛斥的十日政变,这四十多年前的历史痕迹都被那隆隆的机械彻底抹掉。
  我只能呜呼,桩桩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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