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关军 每次到日本,尤其最初几天,还是很能满足虚荣心的。陌生人的客气谁不爱?无处不在的鞠躬、微笑、谦卑、礼让,真的非常受用(虽是人家之常态,你不妨视之为尊崇嘛)。 几天后,满足感递减,烦恼随之而来——礼数周全如我者,总归要还礼。就算不必效仿他们鞠一个如同背了门板的躬,但频繁地还礼本身也是我不情愿的。我只想享受礼仪,不想太"麻烦"自己。人性如此吧。 还有,我在中国总是守时,遵规,礼让,讲公德,这么做其实也很能满足虚荣心,因为它稀缺,而到了日本,人尽如此,我勉强才达到人家的及格线,做文明人成了有付出没回馈的事。这种不爽,挥之不去。 以上并不是一己的孤例。身边经常去日本的朋友大多会说,偶尔去体验一下是享受,呆久了真受罪,规矩太多,压抑。 从正常人性去揣度,日本人或许也希望"人人彬彬有礼,唯我例外"。如此政治不正确的想法,谁有勇气说出来? 孔孟之道认为,人的本性是向善的,只要稍加教化,或者说只要不学坏,都能够克己复礼。这样的观念,导致了东亚文明体系的道德错位。正所谓伪善哪儿都有,此处格外多。 其实人之初无所谓善恶,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既懒得给别人鞠躬,也不愿向行为准则低头,但是,为了适应群居生活,每个人都要舍弃一些自由,遵守一定的社会规范。而天然的或恒久的良民,并不存在。 前些日子去冲绳听说,日本本岛的"良民"非常喜欢到冲绳,过一种可以迟到、可以抢红灯、可以放肆一点点的日子,作为一个写字的人,我对这种"反常"感兴趣,很希望透过高度文明的幻像,看到它的副作用到底什么样。 我想,既然"礼"不是出于本性,一个人每遵守一次规矩,每鞠一个躬、陪一个笑颜,都是做了一次不情愿的功吧,这边做的功多一点,那边加在内心的压抑就多一点。商业文明和城市文明有它对"礼"的要求,传统文化有它对"礼"的要求,普天之下,日本这几方面都可谓接近极致,他们做的不情愿的功,实在太多了。 得益于腾讯文化频道的支持,著名作家阎连科带着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的作家们,刚刚完成了半个月的日本游学,我请教阎先生对日本人的总体印象,他提到了"太强的仪式感"。他的评价本身不含褒贬,但存有怀疑:日本的文明是不是过于形式化?是不是超出了必须? 客人已经背身离去,有教养的做法是对着背影也要鞠躬。在日本,不礼貌是不可原谅的,给别人添麻烦是可耻的,不守规矩是被鄙夷的,哪怕一个幼童,也要时时生活在"礼"的复杂的规训中。使用筷子,用餐礼仪之一,禁忌就不止十条,比如不能搁置在碗盘上,不能舔筷子,不能插入食物(即使它圆且滑),不能连续夹菜…… 人处于现代生活中,要享受它的便捷舒适,就要忍受它对你的规训,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最好这种忍受很适量,刚好能维持社会的运转。在日本,我总觉得"礼"大大超出了它实际的意义,而且严重地形式大于内容。同样道理,顾及他人的感受,这是人类社会化发展的道德准则,但发展得过了头,顾及就完全程式化了,请问,谁来顾及那个处处唯唯诺诺的灵魂的自我感受? 我不喜欢"变态"这个词,就说成"非常态"吧。以他者眼光来看,日本的"非常态"现象真多啊。该岛国色情产业发达,街头游戏厅火爆,如果说这些"情绪出口"还不算什么,那么,随处可见的醉卧街头或仰天长啸,发生率很高的地铁性骚扰、偷窥和电话骚扰,总该归为"非常态"吧,这些是否可以看作压抑的副产品?更不要说日本一直居高不下的自杀率了。 凡此种种,仅用工作压力大是无法解释的。旅居日本十多年的王东留意到一个现象:日本人选择跃轨自杀的比例非常高(东京地区平均每天超过一例),而且很多自杀者会选在交通枢纽、高峰时段。当人们结束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绝不给他人"添麻烦"的一生,以这种制造麻烦的方式最后报复一下,真是让人唏嘘。 我第一次夜间去居酒屋,是在东京六本木附近。嘎吱嘎吱踩着木楼梯上去时,我恍然到了北京的簋街——呛人的烟味儿,放肆的说笑,酒瓶墩到桌子上的响声,没想到的是,阁楼上是完全封闭的空间,而且,里面基本都是穿着职业装的日本人。 女孩儿们端起大只的酒杯,男人们则扯开领带,解开领口和袖口的纽扣,那个"去他妈的礼仪"的场景让我印象非常深。当时也在想,这里的某个人,稍后会在寂寞街头醉卧或狂啸吗? 日本人很喜欢一个人去K歌,几年前,我在东京更是看到一种很像公共电话亭的单人K歌房,一个紧挨一个,透明而局促的空间,但隔音很好,于是就呈现了一个人声音被消掉、扯着嗓子扭曲着脸歇斯底里的诡异画面,那可不是正常的享受歌唱的神情。后来听说,这种"ONE卡拉OK"非常受欢迎。好吧,但愿更多的人以这种方式得以排解压抑。 还真的不是酸葡萄心理,对于日本,我越来越吝啬对其礼仪和秩序的赞美了。 每次在城市里路过吸烟点的时候,看着烟民规规矩矩地聚集在狭小的区域,像认真地完成一项任务,加之日本人特有的谦恭姿态和神情,就如同他们做了错事一样,甚至要招人同情了。 算多愁善感吗?我总是想,一种文明形态,如果在高度繁盛、高度规范的表象下,却是以极大地压抑本性为代价的,人的痛苦是不是远甚于蒙昧而野蛮的时代? 我的作家朋友柴春芽,移居日本已有一段时间了,他的一双儿女在小学和幼儿园接受教育。我问他,日本的教育理念更强调的是尊重天性还是遵守规则,他说当然是后者,孩子一进幼儿园,就被灌输各种行为规范,事无巨细。 对日本人的处境每多一分了解,我就对自己的判断多一分确信——日本在本质上仍是一个儒教国家。 大和民族具有超强的学习能力,从西方世界学科学,学民主,学现代管理,有样学样,直到有一天看起来做得比师傅还像样。但是,西方现代文明的核心之一,是更多地顺应人的天性,这在其基础教育环节体现得非常充分,自爱和自我满足不受压抑的人,发自内心的博爱才更有可能性。而在日本,"礼"依然是负担,是外在规训,人们从小就接受充满仪式感的表演训练。 柴春芽进行中的作品,就是借助久居日本的那些外国人的眼睛打量日本,西方人大卫对他说:"这是一个幽暗且幽暗的国家,有许多幽暗的角落。人们生活在谎言中。整个日本,富丽堂皇,像迪士尼一样,但在华美的帘幕背后,是怎样运作的呢?我们永远不得而知。" 大卫说的谎言,我想不是表面意义的谎言,而是全民族的人格分裂,是一种"表演礼仪"的集体无意识。我不会去评判一种文明的好坏,那是愚蠢的,只是想让自己看到文明的更多面相,以及它的宿命——从文化基因而言,日本还没有完成"脱亚入欧",也不大可能完成。 我们常评价说,日本已是一个正常化的国家,也许,道德教化上是个例外。它像一个孤绝的文明发展的范例——过分的道德近于非道德,对于国人来说,这可能是有点奢侈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