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三月来临了。 昨天我收到了最后一箱朋友寄回来的行李。至此,我跟加拿大,以及我20年以前的生活,再无瓜葛。 自从出事以后,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许久未联系的同学,老师,都在竭尽所能的帮助我,我非常感谢。有的朋友第一时间来看望我,也有在加拿大的同学帮我办休学,收拾原来房子的里的东西,退租。大家似乎都抱着我总有一天会回到以前的生活。他们都面带微笑的叫我加油。 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不过就是安慰一个病人的虚假面孔而已。 半年了。 我父母都停掉工作,来专心陪我。八十岁的姥姥也从老家赶来。我看着一家人忙前忙后不禁悲伤。 倒是希望他们冷漠的把我送到疗养院去算了。 说不定我还可以恨一恨对我不好的女护士。 可是这样的关爱,只会让我更加绝望。 是的我瘫痪了。 对于这样的字眼我一点都不会逃避。很多健全人面对瘫痪在床的人不敢说站起来,对盲人不敢说看见,对病患不敢说健康。可是就算你不说,你依旧是一个健全的人,你不用24小时有人看护,大小便失禁,满身的褥疮,在女生最脆弱的生理期让所有人看到你两腿之间的鲜血。 我也不恨那个开车撞向我的人。 他父母来看过我,拉着我的手求我原谅。 我爸妈花了很多钱努力让律师说服法官给他更多的刑期。 恨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事情,何况,像我这样一个胸部以下没有知觉的人,又谈何报复? 开庭的时候我也没去,我不想看到他悔过的泪水跟他爸妈悲惨的眼神。估计那么多钱他家也无力承担。不过就是一张空头支票而已。再说我家也算有些小钱,那点儿赔偿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只比我大一岁,喝了不少酒,带着一个姑娘回家。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六天了。我妈心脏病犯了,我姥姥一个一辈子没出国远门儿的小脚老太太坐着飞机刚到。我爸说,失去知觉只是暂时的,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我可是学生物的,脊椎断裂这种事情,我清楚的很。 隔壁床也是个年轻女孩儿,叫小红,晾衣服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摔坏了脊椎。天天以泪洗面。本来是个学跳舞的来着,结果下半辈子一直要在轮椅上度过。我爸天天去打听能不能换病房,这姑娘是在是太吵吵了。我休息不好。我说没事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听听呗。还能转移转移注意力。我一直很安静,一如我的前二十年,不出一点儿动静。我妈哭着趴在我身上说,你要是想哭就哭吧。我说我不想哭啊,事情都是要面对的,哭有个什么用。她一直怕我压抑着想不开寻短见。可是我肯定不是那样的人。自杀这种一了百了的懦弱行为我是看不起的。有一天对面床哭累了,问我说你怎么出的事儿。我说车祸啊,比你还惨。她说她想不开,人生都毁了,以后再也不能跳舞。我说那就找点儿别的事儿呗,咱们这种人肯定不能自己生活了,那么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就减轻点。 她说她本来有个也是学跳舞的男朋友的,从她进医院就再也没来看过她。我觉得这种事情但凡心理比较脆弱的人肯定承受不住。逃避是很正常的选择。脆弱又无法逃避的人如我妈,就每天搜寻什么中医偏方跟少数民族土法。每天搞一堆江湖骗子在家,似乎巴不得我是恶鬼缠身,做一场法事,我就能变回那个能自己走路的我了。我对这些东西反感但是相当配合,反正她心里舒服点儿就行了。我爸不管也没精力管,他深知他自己扮演的是一个父亲的角色,在老婆已经快疯了的时候,还要沉得住气。 小红说羡慕我,至少我男朋友对我倒是热络的很,三不五时的出现。 我男朋友的确是不错,刚研究生毕业。 适应了工作紧张的气氛以后还要来照顾我。 我是一个不爱去多说丧气话的人,可是我知道他并不比我承受的少。他也是一个沉默话少的人,平日里全靠我逗他开心了。 我不想强作欢笑给谁看,所以终日我来对坐着,也不说话。我妈私下里说过,他肯定也不能陪我一辈子,叫我做好心理准备。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他只是一个男朋友而已,还总忍受着我的小脾气,下班已经很累,还要在晚高峰伴着堵车坐车穿过半个城市来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他什么时候离开我都能接受,能理解。毕竟恋爱是双方的事情,这次所有的压力都是他在承担,这样的失衡我很明白。 如果他喜欢上别人,也不用从道义上觉得愧疚。 只要我明白,其他人说什么我都懒得理。健全人谈恋爱都不能保证负多大责任,何况我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残疾人呢。 我想起来我爸爸年轻的时候资助了一个爸爸瘫痪妈妈跑了的小姑娘。比我大三四岁吧,现在已经工作了。我曾经去过她家,她爸干瘦干瘦的,脑袋上就剩俩窟窿了。窟窿里面装着一对儿浑浊的眼睛。屋子里面弥漫着臭味,他每天都排泄在床上,等女儿放学回来再给他擦一次。后来过了很久,我问我爸他后来怎么样了。他说,早死了。我刚恢复意识的时候,总是做梦梦见他,在昏暗脏乱的小房间里面抬起头来那个毫无生气的眼神。 我看过桑兰关于极品保姆的控诉。保姆有事儿要回家,她却不能没有人给插导尿管儿,只能憋着。这都是一眼就看过去的新闻,现在想想却感同身受。我试图跟我妈商量过切除子宫的事儿我自己知道。反正我应该不会生育了,每个月来例假太烦人了。而且我长期坐着,加上有可能不能及时清理,肯定也会发炎得病。不过我后来想想还是不要说了。她根本不可能冷静的听我说话。而且她怎么会同意她20岁的女儿摘除一颗好好的子宫呢。她连拔牙都要跟医生再三核对,是不是不拔不行。 我回家以后看了很多书,明白了很多道理,我甚至我都可以做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可是太迟了,我的权利已经被收回。 我还是踏踏实实做一个被关怀,没怜悯,被同情的角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