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良种


  徐亚岩与石经理隔桌对坐。徐亚岩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石经理,今天叫你来接受调查,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实事求是说明情况。石经理撇撇嘴说:我这个人自小就屁胆(胆小)的很,长这么大了,今儿还是头一回过公堂,你千万可别吓我,我一害怕口里胡说哩。
  徐亚岩似乎没有听出石经理的不满,仍然自顾按自己的思路说着话:有四五年了吧,种子公司都是咱们县上国家优质小麦、牧草、大豆等良种推广种植项目的供种单位,良种购销途径、种植面积、评估程序、验收过程一系列环节的具体情况,你最清楚,算是行家吧?所以……石经理不耐烦地打断徐亚岩的话头,悻悻地说:人把我告下了,你们人抓都抓了,账也提了,我还讲啥呢?我没啥好讲的!我说没问题你们信吗?你们还是看账去,好好看,仔细看,看好了看够了再说。
  账我们会看,你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截至目前,好像谁也没说你一定有问题,你急什么?
  石经理将燃着的半截烟扔到脚下,气鼓鼓地碾灭:我没急,我哪里急了?不是有人举报我吗?谁说我有问题,你们找谁去!
  不急你嚷什么?找谁哩问谁哩是你操心的吗?需要你给我们安排工作吗?调查种子公司不找你石经理再找谁?徐亚岩变了脸色,一把抓起石经理桌上的烟盒扔出窗外:这里是询问室,不准抽烟!你以为是你家呢还是你的办公室?
  徐亚岩发了脾气,石经理马上软了下来:徐检察哎,你别上火,我说过我屁胆一个,一害怕口里就胡说哩。看这事弄的,怪我,都怪我,行不?你问啥我说啥行了吧?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看看,我又胡说了,你别计较啊,咱是放羊娃出身,从小就爱撇石头撂瓦子满嘴跑火车,散漫惯了……
  徐亚岩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石经理,心里暗暗叫苦。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石经理,职级虽然不高,却是本县的名人。当了五年农民,快三十岁时考上农校,上了三年学,毕业后在收购站、供销社、农副公司、粮油公司、林业局好几个单位转了一圈,最后调进农牧局任办公室主任,不到一年改任县种子公司一把手,捞了一个正科级。此人口才便给、交际广泛,能喝会唱且出手大方,是县上"四大名人"之一,很得方方面面领导的赏识,若不是多生了一个孩子,这会儿大概该列入副县级后备干部之列了。徐亚岩心里明白,对付这类人一点都不能急,你越急他越笃定,万一被他抓住话柄死缠烂打,想脱身都难。
  谢惠军停下记录,用笔敲敲桌沿:大家都缓一会,别急,慢慢来。石经理,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上年项目小麦良种供应入户单价是1.91元,我看你们公司进账的销售票据哩,是按这个价格给种植户供应的籽种,数量也合适着哩,表面上看起来好像确实没啥问题……
  石经理插话说:不是表面没问题,是确实没问题。
  没问题最好,你好我好我们大家都好。徐亚岩瞪一眼谢惠军,赶紧抢过话头:石经理你说得好,没问题谁也查不出问题,可是话说回来,有问题任谁也别想蒙哄过关!今天调查到此为至,石经理你回吧,顺便抽时间考虑考虑我们今天提到的事情,以后若有必要的话我们还得找你搞调查。更正你一个不正确的说法,我们调阅种子公司的账务叫依法履行职责,你有义务配合调查工作,明白吗?找你谈话是例行公事,与抓人是两回事,你可别弄混淆了。
  最后徐亚岩盯着石经理的眼睛,一字一句说:谢谢你的提醒,我这就看账去,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好好看账。石经理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地说:随便。
  咱人微言轻,不是徐经理这老狐狸的对手,弄不好就会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徐亚岩半真半假地对诸局长发牢骚:还是你出马收拾他稳妥些,好歹人家与你级别相当,我一个小科员对付大队支书一类人比较合适些。
  诸局长从监控屏上移开眼睛,平静地说:本来就没指望从石经理身上打开突破口,重点在陈会计那里。刚才故意让陈会计看到了石经理,你看陈会计是不是有点慌乱、快沉不住气了?不过,离攻下碉堡只怕还差火候哩。
  岂止差火候,什么都差!徐亚岩看了看监控镜头,气不打一处来:没有确切证据就接触被举报人,太弱智了!这是谁的安排呀?头被门夹扁了吗?警匪剧看多了吧,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瞎驴寻驹胡折腾!陈会计哪有一点沉不住气的样子?我看人家笃定得很,没一丁点想缴械投降的迹象!
  诸局长平时爱开玩笑爱喝酒,还喜欢灌别人,劝酒时头一句话总说我天生老鼠眼睛瓠子头、刀背鼻瓦沟子脸,不嫌我丑就喝了我这杯酒,嫌我丑你就倒了。拿自个相貌开涮,而且句句属实,被劝者往往听得发愣,愣完了赶紧喝酒。别人酒杯空了,还在那里不好意思呢,诸局长又接着卖弄:咱老婆可漂亮得很,看上咱聪明、心里亮清……今天被下属毫不客气地当面抢白,诸局长感到脸上有点挂不住,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脑子好,你聪明,谁都不如你!那你说该咋办?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
  徐亚岩刚才没压住火,自顾痛快淋漓地发泄怨气,忘了拉话闸,一句"头被门夹扁了",谁一听都知道是在揭诸局长的短。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徐亚岩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讪讪地笑着,偷空给谢惠军使眼色,央求他解围。谢惠军心领神会,当起和事佬来:徐家娃你别胡说,诸局哪有你想的那么弱智……边说边向上指了指:老板安排的。哎,诸局,徐亚岩说得不是没道理,现在接触人确实是太早了些。徐亚岩感激地看看谢惠军,谢惠军挤挤眼接着说:不过诸局你还真得操个心,徐亚岩这坏种老说你又丑又笨,这话说过不至一次两次了,我看他心里谋算抢你的局长宝座呢。
  徐亚岩急得捶胸顿足叫起屈来:天地良心,我可从来没那意思,诸局千万别信谢惠军,这坏种申公豹一个,单爱胡说八道,挑拨同志关系……
  诸局长一副肚大能容的样子,很自信地说:咱谁呀,啥事不知道?没有火眼金睛能当十几年的反贪局长!好了,好了,我真的是征求你意见呢,你说下一步咋弄哩?
  徐亚岩认真想了想,用商量的口吻说:举报材料反映石经理指使会计小陈截留项目资金建小金库,关键细节一句也没提到,要不我们想办法找找举报人?
  诸局长摇头:匿名举报,还是打印件,说明举报人思想顾虑很大,对我们不太信任,生怕泄露身份引火烧身,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举报人不是石经理身边的圈内人,了解内情不多,或许还有有道听途说或者泄愤报复的因素。但是举报的事情确实值得深入查证,包括种子公司在内,涉农口的几家单位这几年不声不响的变阔了,社会议论不小,说农牧系统职工有两多:开私家车的多,住复式房的多……问题是我们反贪局以前没办过类似案件,不了解有关情况,生茬难开呀,不然我也不会同意老板的意见过早接触石经理他们。看石经理的那架式!真正的有恃无恐啊,明摆着跟我们叫板呢。
  徐亚岩冷笑:是啊,反了这么多年的贪,办案时愣没遇着一个老实贪官,职务越高越顽固越会说假话,唬弄起人来个个脸不红心不跳,愣是有水平——自己弄虚作假,反过来理直气壮地骂别人……
  诸局长不满地打断徐亚岩:少说两句行不行?你今儿咋这么多废话!
  徐亚岩不服气地低声嘀咕:后面一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某个国家领导人说的。
  诸局长思忖半晌说:亚岩、惠军你们晚上加班看材料,尽量做到熟悉账务,心中有数。从明天开始,咱们分头下乡跑基层,眼下铺开查没条件,我想还得抓住小麦项目搞文章,单刀直入挑盖子。
  徐亚岩闻言精神一振:着啊,历史证明眉毛胡子一把抓往往坏事,倒不如重点突破来得简捷奏效,领导英明,领导英明!
  诸局长神情坦然,对下属的恭维照单全收,态度一点都不谦虚:要不我咋当局长领导你徐家娃呢。
  领导啊,小姐干活还得一张床呢,我们工作的同志既没床又没铺盖,要了多少次了都不见动静。徐亚岩临出门还不忘嘀咕:你就不能再建议建议?给休息室买上两床被褥,能花多少钱呢,还不够一顿饭钱嘛,我们晚上加班老睡沙发撑不住哈。
  诸局长瞪徐亚岩一眼,没好气地说,就你屁事多,有本事你跟老板要去!
  接下来几天,徐亚岩、谢惠军、张宗谋三人跑了全县十几个乡镇二三十个村庄。
  调查工作一开始就很不顺利。时值夏末,乡村精壮农力包括许多村社干部趁农闲外出打工去了,不少人家大门锁着,留守的多是老人孩子,好容易找到一个还推三阻四不大配合。到宁良乡时,谢惠军建议大家直接去乡政府调阅材料,不料吃了个闭门羹,门卫说乡政府放假了,连门都没让进。
  傍晚时分来到仙麻湾村村头,徐亚岩强打精神给大家打气:瞎猫还能碰上个死老鼠,好运气在仙麻湾等着咱呢。
  谢惠军沮丧地叹息:啥好运气,我看还是屎克螂碰着个屁——一场空欢喜!
  赌一把,最后一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农村是片广阔的天地,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广大基层干部,时刻不要忘记依靠党依靠组织。徐亚岩边说边指挥:老陈,车就停放到这个崖坎下面,今儿警车不进村里,这年头谁见了警车都躲哩。
  落日余晖亮晃晃的照着仙麻湾村,从村头一眼望过去,主巷道两侧一顺溜全是新房,砖墙红瓦,大门也用磁片贴了面。一拐进小巷子,多数还是过去的土墙灰瓦房,墙头上的山丹花开得耀眼。刚下过雨的乡间巷道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快吃晚饭了,家家院子里鸡猪羊狗闹闹嚷嚷,大呼小叫,一只猫擦着谢惠军的裤管蹿上墙头,把他吓了一跳。
  徐亚岩捅了一下司机陈壮:老壮你听着了没,你哥叫你回家喝豆豆米汤呢。
  老陈不解地四处张望:胡说,我弟兄一个。
  那不是,呶,那里。
  埂子下草垛旁站着一头大青驴,冲着四个生人噢欧噢欧直叫。
  老陈一看就乐了:好家伙,这谁养的叫驴,油光水滑的多有劲!啧啧,你看还吊着鞭呢。
  徐亚岩、谢惠军、张宗谋相对大笑。老壮继续说:这家伙饿了,向咱干部要料吃呢。又没拴你,想吃草就吃草,想叫唤就叫唤,想打滚就打滚,你比咱干部强多了还不知足?
  谢惠军补充说:老壮你说漏了一样好处——想趴胯就趴胯。
  谁说仙麻湾良种小麦种植面积有二千亩?仙麻湾老支书诧异地瞪圆眼睛:开什么玩笑,全村就五百多人,人均不到三亩地,不种五谷杂粮净种麦子也没二千亩,谁这么没边没沿的编科(撒谎)呢?我们村良种冬小麦每年的种植面积撑死也就六百亩。
  徐亚岩、谢惠军、张宗谋交换了一下眼神,精神一振:有戏了。
  你看这个。张宗谋翻开材料夹指指点点:支书你看,页崖县国家优质专用冬小麦良种推广种植项目任务分解表,08年计划实施面积25万亩,国家补贴标准每亩10元,补贴乡镇11个,农户45880户,人口226000人……喏,就这里,你看,永良乡章麻川、仙麻湾、葛家嘴、刘坪……各2000亩计2万亩,每亩供良种15公斤,国家补贴10元。这是仙麻湾村,这是"供种卡",这是"供种清册",上面有种植户的签名……
  我不识字。支书对偎在身边的孙子说,狗你跑个路,去把你毛勺子叔叔叫来。
  还有这份红头文件,我给你念念,你听好。谢惠军观察着老支书的脸色,念道:……以村为单位实行"四公开",将补贴金额、补贴农户、补贴数量、供种价格等内容进行供种前供种后两次公示,接受群众监督。
  支书说我耳朵背,你声音大些。
  谢惠军大声念:……乡长负责本乡项目区各村优质专用小麦种子包衣、机耕机播、配方施肥、病虫草鼠害综合防治等技术推广工作,良种覆盖率、统一供种率要求达到100%。项目村要印制供种清册、供种卡发放到户,种子供应时由购种农民或购种农民代表签名并按指印,供种结束后由乡上会同村社将供种清册和供种卡装订归档……
  支书撇撇嘴说:文件净谝闲传呢,啥配方施肥、综合防治,还有啥啥供种清册、供种卡,我一样也没见过。耕地、撒肥、打药、拔草这些活是咱农民的本份,乡上能负个屁的责任。县种子公司的人倒常来村里,去种子基地查看呢……
  徐亚岩说你等等,种子基地咋回事?
  支书说我们村六百亩小麦全是种子公司选中的育种基地,有一年种兰天18、19号,有一年种兰天20、21号,种子公司叫种哪个品种就种哪个品种,收割后种子公司会派人来回收麦籽,一斤麦籽比市场上的普通小麦贵一两毛钱。
  你们的种子从哪来?
  有时买种子公司的种子,有时自己预留下年的籽种,方圆十几个村子都来我们村串换种子。
  自己预留籽种,农户之间相互串换籽种?徐亚岩愕然:不是国家良种推广种植补贴项目吗,应该由种子公司统一供种呀?
  支书说种子公司收购种子和供应种子的价格差不多一样,年年种兰天系列品种,农民用自己的种子更放心。
  徐亚岩说宗谋你看一下资料,报一报几年来项目良种小麦供应入户价格。
  宗谋边翻资料边念:05年种子供应入户价每公斤1。74元,06年1。67元,07年1。79元,08年1.91元。
  支书点头说:对着呢,县种子公司从村上回收麦籽也是这个价钱,06年一斤9角5分,07年一年接近9角,06年最便宜,8角3分,05年8角7分。
  徐亚岩、谢惠军、张宗谋三人一齐抬头看着支书,神色迷惑。
  陈壮说:我不信你老汉恁好记性,怕是蛮说着呢。
  记别啥记不下,自己家的事能忘了?支书不高兴地瞪着老陈说:年年就在村里大场上收麦籽哩,种子公司来人过风车、过磅秤、装车,各家缴多少麦籽领多少钱有底册哩……说着就掏出钥匙打开炕头的双层木柜,从里面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把一大堆纸片倒在炕上。
  农户缴麦籽有没有标准?徐亚岩继续问。
  种子公司规定每亩缴三百斤,多缴不要。
  徐亚岩心里默算了一会,问老支书:种子公司来几辆运麦籽的汽车?
  老支书说有一年五辆,有一年四辆。
  谢惠军、张宗谋趴在炕沿一张一张翻捡纸片,这些绉绉巴巴的纸片多数是村文书、社长或农户代表写的便条,有少数是种子公司的领据。便条的纸质各式各样,除了顺手从学生作业本里撕下的方格纸,还有不少烟盒纸和报纸边角,除了小麦种子购销票据,还有大豆、玉米、苜蓿籽种领据。
  老支书拉亮电灯,谢惠军、张宗谋一个询问一个做笔录,徐亚岩坐在破沙发上仰头咬唇,苦思冥想。
  供种卡、供种清册上的指印是我按的。说话有点大舌头的毛勺子不安地逐个打量着房间里或蹲或坐的人,大概是路上走得太急,他喘咳了好一会,接着说道:乡上电话通知我去的,其他村上的支书或文书接到电话也去了,还有几个村来的是群众代表,集中在乡上大办公室里,乡长吩咐了几句就让填表,表册多得很,不分你村我村各人随便拿一沓,按种子公司业务员的指点签名按指印,后来有人嫌慢,还用五个指头醮墨按指印……
  有这事我咋一点也不知道?支书有些恼火,拧着眉毛问毛勺子。毛勺子呆了呆,眼光在众人脸上舔来舔去,张了张口把话又缩了回去。
  是你不汇报呢还是另有原因?谢惠军眼珠一转,望着毛勺子,发现了秘密似的。毛勺子满脸无奈,呐呐地说:支书是老古板人,担不住事,孙乡长吩咐别给他说。
  孙乡长真那么说的?怕是你觉着支书老不中用吧?谢惠军露出狐疑的神色。
  张宗谋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说:是啊是啊,有公事呢乡上咋的叫文书不叫支书呢,怕是有啥路数哩。
  满脸皱纹的支书眉毛一跳,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毛勺子你娃这就不对了,咋这么不懂事哩。老陈俨然一副长辈口吻训毛勺子道:按个指印又不是啥困难事,支书不识字还不会照猫画虎?
  毛勺子有些心虚,赶忙往外推责任,说周书记也说哩,支书腿脚不太利索……
  你就那么听话?谢惠军继续上眼药:老支书好歹是一村之长,啥公干也该给老人家打个招呼嘛。对了,签名按指印算是给种子公司帮忙呢,他们没给你啥好处吗?
  ……给了两条红兰州,两条蓝兰州。
  没给支书留一条?老陈替支书抱不平。
  一直不说话的支书孙子瞅准机会揭发毛勺子:他刚刚还给乡上打电话,说四个人开警车到村上来了。
  支书跳起来朝毛勺子屁股就是一个大脚:老子忍你时间长了,我捶你个驴日的,在我眼里别柴柴你还嫩了点,我日下的鬼在门背后压摞摞着哩。
  你们吃的共产党的皇粮,为难我一个跑烂鞋的有啥意思?毛勺子不敢惹支书,倒冲着谢惠军哇哇直叫:有本事你去找书记、乡长去……
  有了老支书的指点,往后的调查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通过对宁良乡、盘寺乡十几个村子的调查,徐亚岩、谢惠军、李宗谋三人取得了十多份有价值的材料。结束调查这天,干旱三个多月的老天爷,终于降了一场大雨。
  隆隆雷声中,徐亚岩拨通诸局长的电话汇报调查情况。诸局长情绪很好,说他带队的这一组调查工作也有很大的收获。电话里表扬徐亚岩几句后,诸局长指示徐亚岩再跑一趟仙麻湾,提取老支书那里的原始资料。
  谁也没想到,再跑仙麻湾遇到了麻烦。
  车子停到仙麻湾村头,谢惠军笑嘻嘻给谢亚岩提了个建议:亚岩你说得不错,关键时刻还得依靠党依靠组织,仙麻湾的党是谁呀?老支书嘛。你就好意思再空着手去人家家里?徐亚岩说:这还不简单?凑份子,买两瓶酒一条烟。酒大家当场消灭,烟给老支书……,哎,我说老壮你别躲着不吱声,凑份子的钱你得掏。
  老陈不干,说你们喝酒让我干馋着?
  张宗谋笑眯眯地逗老陈说:老壮,支书家院子里跑着个三条腿的家伙你看着没?对啊,就那个撵着母鸡满院子跑的骚公鸡,我统计了,短短半小时那家伙踏了三次蛋,狠得很,光天化日下一点眼目都不遮……就看你老壮有没有本事拾缀到嘴里。
  "踏蛋"是当地土话,专指鸡交配。大家一听不由得笑起来。老陈说:这个还不容易,看我的。
  坐到老支书家炕上一会功夫,老陈就与老支书称兄弟的亲热上了。老陈勾着支书肩膀挪到沙发角落,话题一转,语重心长地说:老哥啊你大意呀,咱娃打工不在家,儿媳妇一个人本来就寂寞,你养啥不好偏养了只骚公鸡?你想嘛,你儿媳天天眼巴巴看着公鸡撒欢儿,能不胡思乱……
  正说得热闹,两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风风火火闯进门来,毛勺子躲躲闪闪跟在后面。
  你们弄球啥哩?先进来的那人说话口气很冲,劈头盖脸冲着徐亚岩粗声喝斥说:你们招呼都不打,窜的啥乡庄?
  第二个人轰鸭子似的摆动双手说:你们走,走,赶紧走!来的来的都不上香,净拔老爷胡子哩。
  徐亚岩没料到来人竟然如此粗暴蛮横,听他喝斥的口气,好像徐亚岩尿到他家锅里了。徐亚岩脸上的笑容都没得及收回,僵愣了好一会,突然光脚跳下炕,张开双臂挡住门口,厉声道:等等,你两位又是弄球啥的?谁把哪个老爷的胡子拔了?
  我们弄球啥的你先别管。先说话的那人仍然怒气难抑。
  毛勺子小心翼翼地对徐亚岩说:是周书记、孙乡长。
  徐亚岩一口气堵在心里,瞬间脸都青了,一把拨开毛勺子,盯着周书记愤然说:这里好像不是你家吧?我们爱弄啥球就弄啥球,你不觉得你管得有点宽了?
  张宗谋搔搔头皮,侧身挡在徐亚岩身前,冲他连连使眼色。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孙乡长换了神态打圆场,转头对张宗谋说:要不我们到乡上去,你们调查啥乡上一定全力配合。
  张宗谋不愿多事,略带慌乱说:周书记、孙乡长别生气,我们……
  这儿咋就不是说话的地方?徐亚岩丝毫不领情,绷起脸说硬邦邦地说:惠军你把工作证出示一下,我咋觉着两位大人有点不懂法呢。
  老陈附和道:就是就是。
  周书记双眼冒火,转头瞪视老支书,老支书有点胆怯地低着头不吱声。
  谢惠军干咳一声,徐亚岩看了看他,转眼又看老支书、张宗谋,后者还在使眼色,示意他一定要保持克制。
  徐亚岩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反复思量一番,最终心里暗叹一声,坐到炕沿大口大口吐粗气,半晌才艰涩、沙哑地开口说:既然两位领导找上门来了,我汇报一下情况。事情是这样,我们四个受县检察院反贪局指派,依法调查国家优质专用小麦良种推广补贴项目资金的使用情况,现初步查明,包括永良乡在内,全县十几个乡镇2008年实施小麦项目时,种子入户价格每公斤1.91元,巧的是上年县种子公司收麦种也是这个价钱……
  周书记不客气地打断徐亚岩的话:那又怎么了?
  小麦种子收购价与项目规定的入户价相同,意味着国家补贴款大部分变成了供种企业的利润!就说去年吧,收麦籽每公斤1.91元,加上各种经营成本,撑死每公斤也不过1毛钱,成本价最高2.01元,国家每公斤种籽补贴0.68元,那么种子公司一公斤种籽就能净赚0.57元!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就粮食交易而言,这是多大的利润!可上报的材料上怎么说——国家补贴款全部随良种进入到种植户手中!徐亚岩越说声音越大:撇开这个不说,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历年来包括小麦项目在内,大豆、苜蓿、玉米各个项目均不同程度的存在编造名册资料、虚报种植面积、欺骗蒙哄上级组织等问题。比如小麦种植面积,全县合计数为三十五万亩左右,其中专用良种种植面积只占全部面积的百分之三十左右,约九万亩至十二万亩,2008年面积最大也没超过十五万亩,这十五万亩里面差不多一大半还是农民自己通过其他途径购买、串换良种的种植面积。永良乡2008年实施国家良种小麦推广种植项目面积2万亩,每亩补贴10元,实际种植面积面积落实到位了吗?没有!事实上全乡项目田、种子田、非项目小麦田合起来都不足1万亩。孙乡长你是永良乡当年实施项目具体负责人,我说的这个情况对不对?
  弄了半天,我以为你拾了个囵囫宝!原来就这么大的个事。孙乡长放声大笑,手握成拳直比划:捶子大的个事么,看把你激动的,中标价、入户价是国家定的标准,谁有本事谁去打个报告,建议国家有关部门把标准降下来!近几年市场麦子籽啥价钱你晓得不,一公斤2.45至2.60元,去年呢,涨了,2.76元!县种子公司收购价低不假,可这是人家的种子基地,农户愿意低价给种子公司缴种子,你能挡得住吗?啊……
  毛勺子怯怯地补充:收购麦籽的价钱比市场上普通小麦要高几毛钱呢。
  孙乡长斜眼瞟了一眼徐亚岩说:可不是。种子公司是国有企业对不对?人家是通过正常程序取得中标供种企业资格的,一转手就赚钱那叫能耐,谁不服气都没用。你说补贴款大部分变成了种子公司的利润,那又咋了?国有企业的利润难道不是国家的?肉烂在锅底,你懂不懂?种子公司是企业啊,不赚钱谁吃饱了没事干去揽这麻烦事呀?啥叫编造项目资料欺骗上级组织呀检察官同志,说这话可要负责任哩,良种补贴项目从省市到县乡,上至书记、县长,下至乡村干部个个都担着责任,县上有项目领导小组有主管单位还有实施单位,市里有技术指导工作小组,省上有专家验收小组,任务层层分解、逐级落实才到乡上,村上还有支书、主任、社长、农户代表,财政局、审计局、农牧局、农办这些单位有多少人辛辛苦苦搞工作,多少人在操心把关你知道不知道?凭什么张口指责我们编造资料?你检察院的人有多大能耐,还跑到这里横插一杠子!我说你们光操心着把我党发的两个瘪工资领上就行了,别没事寻事,哪里招的不是祸呢!俗话说骆驼脖子长,还不吃隔山草哩,我说咱们还是各干各行、喇嘛不管阴阳的好!做事有点下数好不好?别把眼瞪得像个卵子,若要公道打个颠倒,你能耐大,让你来干我们看看!我们倒是想把补贴款直接发给农民,那多省事,可是……算了,给你说了你也不懂,不会说话你总会不说话嘛,不懂你咋蛮说哩!没事干你们就去河湾里洗石头玩去,少在这里指手划脚胡咧咧。
  孙乡长口才不错,粗话、俗话的运用水平更是出神入化,一番又快又猛兼具逻辑的长篇大论,如同出膛炮弹发出啸音骤然倾泻出来,轰轰隆隆,直打得对方阵地尘飞土扬。
  徐亚岩耳朵嗡嗡响,觉得自己毫无遮拦地处在对方居高临下的打击之下,同时听出来了,孙乡长话里话外明显透着一股强烈的威胁意味,根本没有一点掩饰的打算,不禁气得面色发青,半天没说出话来。谢惠军见状,起身拉着徐亚岩往外走,嘴里一半劝慰一半点拨他说:亚岩,补贴款没到农民手里,人家当父母官的能行,咱们有啥不能行的?走,走,走。
  老陈从角落的沙发上站起来说:且慢,我家几辈子都是农民,就我一个吃公家饭,还是个司机,放在旧社会也就是个抬轿子的下苦人,可我这会实在忍不住了!我心还没瞎,也懂得一点农民的难肠事,孙乡长你刚才说了个啥话,肉烂在锅底是不是?我看你纯粹是胡说八道!你爷爷是农民吧?你大大(父亲)弄不好也是农民吧?你回去问他们去,看他们知道不知道农村人常说的"一粒籽,万颗粮"这么个道理?市场麦子籽种一公斤2.7、2.8元,国家项目才1.91元,便宜下几角钱呢,国家图的啥?不就图个调动农民积极性,思谋着让咱农民多打点粮食、多几个收入?亚岩刚才问你——为什么不按项目要求的数量供种,为什么虚报种植面积——你咋不回答?咱老农民谁不知道良种好、有便宜良种谁不争着抢着买?农民瓜是瓜着呢,可没瓜到底,大瓜子五八年早饿死了、死绝了!25万亩良种田都种良种,又增产又有二代籽种,这是多大的经济效益?你头又没肿咋算不来这笔账?你们是谁,是老百姓的父母官!企业赚钱重要还是百姓重要?那头轻哪头重你当父母官的真分辨不来?哼,说实话,我看是有人对老百姓的事根本不上心!老陈一个一个点着孙乡长、周书记的鼻子:国家多好的政策,愣被你们弄瞎了,弄砸了!亏你们晚上能睡着!还张口闭口指责你不懂他不懂,简直是不知羞愧,大言不惭,你们太亏人,太亏农民!俗话说吃籽不如吃屎,你们敢吃籽是不是,敢吃屎不?亚岩你给屙一泡屎去!
  徐亚岩说了声得令,真的转身出去了。毛勺子眼尖,跟在徐亚岩身后悄悄溜了。
  周书记、孙乡长被镇住一般僵在当地。
  谢惠军、张宗谋头一次见笑弥陀陈壮发脾气,惊得张圆了嘴。
  老支书抱着头蹲在地上,一个劲地说老哥你这话说得好,说得真好……
  周书记、孙乡长乘坐的越野车出仙麻湾村后,刚转过一道山弯,两人赫然看见徐亚岩拦住了去路。
  徐亚岩叉着腿,手执牛鞭站在路当中,脸上神色决绝,一副要拼命的架式,开口说的话却咬文嚼字得厉害:两位老爷高纵尊臀,移驾下轿吧,这里野旷无人,我们手谈一会可好?
  事出意外,周书记、孙乡长吃了一惊,不明白徐亚岩要干什么,隔着窗玻璃不出声地呆呆瞧着徐亚岩。好一会儿,孙乡长才反应过来,暴喝一声:你疯了!徐亚岩不耐烦地说:别废话,都下来吧。周书记鼻孔里哼的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徐亚岩,面带不屑地朝司机挥挥手说:别管他,走!
  司机一轰油门,越野车引擎发出低沉的怒吼冲了过去。徐亚岩侧身闪到一旁,身后路当中躺着一块巨石,又挡住了去路。也不知他是如何搬动那么大一块石头的,石头上还放着他叠得整整齐齐的制服上衣。
  司机从车上蹦下来逼近徐亚岩,气恼地说:出了怪事了,有你这么野蛮的人哩,老子头一回见呢,好狗不挡路,你杂种做啥呢,让开!徐亚岩挥挥鞭:不干你事,你杂种躲在一旁看热闹行不?司机说:不行,谁叫你杂种拦我的车!徐亚岩甩手扬鞭,鞭梢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斜扫了过去。司机边低头躲闪边说:你狗日的杂种还真……话音未落,便见徐亚岩左手一拳捣了过来。司机抬手格挡,说时迟,那时快,徐亚岩收回左拳的同时抬起右腿,腾的一声踢中了司机小腹。司机身子后仰,接着便双手抱肚蹲在地上,嘴里丝丝丝直抽冷气。
  徐亚岩用下流手段偷袭得手,还不肯罢休,抢上来一把拉开车门,不依不饶地向周书记挑衅说:出来吧,咱可说好,除了脸面,其他地方随你招呼!周书记作梦也没想到徐亚岩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说下手就下手,不禁骇得呆了,坐在车上既没动也没敢吱声。
  徐乡长从另一侧车门里跳出来,边骂边扑向徐亚岩:嫖客日下的你没王法了,我和你拼个鱼死网破!徐亚岩把鞭子一扔,拉开架式闷声不响迎头冲了上去。周书记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扭做在一起,斗牛一般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接着双双翻入路边麦地里,压倒了一大片麦子……
  回单位都两天了,还不见诸局长听取汇报,徐亚岩只好主动去了诸局长办公室。诸局长阴沉着脸,闷声不响。徐亚岩有点惴惴不安,心道莫非孙乡长他们把打架的事告到单位了?想到这一节,徐亚岩既惶然又歉疚,边注意诸局长脸色,边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说:领导哎,我说了半天你咋屁都不放一个?案件查到这个份上,总算证实了你的想法,单刀直入之后该扩大战果了,你怎么反倒蔫了?
  昨晚被检察长叫到单位,挨了县委路书记劈头盖脸一顿训。诸局长神情黯然,脸露苦笑,低声说:路书记当着检察长的面责问我——谁让你们开着警车到乡下乱窜哩?注意点影响好不好?信不信我马上召开常委会,调你到种猪厂当副厂长去?
  就这些?徐亚岩显得很随意地问诸局长。
  嗯。诸局长看看徐亚岩,琢磨他的话语,觉得有点不对味,又想了一会,不禁怒气暗生,狠狠地说:够事的很了,你坏松是不是觉着训得还不够?
  徐亚岩暗中松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那检察长啥态度?
  老板什么话也没说,一声没吭。诸局长眼睛看着虚空,声音弱得像苍蝇叫。
  没下数了!还种猪厂呢,叫你当副厂长就当副厂长?诸亚岩不服气地嘟囔。
  诸局长不作声。房间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喘气声。
  真他妈窝囊!徐亚岩心里恼火,忍不住发作说:这案子真没法办了!你说上级咋的不深入基层调研调研,咋的不实行种子直补呢?城乡社会两重天,冷暖不匀,苦乐不均,农民的真正需求到底有没有人知道啊?你说,四万多农户二十二万人口里一大半人没有享受到惠农政策的好处,为啥愣是硬生生一声不响呢?你去调查他们吧,他们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吱吱唔唔净说光面话,生怕跌下个树叶把自个的头打破!都啥时代了,还是这样一盘散沙,没一点公民意识,是不是吃亏都吃成习惯了?……最气人的是那些父母官,不管是张三李四还是王麻子,都像一个娘养下的,一模一样的脾性,一模一样的德行,蛮横、冷酷、冷漠!说话的腔调、思维方式都一模一样!逼急了,咱干脆把良种补贴卡、表、册所有这些档案资料复印下来,贴到各村各社去!让大家看看咱父母官们办的好事!咱们老像乌龟一样缩着头,怕这个怕那个,能弄成什么事?难怪别人看不起,咱自己看不起自己才对!抓几个,关几个,看谁还敢嚣张放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诸局长数落徐亚岩说:嫌乱得不够是不是?叽哩咕噜的说球的啥闲话?四十大几的人了,政治上这么不成熟!
  徐亚岩反唇相讥,挖苦诸局长道:就你政治觉悟高!觉悟高,人家县委书记咋的叫你去种猪厂呢?哼哼,当啥副厂长哩,你是良种,当种猪去才合适!
  鸡不尿尿自有窍道,明的不行来暗的,大路不通走小路。诸局长不理会徐亚岩的讽刺挖苦,一咬牙说:不让下乡就不下乡!咱下茬寻他种子公司的账外账总可以吧?费尽心机日鬼捣棒槌胡折腾,我就不信狗日的他会把钱乖乖地留在账上?一,碰项目,还没整出个眉眼哩,方方面面反应那么大,像谁把他家祖坟刨了,太异常了,太说明问题了!豁出去了!天塌不下来,好歹咱们拿着党发给的工资,一月三四千元呢,对得起良心的话咱不敢说,总要对得起工资吧?徐亚岩,我想过了,咱们不管这事则已,管就够个眉眼出来!管了再说!今儿你不得罪人,明儿人就得罪你,想不得罪人甭干这份工作!马上办立案手续,连夜传唤石经理、陈会计!同时开搜查证,搜他们的财务室!诸局长眼光灼灼,整个人突然像浴火凤凰一样神采焕发。
  徐亚岩眼睛一亮,由衷赞扬说领导就是领导!
  下午回家时徐亚岩心情很好,跟出租车司机开玩笑,说我就爱坐女司机开的车,你看,这车跑得多温柔。女司机咯咯直笑,说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幽默的。徐亚岩跟着也嘿嘿笑,顺手松了松领带。女司机说:你脖子上青一道紫一道,被老婆抠了?徐亚岩说被狗咬了。
  我们今天接着上次的话题继续说。徐亚岩说话底气十足:好几天都过去了,让你考虑的事考虑了没有?
  石经理闷闷地回答:没啥考虑的。种子公司只是项目供种单位,农牧局、农委、乡政府等才是组织、实施单位,项目设专账,资金使用要报县财政局审核,还要经过省县市三级组成的专家小组进行评估验收,专家评估验收意见都在那放着,你们难道没看吗?凭啥硬说有我们有问题抓住不放呢……
  徐亚岩截断石经理的话,说:你先别嚷先别嚷,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清楚,惠军你把有关项目验收报告读一读。
  谢惠军抽出一份份念起来,边念边发表评论:项目资金使用过程中,严格执行财务报帐制,加强财务管理,各类财务资料齐全,资金使用合理,坚持了经济、合理、效益最大化原则。项目户确定在最贫困、最需要的农民手中,保护和调动了种粮农民的积极性,使这项惠民工程发挥了最大效益……啧,调动积极性,发挥最大效益,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在项目区各级组织及广大农户的密切配合下,按期完成了项目建设的各项任务,确保了补贴款随良种发放到农民手中,确保了小麦高产优质高效,供应到农民手中的种子价格明显低于市场同等种子价格……嗯,这个报告还用了一大堆数据进行论证呢,你听——项目区农民户均增收273元,惠农效应、经济效益明显,加快了优质专用小麦产业化进程……哟,你看这份材料写得更体贴——主要做法:领导得力,控制严格,培训到位,种植规范,示范带动,管理严格。经验认识:超前的良种引育、完善的种子示范繁育基地是项目实施的基础,领导重视和部门协调管理是项目实施的关键,技术组装配套是确保项目发挥最大效益的关键……哎哟,这份上还有私章呢,噢,是专家验收意见——页崖县2008年国家小麦良种推广补贴项目县乡领导十分重视,组织机构健全,面积落实到位,示范规模集中,品种质量达标,档案资料齐全,资金管理使用严格规范,做到了专款专用,评分为98分,确定等级为优秀。问题建议:一是整村落实和集中连片种植有一定的难度,二是项目工作经费不足。建议提高补助标准,增加工作经费。验收组组长某某某、市农牧局负责人某某……啧啧啧,专家就是专家,站得高、看得远,还建议提高补助标准,增加工作经费呢。
  谢惠军读得口干,喝了一口水,又拿起几份材料准备继续念,被徐亚岩挡住了。
  徐亚岩突然问:08年的小麦项目购种单价是每公斤1.91元,对吗?
  石经理不说话。谢惠军等了半天,有点不耐烦,提高声音说:好歹说个话,男人嘛,该硬气时还是硬气些的好。
  石经理梗梗脖子,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
  问了你半天了,你咋屁都不放一个?谢惠军逮住机会使劲挤兑石经理说:说了半天你倒是听了没有?哟哟,上次你胆小,可没忘满嘴跑火车,今儿咋了?
  我没说的!石经理虎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没好气地说:你别问我收购单价,高也罢,低也罢,只要我们供的种子质量过关、完成供种任务就行,你揪住收购价做文章有啥意思呢?。
  咦,你比我还沉不住气哩,我说石经理你还真别给我摔脸子,有理不在声高,你慢慢说,我听得见。谢惠军一脸坏笑:你说慢些,我得一字一句记笔录呀,你整明白,我们不是做文章,是记、笔、录。
  徐亚岩脸色平静,目光沉凝,语气也十分和缓:你说你们完成了供种任务是吧,这个账我替你们算过了,2008年项目供种任务375万公斤,换算成吨位是3750吨,收购3750吨得用多少辆车拉送呢?你种子公司现有的仓储能力不到1000万吨,全部腾空装小麦,能储存下3750吨吗?我们查过了,你们既没有375万公斤小麦种子的运输费单据,也没有借用其它单位的仓库储存种子,咋能说是按项目要求完成了供种任务呢?我说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好不好?还是回到老问题上来,收购种子的实际价格到底是多少?
  石经理小声说:我抽支烟,行不行?
  不行!谢惠军残忍地拒绝了石经理的要求:先回答问题,回到你的独立王国,躺在龙床上再抽烟去!
  徐亚岩看了看眼前肥肥胖胖的石经理,想象了一下他躺在床上抽烟的样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另一副情景:过年了,肥猪被拖上案腿毛、剥皮、开膛、破肚、剔骨、剜心……正想得开心,听见谢惠军大声催促石经理:说话!男人嘛,该硬硬该软软!
  你叫我硬我就硬,你叫我软我就软?石经理感到自己受到侮辱一般蹦起来。
  徐亚岩收回注意力,边说边按计算器:石经理不想说就不勉强你了,你不说我替你说,哪里说得不对你提出来,行吗?08年的项目麦种购价每公斤是1.91元,全部从县内几个小麦良种基地收购的,你没啥异议吧?好的,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这个事先放下暂时不说。关键问题是,你们账内反映,当年的收购单价为每公斤2.2元。你看这个,再看这个……徐亚岩翻开一本又一本凭证,一张一张给石经理看发收购发票,最后总结说:票是你们单位陈会计一次性开具的,实际收购单价与票开单价相差0。29元。账上反映当年收购小麦种子3749665.5公斤,哎哟,一百多万元呀!准确数应该是1087403.00元。这我就不明白了,实在是不明白……
  徐亚岩装模作样地敲打着自己的头,脸上布满迷惑之色:为什么不如实反映收购收购单价呢?这不是偷的馍馍门背后吃嘛……
  石经理额上冒汗,尽力控制双腿不让发抖。
  徐亚岩突然烙铁烧着屁股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真是个猪头,这么简单的事硬往复杂里考虑,捣弄半天硬弄不明白!这不就是典型的套现嘛,一次性一百多万,大手笔呀!手法很原始嘛,我真是猪头,大猪头……
  我没偷。石经理一紧张,把徐亚岩说的"头"听成了"偷"。
  你没偷,难道钱自己长翅膀飞了?徐亚岩将错就错,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学着谢惠军的腔调慢悠悠调侃道:老话咋说的石经理?哦,对对,"钱不走空路"!说明钱走路哩嘛,钱走高速路柏油路沙石路土路哩,就是不会飞。
  谢惠军停下笔插话说:徐家娃你真认不得秤,钱会走也会飞,哭着喊着撵有钱人哩。
  我个人真的没拿。
  诸局长大步走进审讯室,断喝一声说:你没拿谁拿了?你屙在裆里了,还硬说是泥泥!你没拿难道是我拿了?
  徐亚岩熬得眼睛发红,掏出一大堆账据摊放在桌面上,说:陈会计你认识这个吧?看看,看看,是不是你记的账外账?这都是些啥名堂呀,这么多——协助费、协调费、验收费、评估费、招待费,烟酒茶,咋的没糖呢?噢,我瓜着哩,这年月谁要糖呢……05年农委十万,06年十五万,07年二十万,08年二十五万;农牧局是多少?噢,这个也清楚着呢,四年三十五万;市农委、农牧局五十万……噢哟,这是啥?乡镇书记、乡镇长的项目补助,还招待费……嗯哼,这又是啥?拜年费,红包,职工加班费、奖金……难得你记的这么清楚,有名有姓有金额,合起来二三百万呢,你必须一项一项说明白。
  ……
  别急别急,大项支出咱们暂不说,先说这五万元,喏,就是写明"杨主任协调费五万元"的这个钱,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我真不知道,听石经理给我讲,这钱是杨主任的借款。
  哪个杨主任?既然是借款,咋写成了协调费?有借款条吗?
  市农委的杨主任,名字叫啥我不知道。石经理说人家给县上帮了大忙,跑项目出了大力,所以……
  那就不是借款了,对吧?
  陈会计迟疑了好一会,无奈地点了点头。
  五万元是你经手的吗?
  是我。
  时间,方式?
  时间我忘了,钱打到石经理提供卡上了。
  那么大额的钱,你会记不清时间?记不清时间,只能说明你给人送钱次数太多了。
  没有没有。噢,我记起了,是前年四、五月。
  打卡的回执呢?
  丢掉了。
  前年五一杨主任家女儿结婚,你们去贺喜了没有?
  杨主任家只有一个男孩,还小没结婚。
  徐亚岩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杨主任家的情况你清楚得很嘛,账内出差报销单表明,二00六年五月一日至三日你和石经理两人在市里,怎么解释?
  陈会计低头默想了一会,说石经理带着我去旅游,顺便把钱直接送到杨主任家里了,当时他妻子、孩子都在家。
  直接送现金?
  原说打到杨主任卡上的,后来石经理顾虑银行有记录,就直接送了现金。
  为什么要带着你?
  石经理怕人说闲话。
  钱是当着你的面送的?
  不是,石经理、杨主任两人在书房谈话时送的现金。
  怎么能证明五万元真送给了杨主任?
  钱装在茶叶盒里,石经理提进书房,谈完话空手出来了。
  你身为会计人员,会计法总学过吧?
  学过。
  我下面要问啥你明白,还是你自己说吧。
  小陈急了,拉着哭腔说:你们别揪住我不放,哪个单位的会计敢照会计法监督领导哩?领导说啥就是啥,只要人家认账,在票据上签字,我下账就行了,好多事我根本不敢问底细,真的说不明白,你们问石经理去。
  徐亚岩也急了:我呸,党养条狗还能看门哩,要你这号财务人员有什么用?事情搞成这样,你们这些人人人有份,谁也别想逃脱责任!补贴款总不是党发给你们喝酒吃肉送人情的!今天不说明天说,和你耗上了,不信你能扛到底。
  领导不在,不管你拿的啥法律手续,我都不认,吃的妖魔饭,跟的妖魔转,周主任发一句话,让我脱裤子给你看都没问题,他不发话,账你看不成,真的。县农办会计大苏态度傲慢,挑畔似的对徐亚岩说:你们还是等等吧,等领导来了再说。
  没人对你裤裆里的玩意感兴趣。徐亚岩咧了咧嘴,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大苏眼前说:也不用等领导,暂不说看账的事,你先解释一下这个事。
  大苏看着纸上的字愣了。
  这是收据复印件。徐亚岩说:我给你念念,"今领到县种子公司交来现金二十万,某年某月某日。"后面签的可是你的大名。
  大苏稳稳了情绪说:二十万元是种子公司缴来的工作经费,争取良种补贴项目的工作经费。
  工作经费为什么不进账?支出原始条据在哪里?具体用途是什么?徐亚岩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最后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问:口说无凭,谁能证明那二十万元不是被你贪污了?
  怎么回事?周主任突然走进财务室,说有啥大不了的事弄得这么紧张、这么兴师动众的!
  徐亚岩有些意外地看看周主任,耐心解释说:诸局长给你打电话,你关机着呢。噢,领导安排我们来找苏会计拿账。
  回去吧。周主任挥手的样子像是赶苍蝇,说我找你们诸局长说话,拿账的事以后说。
  诸局长关机了。徐亚岩尽量控制着情绪,说苏会计刚才说过了,你发话他才给看账,我们来都来了,完不成任务不好交差……
  周主任眯起眼睛认真看了看徐亚岩,转身朝门外边走边说:哟嗬,看不出徐检察官挺负责的呀!找不到诸局还找不到检察长了?喂,喂,郑检你好,我周光义,是这样……边打电话边走出财务室。
  不到五分钟,徐亚岩的电话响了。
  接完电话,徐亚岩朝谢惠军、张宗谋摆摆头,一句话没说,默默地走了出去。
  徐亚岩气鼓鼓地回到单位,走进诸局长房间还没落座,诸局长的手机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响起来。诸局长看看号码,顺手按了扩音键,手机里传出周主任的声音:诸局长你好,咱们在金豪见个面可好?没啥事,最近忙得很,没时间约你聊天,怎么样,边喝酒边聊,工作要搞饭也要吃,怎么样,赏个光吧?
  诸局长说知道你忙得很,忙到小姐床上去了。全县三十多万人都指着你农委吃饭呢,反正你农口单位板油厚,弟兄们不吃你吃谁?
  酒是好酒,烟呢,是"三球烟"。这种烟烟把长、价钱高、燃得快,当地人习惯性地在三个形容词后加上语气助词"球",时间一长大家就把这种烟简称为"三球烟"。徐亚岩靠着椅背自顾仰头抽烟,手里把玩着酒店送的火柴,火柴盒背面印一串广告词:"高的是品格、低的是价格、永远不变的是金豪的风格"。徐亚岩突然笑起来,心说咋这么巧呢,一个是"三格",一个是"三球",格球格球,这不是骂人话嘛。
  周主任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瞒你们,几年来我们确实从种子公司拿了几十万元没进正账,做了啥了?账外开支了,一分钱都没胡花。吃完饭苏会计把条据拿出来,你们自己看。他拍了拍自己的腰,说都是因公开支,我敢保证一分钱都没落到私人腰包里。诸局长咱们是熟人,我说话不对的地方你别计较,别光看到强盗吃肉,看不到强盗挨揍,现在哪个县争取项目不需要花钱?省里、市里……我不说那么具体了……咱县上实在不算什么,你到外面打听一下,外县外省人家是怎么争取项目的!花小钱换大钱,除了瓜子谁不会算这个账?账外不留两个钱,项目申报、实施、协调、管理、评估、验收等等环节,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都要花钱拿哩。这个项目实施完了,还有下一个,今年实施完了,还有明年,不留下两个活动费,到时候你叫我到谁跟前抓借呢?干指头能醮上盐不?来来来,听我最近转载下的手机铃声……
  周主任边说边掏出手机按按播放键,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咹,村民们——各位村民们,哪——哪——个嫖客日下的把县长的牙刷偷着去了?啊!你把县长的牙刷偷着去了,叫县长拿啥着刷牙哩?咹?你叫县长拿球刷牙呢吗?
  陪同吃饭的农委李副主任等人闻言哈哈大笑。
  谢惠军不敢笑,低头抱腹强自忍耐,喉咙憋得吭吭响。
  诸局长脸色铁色:谢惠军你屎胀了吗?屎胀找个没人处屙去,又没人拦着你!
  周主任说,诸局长别生气,现在的事情真个就这样,大家都一样,换了我谁当主任也得这么干,咱们县的财政困难你也知道,穷得叮当响,原先的几个工厂倒的倒、卖的卖,后来建的企业都是嘎把式开酒坊——做一缸酸一缸,没办法哟,穷人就这么命苦。老实说吧——周主任食指向上一指,放低声音说,大老板的这个家也不好当,下面的啥事他心里亮得像镜一样。国家扶贫县嘛,再有个啥来钱门道?不日鬼捣棒槌,谁有日天的本事能凭空弄来钱呢!干这事我也操心得很,生怕出差错,这可是县上的大事情,大局为重,这个道理明摆在那里……算了,算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别念材料,先说你们的审查结论。案情汇报会上检察长说:说完审查结论再汇报案件详细情况,检委会委员讨论处理意见。
  结论是县种子公司通过虚报手段侵占国家财政补贴款并套取现金建立了小金库。徐亚岩顿了顿,接着报出一串串数字:二00五年至二00八年县种子公司通过实施国家有关项目先后领取国家财政补贴、投资等计878万元,期间通过多报良种小麦、玉米、大豆、苜蓿种子收购单价等方式从经营账内套取现金计3025496.10元建立小金库,其中160万元以管理费等名义交给县农牧局、县农办、市农牧局、市种子公司、各项目实施区乡政府等单位,为本单位职工及其他相关单位人员发放奖金、加班费、评估费、验收费、协调费及支付招待费等共计1007844.00元,现账上余现金417652.10元。此外经营账内亦存在虚假开支票据及违规发放奖金、加班费等问题,具体情况有待进一步彻查。
  检察长问你们承办人员啥处理意见。
  诸局长点着一支烟看看徐亚岩,示意让他继续讲,徐亚岩低下头装做翻材料不说话。诸局长只好点名道姓:徐亚岩你讲意见。
  徐亚岩只好讲意见:我认为县种子公司在实施国家项目期间,伙同有关管理部门、协助单位等以不记收入、多记支出等手段套取国家投资款、补贴款,账外支付所谓项目管理费、招待费、验收费、评估费、活动费等非正常支出,属于严重违纪违法行为,其行为已涉嫌犯罪。县种子公司现更名为种子管理站,虽是企业性质可还是事业管理单位,现有证据证明该公司经理(站长)及财务人员涉嫌职务犯罪,涉案金额巨大,社会影响恶劣,建议将案件上报市院,按管辖范围对全部涉案人员立案侦查。
  徐亚岩最后补充说:我声明一下,这个意见是我个人的意见,事先没有与诸局长沟通。
  所有人都看着诸局长。诸局长好像突然犯了烟瘾般闷头抽烟,抽得脸前烟雾腾腾,不时嘬嘬嘴唇,一缕烟雾刚冒出来又被他吸进了鼻孔。
  检察长等了一会,见诸局长还是不说话,就笑了一笑说:其他人员退席,检委委员讨论案件。
  其他人员只有徐亚岩一个。徐亚岩放下材料退了出去。
  徐亚岩请了事假,手机也不开,心灰意懒地窝在家里看了两天书。第三天打开手机,看到未接电话里有路林芳的四个电话,赶紧回过去,路林芳扯了几句闲,话音一转,带着一点嗔意说:老同学你官当大了,不认同学了。徐亚岩忙说:哪里啊,你正科都十年了,我至今还是个科员,指望你提拔呢。路林芳笑了,说我问你个事,你可别装糊涂,要实话实说。徐亚岩挺挺胸,说看老同学哟,有啥事能叫你难肠哩,说吧,只要我知道的。
  电话那头路林芳似乎沉吟了好一会,终于怪难为情地开了口:我是问杨星的事?……啊?杨星是我什么人你不知道?……是,是,两年前他是市农办主任。听说你们县种子公司的案件牵扯到他了……听谁说的你别问,反正我知道你主办这个案件,有啥情况你能不能透露一点风声,家里人都焦虑得很……徐亚岩闻言,头嗡了一声,路林芳后来又说了几句话他居然没听清楚。
  电话里路林芳连着喂喂了几声,徐亚岩才反映过来,说我听着哩。
  不是要你听,是要你讲情况呢。路林芳笑着催促道:快些嘛,到底牵扯出杨星啥情况了?
  我真的不清楚。徐亚岩亏理似的陪着小心,轻声说:真的不知道你丈夫是杨主任,你问的事情我不清楚,真的。
  徐亚岩也听出来了,自己说话时心虚气喘声音还有些发颤,一听就知道没说实话。
  真不清楚?沉默了良久,路林芳追问了一句。
  真不清楚。
  我没想到你也这样!路林芳语带不甘:多少年了,就求你这一回。
  徐亚岩张口结舌,苦苦支撑着不说话。
  好好好,不难为你了。路林芳很快调整过了情绪,恢复了惯常的从容,轻轻笑了笑说:我再找找别人吧,再见。
  徐亚岩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电话。窗子正对着的是一道深切的峡谷,一线溪流闪着亮光,穿行在高高低低的杂树野花中。此时正是西北一年的好节气,远山如黛,微风拂柳。一阵轻微的战栗迅速掠过全身,徐亚岩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洇湿了一大片。
  桌上手机突然又响了,徐亚岩吓了一大跳,怔了怔才拿过手机看看,是诸局长的电话。
  电话里诸局长的语气异常轻松,神秘地说:徐亚岩你这两天躲够了吧,有个事给你说一声,渭县反贪局先行一步,已经立了两起截留国家良种推广种植项目补贴款的案了,材料也上报到市院了,刚才市院发传真要我们排摸类似案件的线索哩,其他几个县也接到传真了。
  他们行动这么快?徐亚岩如闻天书一般,连连说:奇怪,真奇怪……
  那有什么奇怪的?诸局长没掩饰住自己的得意。
  徐亚岩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哈哈哈,够老奸巨滑的,说是阴险狡诈、杀人不见血也丝毫不过份啊!我说这两天这么清静,你连个电话都不打,原来是在潜心研究曲线救国的大方略呢。不对不对,应该说你早有预谋……说实话,自从前两天农委把他们的外账要走后,我真是心都凉了!你看咱们那些领导啊,一个个憷头憷脑的什么样子?要么东拉西扯搅浑水,要么哼哼唧唧明哲保身,要么纠缠鸡毛蒜皮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打转转……黄土高原的老北风啊——吹得我——透心凉……
  徐亚岩口里乱七八糟,唱一句秦腔又模仿电影台词,说:高,高,局座实在是高!我真是猪头,居然没想到局座你会来这么一手绝招,减轻了自个的压力,又不当出头椽子,这下看周主任、石经理他们怎么办?徒呼负负去吧!……你把人家渭县尹局长害苦肠了,那个跳黄河的瓜子叫啥名字,噢,对,对,尹长洲,尹长洲啊尹长洲,尹长洲你睡着了,你不知道爹把你买了!
  你别胡说!说你政治上不成熟,你还愣不承认,这种事是能喊着说的?再说了,渭县一直没有完成立案任务,尹压力很大,我这是帮他们忙呢!你别高兴得太早,梢轻打不下粮食!千万要沉住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孙中山先生的遗训你忘了?诸局长话说得慎重,语气可一点也不严肃。
  不胡说可以,今晚你请客,三球烟,杏花村!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噢,不不不,应该是酒入欢肠,化作……化作啥呢,局座你水平高,你说!
  诸局长说喝酒就喝酒,哪来这么多说道。
  算你拽,算你狠!徐亚岩乐不可支,兴头头地唱:俺们都是东北银,俺们都是活雷锋,好好好,宗谋、惠军、老壮三个我通知,五个人一醉方休,不见不散——说好了啊,档次低了可不干!
  当晚所有人都喝得天昏地暗,散场后徐亚岩与陈壮挽肩搂背满大街乱晃,稀里糊涂转到了背街。从一间发廊里出来个年轻女人,招呼他们说:两位大哥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下?徐亚岩探头往里边看了看说:你这房里黑咕咙洞的,连个床都没咋休息呢。女人上来就挽住徐亚岩胳膊,边摇边撒娇:大哥进去看嘛,里面床、沙发啥都有呢,洗头按摩样样齐全。陈壮笑眯眯地说:行呀,别看我年龄大,反服务可拿得很,你给我按摩,我给你按摩,话说在当面,谁也不要谁的钱行不?女人一甩手走了。徐亚岩哈哈大笑:好你个老壮,人家一片好心,咋的就这么辜负了呢,暴殓天物啊暴殓天物。
  徐亚岩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就到头了。
  半个月后,诸局长对徐亚岩说:兄弟,我接到通知了,到十月份就卸下反贪局长的担子,当专职副检察长去啦。
  徐亚岩心里一惊,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正悄无声息地逼过来,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幽幽地说:恭喜啊诸局长,你总算跳出苦海了,以后该叫你诸检察长了,白替你担心了,没叫你当种猪去,真是便宜你了……
  诸、徐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晚上路林芳给徐亚岩打来电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徐亚岩,杨星出事了。徐亚岩愣住了,好半天反应不过来:你你你……
  路林芳嗓音沙哑,继续说:二十多年了,你一口气憋在肚子里,这下该消停了,我倒霉你该高兴才对。
  徐亚岩急了:你咋这么说话呢?我怎么会有这么混蛋的想法呢……
  我了解你,太了解了!路林芳不管不顾地说:分手那天我就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了怨毒,你说过的那些话我还没忘,你说我会后悔的!告诉你吧,有时候想起你,我不是没有歉疚的感觉,但我没有后悔,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不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选择你。男人就得比女人强,就得保证妻子孩子过体面的生活,你这种一生混在小县城、胸无大志又见不得别人有权有钱的男人,档次委实太低了些,只怕下一辈子我还是看不上你哩。
  徐亚岩还在说你你你,路林芳咔一下挂了电话。
  徐亚岩僵在当地,往事如同清晨洗脸后根根可数的睫毛,带着水气和冷厉,从脑海里历历闪过……
  办公室门,谢亚军喊徐亚岩去审讯嫌疑人,连喊叫几声没听到回答,推门进来,看见徐亚岩泥塑木雕一般呆站不动,眼神里竟然还带有几分凄切。
  你这家伙失魂了还是落魄了?
  徐亚岩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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