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4日,我又重走了一遍茶山卢屋。曾是熟稔如五指的地方,趟过去,竟有些害怕。 沿途的商业街铺大多已经易主。残旧褪色的海报尚未揭净,崭新绚丽缤纷的宣传画已经铺起。亦有些或鲜红或泛黄的"旺铺转让,价格面议"等字样在黯哑墙面甚是显眼。曾看过它开业时门庭如市的繁华,走过去满是音响轰雷的震撼,大海报上或熟悉或陌生的明星大腕们笑得性感妖娆,而此刻,鲜明对比着是这门可罗雀的萧条。朝与夕,荣与萧,念间而已。 沿着2号公交线经过的地方,右手起第三家是我无数次光顾过的肠粉店,喜欢老板娘的豪爽与耿直。直到有一天,常琪在馥香浓郁的肠粉里吃出了半截菜虫。那时还很早,过往的车子还很少,阳光亦刚刚攀上对面低矮的山头,清晨的调子尚未成型拉起。他却是愤懑地拍桌子拉着我施然而去。老板娘急忙追出来道歉,绊倒在桌脚。他很生气,我们没有回头。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往前走有一个比较特别酒楼。整个建筑都是由澄黄的竹子铆钉而成。表面大概是刷了厚厚一层会发光的油蜡,整个房子闪闪发亮。一年前,一位远道而来的师父曾请我在这简单得华丽嗖嗖的厅子吃饭。古色古香的菜谱,清扬悦耳的瓷碗哐当,光可鉴人的调羹,佳肴未上,没出息的小娃我已是半醉。而午餐的最后,我竟啜着那小小一碟的天价农家小菜苗的不肯放手。后来,师父告诉我,那是家里剁来喂猪的番薯叶。 其实我害怕的只是往前走,过了红绿灯,过了邮政,过了发艺剪的那家唤作"劳得利"的蛋糕店。它还在。中秋将至,华丽的月饼礼盒与厚实的铁盒装栉次鳞比。在金黄金黄的桌布上,耀武扬威着。 一年前,站在那里促销的人是我。或是年轻气盛,只因看不过眼那个臃肿刻薄的老板娘太太,便是负气拖着偌大的行李箱逃离。连薪水都可以不要。我在那里呆了49天。初初我以为,我可以在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未来。所以不顾姐姐的劝阻,在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任性地迁移至此。最后却是狼狈地逃离。 一年过去了,我都忘记我自己在害怕什么。曾瞒天过海售出的过期面包?还是霉变后加工的蛋糕?亦或是通过长时间加热用来改变角子硬度用以蒙骗无知的食客?亦或是90%的廉价冰块兑上10%的可乐? 还是老板娘那蚀人刻薄的嘴脸? 我不知道。只是在那很久,见到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都会有种强烈的莫名的恐惧。它刻在我的心里肺里。随着呼吸,暴露着我所有年少的罪恶与无知。 可是在很久之后,有人听到我的心思,了解我的故事,然后愤懑地想砸店为我出头或讨回应有的薪水。我却是淡然笑着阻止。 纵然我有千般怨怼。我亦应该感谢它。狠狠敲碎了我初涉社世的愚昧无知。这是生活教予我人生的一课。它永远藏在我的心里。像无数根荆棘芒刺,时刻提醒着将被迷惑的神志。 再往前,有一个很大很杂乱的旧货市场。2011年8月1日。我曾在这个地方惶恐不安地蹲了一夜。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以逃离的方式求生。在噬人的夜色与骄肆的飞车党中穿梭逃亡,沿着尚吐纳着阳光余热的墙头扶行而走。直到陷入深深的陌生的安静里头。 在那很久,我没有与人提起过这段过往。因为不敢。不敢说,在那天夜里,我借着年轻的冲动与热血盛气,打着哥们的义气,跟着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了解甚少的老男人上了车。只是为了开玩笑时说说而已的宵夜。车子开出去很远。那是我所不理解的地方。只是一份很普通的砂锅粥,还有我最讨厌的龙虾。便是故作从容轻啜汤汁。 这里很热闹。满是光着膀子的男子在与衣着清凉的女服务员调笑。我却是渐渐从这疯狂的霓虹灯闪烁下嗅出妖娆滋长的暧昧以及那些大桌子旁油光满面的头颅上慢慢渗出的不怀好意。心在刹那绷紧了一下。我庆幸当时的自己足够镇定与难得的临危不惧,也庆幸他对我尚有一丝的尊重。然后在浓烈的推杯换盏、觥光交错的缝隙中偷溜出场,甩开那一大群喝得醉熏、满口污秽的夜客。他追着我,在空明如水的夜,翻过长长的霓虹灯。 宽敞的马路,两旁是森森的灌木丛,风从黑暗的洞穴窜出,卷着白日曝晒过的水泥路面上飘着的余温。 没有一辆计程车。这里算是郊野了吧。只有不眠的蟋蟀或虫蛙,兴致盎然地弹奏、撕夜地呐喊。此伏彼起的缠绕,纠结成一团团理不开的水草,梗在我深度恐惧却不得不假装无比从容淡定的心头。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小时,或者两个。途中无数次甩开他渐靠过来油腻而又粗糙的手。敷衍着他讲得津津有味的过往。我只想回去。直到看见熟悉的门牌,闻起熟悉的味道。 用力推门,却是一层厚实的冰凉。门被反锁了。夜那么静。同寝室的姐姐早已睡下,连手机也是关着。我那不愿意麻烦别人的臭脾气再一次成功作祟。我放弃了大声敲门的想法。我开始表现出害怕。并语无伦次起来。他一再要求我在他家留宿一晚。可是我不敢。虽然他疲惫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并一再承诺保证甚至发誓。我却是发了疯地甩开步子跟着马路延伸的方向跑。他没有追过来。 记忆中,路的尽头,有一间24小时营业的网吧。我要找到它。它的门前有一块很大很大的广告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它正在升级装修,巨大的广告牌已然拆去。熟悉的路因为失去了灯塔而变得面目全非。只敢得沿着温热的墙壁一步一步移向未知的方向。呼啸而过的摩托车打着响亮的口哨,我藏在深深的黑暗里不敢吱声。一阵阵飘掠而过的飞车,拖着长长的影子,像是一把把强而有力的扳手,牢牢扼住我的咽喉,不敢得发出半点声音。然后兜兜转转,累倒在不知名的地儿。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市场的保安室。小小的阁间,冷气开得很足,有很大很大的监控视屏,旁边是很大很大一彩电。没有DVD。屏幕里,有封山的雪,以及遇上雪崩奄奄一息的情侣。忍不住的颤抖,疙瘩应时而起。捧起大叔递过来的温水,啜嚅着回答他的问题。然后天亮起,顺着保安叔叔的指向,穿过长长的甬道,看见熟悉的地方。心跟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开始温暖复苏。 我想在我的短短前半生中,这场景已经足够惊心动魄了。至少我曾如此真切地惶恐过、害怕过。 而那时,我竟然没有想起任何人。 我不确定它是否能给我带来怎样的启示。可是时过境迁,我竟也开始感激这场曾以为生死悬于一线最后不过是一场虚惊的场景。 我开始不那么相信这个世界。 穿过那个旧货市场,我们在十字路口转了弯,经过那个我曾在那里工作了四个月的最后以欺骗的方式离开的商场。2011年9月17日。我借着姐姐的身份证混进了那间小小的书店里工作。那时商场并不允许聘用未满18周岁的小娃。可是我实在爱死了那个地方。读书,有书可读。这是多么幸福的事。那里是最靠近梦想和阳光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却是在一群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明媚的笑容中渐渐变得敏感起来。我竟有些沮丧。并在深深的夜里泪流不已。大概在那时,我还未能适应那般仓皇的角色转换。 以为逃离是所有不快乐的解决方案。但是一年后的今天,我总算不在那个死角里磕绊,也算坦然接受这轻薄的角色扮演。 我们没有进去。日渐午梢,阳光愈是灼热,生生穿透这厚实的雨伞,晃得眼睛生疼。 抬头,路的尽头是那通宵达旦亮起的网吧。以及巨大的广告牌。 我竟对着它,如释重负般深呼了一口气,并微笑起来。 那些夜里找不到的尽头,只要你肯等到天亮,站在阳光下,它终究会完美呈现。 我想,那些兜兜转转的成长,既然没有办法无师自通,只好忍着,努力着,在荆棘里攀爬,在黑暗里等待,让时间浇灌着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