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最后日子的一场小雪,使洞庭湖畔老屋村落里显出些许荒凉。傍晚时分,听到五叔走的消息,心里悲戚。我丢下手头琐事,匆匆赶去送别他,送走久扰他们的穷困。 五叔年轻时是全村的传奇。他家里五姊妹,他是老五,大家都叫他五叔,因儿时留疹,一脸麻子,年岁大的叫他老麻,听起来就象叫的老妈,好亲切的。他一米八的魁梧身材,即便是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五叔因为劳力好,又舍得吃苦,挣的工分总是全村第一,因而家道富裕,让全村人羡慕。五叔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纯蓝的确良衬衫,棕色长裤用米汤浆洗得笔挺挺的,肩上的铁锹或锄头也在渠水中用稻草洗得明晃晃发亮。他说话中气十足,往往一句话没完,就抖得脸上的麻坑灿烂跳跃,让人见了绝对相信,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小时候,只知道五叔力气过人。他有次用绳子兜了八袋百斤装的石灰,挑着翻大堤上船,面不改色心不跳,到船上卸下担子,也只用毛巾轻轻擦了下汗,好像没有过什么事的。我夸他大力士,他望我微微一笑,麻坑跳了两下,就走了。 不仅仅能挑担,犁耙打稻,垦山开荒,五叔也是一把好手。那时生产队里经常分组搞比赛,哪怕一家的亲兄弟,分了组,也要争个高低的。不管挑堤爬坡量土方,还是堵河坝打夯,五叔在哪组,那一组就稳操胜券。虽然大家都觉得五叔脾气倔,总认死理,对人又凶,但大家看中他的劳力,也都乐意和他搭伴。 若说家底,他也有些薄产。尽管李家村是全省闻名的贫困村,五叔却从不把自己列入贫困的范畴。他父亲死得早,四个姐姐出嫁后,娘儿俩守着五六间有宽阔廊道的瓦房,一个大院子。那时村里大多数人家住着土砖茅草房,他家木屋简朴而宁静,悠久而亲切,在竹篱笆外面望见那屋顶的飞檐白脊,古老幽静的宅院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所有乡村的贫穷和困苦都止步于院门外。而且五叔和母亲一起,日子也过得非常节俭。他们家每月分到的口粮,足以让娘儿俩顿顿吃白饭。但他娘手紧,也跟大家掺着红薯萝卜野菜等杂粮吃,生怕铺张一点,来年荒月会挨饿。他对穷困有种与生俱来的不屑和鄙夷,但凡村里有贫困的角色来串门,娘儿俩说话,也是低声细气,道不尽的艰辛,提防人家开口借米借粮,轮到自己紧巴受穷。殷实的家底,从不显山露水,他们娘儿俩比全村的人都富足沉稳。 后来,大家都说到五叔有命无运,我就觉得有点玄乎。但细细琢磨,这个说话也在理。 当二十多岁进入谈婚娶亲的时候,五叔娘四处托人说媒,要给他订亲,前前后后也有四五个上心的,相了面,看了人家,甚至于一个对象还合了八字,最终却没一个人肯嫁的。有的说是娘儿俩手紧扣门,想过好日子指望不上,有的说是地方穷,一个村的男劳力近一半是单身,四五年里没娶进一个媳妇。有力气有劳力,养活自己也费力,以后添丁进口,拖儿带女难费周折。五叔也没有花言巧语哄着人家上嫁,他说,骗不得人。这不是他的错,或者也不是时代的错,而是贫穷导致的思想偏狭。贫穷就像身上沾染了厚重的垢秽,就算百般清洗,也难以洗去。这也警示我们,或许贫穷远不是我们认识的那样简单,因为穷困下的思想束缚,会改变一代人的命运。穷人的人生态度是简单的,他们大多只能努力活着,身外的大小事情,只能等到富足之后才有心思寻问。他们或许压根就没有思考,没有发现,贫和富之间留有空隙,进到这个空间里,需要觉察力,需要智慧,需要力量,来选择自己的方向。五叔天天只知道拼命做事,挣到自已应得的每个工分。婚事一拖再拖,不知不觉十多年就过去了,他仍是单身汉一个。 本来五叔也有过一段姻缘,差一点就夫妻白头谐老,可他真是有命无运。满四十岁那年,他娘得病死了,来家给亡灵超度的石道士,看上了五叔的孝顺,觉摸着家底也不错,就把自己的妹妹给他介绍来。道士妹夫一次意外翻船淹死一年多。那时候农村已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田都到户了。那女人带着一对儿女,家缺劳力,在农村度日如年。来五叔家一起生活了两年,又怀上了身孕,一家人相敬相宾,和和美美。不料,一件事还是改变了他们的命运。那年夏秋间,八九十天不下雨,干旱出奇。刚割完早稻,家里的老鼠特别多,日夜噬粮,那女人到处放了毒鼠药,不仅毒死了老鼠,他们家一群生蛋的鸡鸭也吃药全死了,五叔伤心的不行,算帐损失了多少钱,越想越生气,抓住那女人一顿拳打脚踢,口里骂她败家子,说不准那天,人也要让毒死的!那女人打得躺在床上一星期没起床,后来送到医院检查,手和腿都骨折了。两个家庭揍合在一起,一开始就很脆弱,经历了这一风波,那女人就死心了,从医院回来,清了自己和一对儿女的衣物家什,就要回娘家。五叔反悔了,跪在院子里一声声哀嚎,说:"千不该万不该动手打你,以后再不动手了,是姊妹的你就莫走呵!"那女人开始还让他哭软了心,不知怎么,第二天早上还是带着孩子走了。不久,就听说又找了个单身家落下,就再也没有回来。五叔想要回孩子,因为没领过结婚证的,谁也不服,孩子没领来,碰上一鼻子灰。一家人就这样不欢而散,及至后来,他常想念那个给他温暖,给他完整家的感觉的女人,却再不提娶亲结婚的事了。 谁能想到,昔日大力士一样的好劳力,成为村里的贫困户。命运就这样跌宕无情,不经意间,摆弄出参差的人生际遇。 2015年脱贫攻坚中,在对建档立卡贫困人口过筛复查的时候,五叔进城找到我,他扭扭怩怩,说话模模糊糊,只说是年岁大了,什么事都不会了,又患有严重内风湿,要落实点待遇。半天我才明白,他因为身份认同混淆而生懊恼。当年75岁了,全村的人都指证,他实有儿子在外面,彼此未尽养育之责,故他不能纳为五保户,由国家供养,也不能纳为低保对象,而在评议贫困户时,村民都投反对票,原因是他有儿子、有房子、有劳力、有收入。进一步摸底就知道了,其实,他一年退休工资和一亩多田出租收入,加上养鸡养鸭,年收入不过千元。至于那个遗腹子的事,他无福消受,过去气力马壮的劳力,而今也已成为他的负累。贫穷就像眼睛中有了阴翳一样,无法看清一切,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到底要做什么。这一切无不令人唏嘘。在消弥误解误会后,终究把他纳入漏评贫困户,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我也暗自庆幸。 联系五叔,结对帮扶的干部是县公安局民警大波,四十来岁,能说会道,给人一种办事干练的印象。他驻村很长时间,天天往五叔家跑,五叔喊他大波儿,大波叫五叔老麻,高兴时也叫他老麻爷,五叔都不介意。每天厮磨,两人成了忘年交,情同父子。一开始,五叔说不作福亘绵绵的致富计划,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有所求,也只求自己手勤脚硬朗。他对大波说,真心解决问题,把眼前琐碎的小事抹平,就大恩浩荡了。大波发誓要五叔率先脱贫。自从结了对,他联系医保部门和卫生院,先给五叔纳入了内风湿特殊门诊,第二年,通过住建部门,赶在入冬前,把五叔的木瓦房做加固防漏改造,新建了冲洗厕所,连五叔的小菜园大波也耨草埋肥,五叔见人就夸干警大波,比亲人都好。年底的时候,大波带了一大摞资料,到民政部门为五叔申报了农村低保。五叔好多年想做的事,件件兑现,他从来没有过的感动,常给我打电话,口口声声,感谢大波,感谢政府。然而,去年底脱贫考核验收,村里作为省级贫困村,整村摘帽了。他当年各项收入加起来有近四千元,本已符合脱贫条件,大波找他在表册上签字时,他却很迟钝,死活不肯。大波犯难,问他是什么原因,五叔很忧伤,满腹心思说:"一个人也是一个家呵?我还舍不得大波儿呢!" 大波马上心领神会,料定是五叔想要找个老伴。七十多岁了,他这条件,在农村怎么可能呢?但他是贫困户,脱贫认定的事情,他不签字,谁也拿他没办法。大波恨恨的直咬牙:"老麻,真该给你名字后加个皮!" 五叔狡黠一笑:"是的,要不然,你们走后百芳尽,穷人需寻各自门,加一个人,搭伴过日子才妥贴。" 大波哭笑不得。当年初,县妇联组织的相亲活动,村里已有八九个单身汉找到了归宿,五叔虽然心里直痒痒的,却年岁太高,受了冷落。他执意要找一个意中人,或许还有对先前的女人,对过往家庭的怀念。现在,这念头难以平复。既然如此,大波还是答应和妇联衔接,争取给他个机会。 五叔沦为全村最后一个未脱贫户,我专门去看望了他。不过那时,我发现他的病已经不是常人能承受。刚刚住了十多天医院,治疗才回来。他消瘦垂老了,躺在床上再也见不到年轻时的影子。他的指、腕、趾、踝关节肿痛,往往是多发并发,此起彼落,逐渐波及肘、肩、膝、髂以及颞颌关节,呈对称性发病。疼痛常因病情反复或因天气变化或寒冷刺激而加重。关节处漫肿,手指关节梭形肿大,加上高血压症,常常难得安宁一个时辰。他见了人,勉强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紧缩身子,别过头去,全身都在痛苦扭动着抽搐着。过去力气盖世的劳力,这时感到生命力的萎靡和衰弱,希盼精神和肉体的救赎。大家看着,心里都特别难受。我查看他服用的药物,消炎止痛的、抗风湿类、皮质类固醇的,可以说能用尽用了。他身体上表现出的抗药症状,让我们都觉得,他确实已病入膏肓了。贫困疾病不仅毁坏了他强健的身体、端正的容貌,还毁坏了他的勇武意志。而我们除了给他一些安慰,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帮衬,也给自己一点慰藉,但我们却无法逆转他的正在受苦的命运呵!我在临走的时候,还是问了他一句:"想找个老伴?"他止不住全身的抽搐,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轻轻地点头。我劝他,现在生活和就医抓药都有保障了,安心调养,会好得快的,至于找老伴的事,要靠缘份呵,早脱贫兴许就早找到她呢!他仍是点头,颤颤巍巍地说:"这样才能脱贫呵!" 我深深震动了,五叔的人生轨迹让我陷入沉思。任何时候,农村就是这么个严峻的生活,一个劳力撑起一片家庭的蓝天,劳力就是实力,劳力就是出路,就是富庶的生活。只要有劳力伴随着,生活才会让人咀嚼岀甜蜜的滋味。家庭变故,丧失劳力,病来了,路断了,就像折断了柱子的房屋,坍塌是无法制止的。这种生活里没有丝毫的惋惜,不论你昔日如何力薄云天。任何时候,我们都要知悉,过去的花再红,也已成为昨日之美,面前的茶再淡,飘散着现实的馨香,只要自已心清,便能在幽静恬淡的茶香中,清楚地看到,过去的年轻力壮,生计发达,家庭生活,经营调适,因了缺乏指引,在不经意间,就统统化作一缕雾气渐去渐远,飘上云端,生活的甜蜜最终离你而去。也只有在这时,我们才会获得洞察世间浮尘的慧眼,从而看透贫困背后的必然,伸手用力扶着他们走出过去的泥淖。 大波就像五叔的家庭成员,料理他的生活,衔接各项政策落实,让他的生活真正稳定了。但找老伴的事,虽然牵了不少线,费了好多口舌,又一年多过去了,却还是没有着落。傍晚时分,大波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五叔的离世。两个月前,他拼命要见正在休假的大波,把脱贫的表签了字,他明显感觉自己不行了,怕阎王爷不收贫困户呢。大波说,他的病痛让他没有半点精神,心肾衰竭,痛疼中死去,却没有半点痛苦的样子,很安祥的走了。 当我赶到五叔家那熟悉的宅院时,乡村的干部正在动手搭灵棚,房子前面的板壁被卸下来,满屋洞穿。村干部还告诉我,以后把这房子做村里的库房,存放龙船呀,推车呀什么的。五叔先前的睡房里腾空了,摆着一幢美丽的灵屋,是这个老木瓦房的复制品,门窗却为西式图案,客厅摆放了沙发茶几,卧室里则是床铺。除了屋子,还有群舞的美女,婀娜多姿。还有花园和山,有山门围墙。一对金山银山摆放在偏房里,亮晶晶的纸做出起伏的造型。人世生活的期望,难道都在这纸糊的世界里?几个道士对着麦克风大声吟唱:谁见贫困嫌苦累,忧怵饥渴又畏疾,富在嘴巴一口水,穷根断知贫富味。 我就这样,悲悯地目睹着一个农村家庭瞑瞑中绝户消失。 忽然想起佛陀慈悲地开示:宇宙间只有一个永不改变的法则,那就是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是无常。或许,五叔所能领悟到的,生活真正改变,只不过是随偶而安,随波逐流,任由命运的摆布。而好些年里,贫困已司空见惯,毫无得体之法去抗争。如何找寻到一条自已的路,改变命运,翻转困境?五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似乎有所悟道。面前,大家忙碌着,眷眷的心,热热闹闹,却又不无虔诚的彩排着,送别五叔,送别穷困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