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歌

　　（一）
　　凉风习习，细雨绵绵。秃枝上坚持到最后的几片枯叶终于无力放弃，随风而逝，零落成泥。
　　深夜透寒的秋雨将天地万物都淋上一层悲凉，包括窗前那抹背手而立的清瘦身影，秋风中，青色长衫微微摆动，身后残喘的烛光将这抹身影笼罩的更加摇曳而虚幻。
　　＂又是一个多事之秋……＂一声感叹透过茫茫雨雾肆意蔓延。
　　屋檐上，一直静静观察的秋歌闻言身体陡的瑟缩，似乎是因秋意渐浓而不胜寒冷。一双晶莹清澈的眸子却透出了无限的困惑。
　　垣别，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难道真如师傅所说，是一个贪赃枉法，屠戮百姓的狗官吗？若不是，师傅又为何要骗我！
　　雨雾中，她幽幽的发出一声叹息，伴着丝丝雨幕，婉转，绵长……
　　蓦地，一道寒光在昏黑的夜幕中闪过，划破万里长空，如青天霹雳，却无声无息。
　　秋歌的新陌名一紧，来不及多想，飞身挥剑挡飞了那枚射向书房的毒镖。
　　在她飘然落地之时才想起自己不该现身。懊恼之际，回身，却迎上了那惊诧却不慌乱的双眸。
　　远处，脚步隰簌，那团黑影趁着夜色飞速消逝，秋歌提剑欲追，背后，一道低沉却平静的声音骤然响起
　　＂姑娘，不必追了，他还会来的。＂
　　秋歌惊诧回眸，凝向那抹萧瑟的身影。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那声音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刚刚那千钧一发的杀戮不曾发生过。
　　秋歌的心蓦地一痛，如此的波澜不惊，垣别，你到底经过怎样的生生死死，人世苍苍。
　　＂我……＂秋歌细眉微蹙，霍地抬头＂垣别，我本没打算救你！＂
　　垣别的嘴角，一抹惨淡的微笑似有若无＂我知道，姑娘原本也是要杀我的。这几日，辛苦了。＂
　　秋歌身子陡地一震，他知道！他知道这些天来我一直潜伏在他周围肆机行刺！可……他为什么不命人将我捉捕送交官府！为什么把自己的生命这样的置之度外，为什么……难道，他故意求死吗？
　　心中，一丝不知名的酸涩无声蔓延。
　　雨珠沿着发稍滴滴滑落，飘落在地，悄无声息……
　　两双眸子在深冷秋夜，隔着雨雾遥遥相望，像诉说，像倾诉，却又充满怜惜，熟悉却悲凉。
　　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只有烛火伴着惆怅的雨声，微微摇曳，周围，秋风簌簌。
　　垣别微蹙双眉，他是知道有人要杀他的，却没有料到是这样一个双目清澈，纯净到不懂世事的姑娘，那透明的眼神似乎不曾见过人世沉浮，世间险恶，只是一如既往的清澈，让人沉溺其中而无力自拔。
　　曾几何时，初任仕途，踌躇满志的自己也曾有过这般干净的双眸，也曾以为可以凭自己的双手洗净世间的黑暗与肮脏。
　　强烈的无力感爬上心头，也许，只有经过了挣扎才会懂得什么叫无奈……
　　一片雨雾迎面扑来，垣别蓦地扭过头，避开那清澈的目光。他不想证实心中的猜测，却不得不问。
　　＂姑娘……也与平王爷有交涉吗？＂
　　＂平王爷？＂秋歌不解的睁大双眼，＂我不认识什么王爷，我……我只是遵师傅之命，杀你这个鱼肉百姓的贪官！＂
　　＂哦？＂垣别嘴角微翘，却不作辩解。
　　半晌，他缓缓抬头＂姑娘为何还不动手？＂
　　＂这……＂秋歌脸色微变，为何还不动手？她也在问自己，潜伏在户部侍郎垣别府邸已有多日，可……为何迟迟不曾出手杀他！是因为前几日亲眼见他拒手王县令贿赂的震惊，还是因为见他为减轻百姓赋税而熬夜写奏折到天亮的不忍！
　　一片残叶自眼前滑过，秋歌双眸闪过一丝慌乱。
　　＂我……我会看着你的，只要你作坏事，我决不手软！＂她定定的望住了那抹清瘦的身影，脸颊却泛起丝丝绯红。
　　许久，提剑转身，飘然远去。
　　秋雨依旧，寒风凛凛。
　　年轻的户部侍郎抬手拉了拉胸前的衣服，默默望着那渐渐淡漠的背影，心中似乎有什么陌名的动了一下，然而终究归于平静。
　　在这瑟瑟雨夜中，一切都将恢复沉寂，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一声叹息，依旧在风中回荡，徘徊……
　　（二）
　　缓缓推开客栈内的房门，秋歌深呼一口气平复紊乱的心思。随手摘下佩剑欲转身阖上房们，霍地嗅到一种陌生的气息，她身子陡然一震，有人在房里！
　　秋歌回手猛的一抖衣袖，两枚银针刺破黑夜急速飞出。
　　只听＂铛，铛＂两声，银针应声落地。
　　秋歌微微一怔，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躲开银针一定不是一般人！霍地转身拔剑，却听到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秋妹！是我，如杰。＂
　　＂师兄！？＂秋歌心中涌出无限欣喜，却被随即而来的不安冲淡了。这个时候，师傅要如杰过来，难道是对自己已经不放心了吗？
　　烛火摇曳，无声的推动着桌边两个沉默而各怀心事的影子。
　　半晌，如杰开口＂秋歌，你……下不了手吧！＂
　　秋歌缓缓偏头，躲开那质问的眼神，默默不语。
　　如杰的心陡地一痛，自小青梅竹马十几年，又怎会不了解她此时的沉默背后隐藏了什么！
　　雨一滴一滴的落着，无声的填加着空气中的冷寂。
　　沉默许久，秋歌霍地抬头，双眸清澈却充满坚韧。
　　＂师兄，垣别不是鱼肉百姓的贪官，这些天我亲眼看见他的所作所为！也许是师傅有什么误会，＂秋歌脸微微一红，幽忧地说＂我不能这样做，我会去禀明师傅……＂
　　＂秋歌！＂如杰神色复杂的打断了她的话＂你是知道师傅的为人的。＂
　　＂这……＂秋歌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渐渐黯淡下去，是啊，师傅一向言出必行，又怎会听她的解释！可……
　　秋歌无声的咬紧下唇，双眉紧锁，窗外淅淅细雨似乎没有尽头，令她无端感到一阵不安。无论怎样，她不要杀他，更不允许别人杀他！一个萧瑟身影隐隐浮现，如此凄清，惆怅，却挥之不去。
　　秋歌眼中的坚毅无端的灼痛了如杰，他心底不禁瑟缩。十几年的感情却抵不过几天吗！那个垣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涌，缓缓抬头，眼中满是怜惜与不忍
　　＂秋歌，睡吧！天晚了，此事，明日再议吧！＂
　　秋歌无声的点了点头。窗外，细雨依旧。
　　他们不知道，明天，事情将会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
　　朝堂之上，户部侍郎垣别的身影萧瑟却坚毅的挺立着。
　　＂皇上，蜀南地区连年干旱，已人口聚减民不聊生，大批农户迁往湘，黔，实在不宜再增加赋税了！否则……＂
　　＂大胆！＂一声厉喝震彻朝堂。平王爷怒目而视
　　＂你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竟敢在朝堂之上，天子面前搬弄是非！蜀南风调雨顺，人口众多，怎么会连年干旱！＂
　　平王爷转头缓缓眯起眼睛
　　＂垣别，你可知欺君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王爷＂垣别目不斜视，语气出奇的平静＂垣别虽官卑职微，却食天子俸禄，为百姓进言，决不敢有半句谎言。＂
　　＂你！＂平王爷登时怒目圆睁，眼露杀机。
　　＂垣兄，退一步海阔天空啊！＂一句嘱咐微弱却清晰的传入垣别耳中，他知道，是刑部侍郎叶子兼。
　　垣别额首表示感谢，却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自从上任户部，日日接到百姓状纸而悲愤夜不能寐之时，他便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即使是粉身碎骨也已然不能回头了。也许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拯救天下黎民，但只要尽力，哪怕只能救下一个人，也就不是枉然了！
　　垣别坚定抬首，注视着皇上。
　　璀璨夺目的龙椅之上，一个庞大的身影颓然堆在那里，双眼下的蕴黑无声昭示着他的荒淫无度，醉酒纵欲。此时，他半睁的双眼茫然的盯者大堂上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似乎还没有弄清他们争论的原由。
　　＂皇上！＂平王爷率先打破了沉寂。＂为了查明户部侍郎所言真伪，臣已命部下去蜀南请回当地知府钱浩，此时他已在殿外侯旨，还望皇上召见，细问实情！＂一丝冷笑缓缓爬上平王爷的嘴角，钱知府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门生，养了他这么多年，带了该用他的时候了！
　　＂哦。＂龙椅上，那个肥胖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传他上殿吧！＂迷离的双眼努力的睁了一睁，妄图趋散不断袭来的睡意。
　　殿外一阵脚步凌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钱浩叩见皇上，愿皇上……＂
　　＂免了＂一只肥胖的手不耐烦的挥了一下。＂有什么事要禀告，说吧！＂
　　＂是！＂钱浩偷偷抬头，细小的眼珠轻轻的溜了溜平王爷，又瞟向了垣别，上唇的短须微微的抖了抖，似乎是在笑。
　　＂回皇上，微臣此次回京，是为了向皇上禀明，我主功高盖世，百姓安居乐业，在微臣管辖之内，人人日日欢歌，称颂皇上英明，国事昌隆，连年丰收，四海升平，我等无不感激皇上神威所照！＂
　　＂呵呵……＂浑圆脸上的肉微微抖动了两下，似乎对钱知府的话很受用。
　　平王爷心中一阵欣喜，垣别，你认命吧！
　　＂皇上！＂平王爷跨前一步，正言厉色＂钱浩乃蜀南地区的知府，自然对该地的民情了如抵掌，其所眼才是实情！＂语气微微一顿，缓缓转身向垣别，＂而，垣侍郎在朝堂之上欺君枉上，是何居心？该当何罪？！＂
　　垣别平静似水，心如明镜。从钱知府踏进大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百口莫辩了。
　　就这样妥协吗？几万翘首以盼百姓怎么办？难道让饥肠辘辘的人们易子而食吗！
　　垣别心如绞痛，却无力回天！
　　朝堂之上，平王爷一手遮天，又有谁会仗义执言，为民做主！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
　　＂皇上，臣心如日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百口莫辩！＂
　　＂皇上！＂平王爷又一拱手＂欺君之罪非同小可！请皇上下令将垣别押至刑部候审！＂
　　＂恩？＂皇上仿佛才从钱浩的歌颂中回过神思＂哦，哦！就这么办吧。＂慢慢的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垂手而立的宦官。
　　宦官心领神会，踏步上前，大声宣旨＂将户部侍郎垣别押往刑部审讯。其他官员，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金碧辉煌的朝堂上，只有宦官阴柔的声音四壁回响。
　　大殿中，满朝文武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深怕一个不小心秧及己身。
　　垣别缓缓低下头，摘下乌纱。今生，怕是也只能如此了，既已尽力，便只求问心无愧！
　　脚步凌乱，几名侍卫上前押着垣别离开大殿。文武官员纷纷回头，这一走，怕是再无见面之日了吧！
　　（四）
　　＂秋歌，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回去见师傅吗！＂如杰不甘心的再次询问。
　　＂恩。＂秋歌背起包袱，弯腰拿起佩剑。忽地转过身，双目清澈而坚定＂我不相信师傅会滥杀无辜！＂
　　＂秋歌！等一等，你……＂如杰正伸手欲拉。
　　客栈门豁然被撞开，一个彪形大汉手握钢刀，边走边骂＂他妈的，什么狗朝廷，老子早晚有一天反了它！＂
　　旁边的店小二闻言鬓角冒汗，忙上前倒茶＂这位爷，这话在我这里说不要紧，出去后可不能酒后失言啊！＂
　　大汉似乎怒火更旺＂妈的，老子清醒的很！我就等着看这狗朝廷能撑到什么时候，连垣侍郎这么好的官都抓，还有没有天理……＂
　　＂你……你刚刚说什么？垣侍郎……垣别吗？＂秋歌面如死灰。
　　＂就是垣别，垣侍郎啊！还不是被奸人所害，现在关押在刑部，怕是活着出不来咯！啐，妈的……＂
　　下面的话，秋歌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觉得天地昏暗，眼前发黑，双腿一软，直直的倒了下去。
　　只听见耳便，如杰心急如焚，大声疾呼＂秋歌！秋歌！＂
　　（五）
　　昏暗的石牢内，烛光如豆。凝重的空气仿佛令跳跃的火焰都僵硬了。只有墙角边渗出的湿润，在一滴一滴搅动着这死寂的空气。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黑暗中穿梭。
　　垣别靠着冰冷的石壁，静静的闭上眼睛，嘴角爬上一丝苦笑。
　　早料到会有今天了，死是迟早的事，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也许早在十几年前父母双亡的时候，孑然一身的自己就已然生无可恋了吧！
　　就是因为在乌烟瘴气的朝野中抱着这份必死的决心，才会如此的淡定自若，才会面对刺客的利剑而波澜不惊，也才会容忍那身为刺客的女子潜伏在周围而无动于衷吧！
　　也许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她手里，却没有料到，那个茫茫雨夜，她竟会出手相救！
　　人生，的确有太多的不确定……
　　垣别静静的睁开眼，凝视着僵硬的烛光，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烛火似乎受到了上，感应，竟随着那声叹息摇曳摆动。
　　年轻的户部侍郎清瘦的身影被那点点光亮推拉着，晃动着，恍惚间，竟像极了那个夜晚，秋风瑟瑟，细雨绵绵。隔者雨雾，她清澈的双眸幽忧凝视，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为无声，只剩下一丝叹息，残留在心，余音绕梁，如此的凄美，却无尽惆怅……
　　垣别蓦地蹙眉，本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却无端被那雨帘后的清澈搅器点点涟漪。无奈的摇了摇头，今生，怕是无缘再见了吧！
　　半生的倦意都于此刻袭来，情仇于我何堪？生死都不过如是。
　　恍惚间，一阵铁链声响震耳欲聋，冷冷的划破了牢室的死寂。
　　终于要严刑逼供了吧！垣别微微的眯器双眼以适应门外刺入的强光，两个人影背光而立，分辨不出面容。呵呵，他平静的别过脸去，无论是谁，都无所谓了吧！
　　忽然，其中一人跨步向前，略一抱拳，低声呼到＂垣兄！＂
　　声音如此熟悉，是他！刑部侍郎叶子兼！垣别陡然抬头，看见他身后还站着年轻男子，面容俊秀，长身玉立，却有一种复杂的感伤。
　　垣别惊愕，这里是牢狱重地，况且自己犯的是诛九族的罪！自己不顾生死，可怎么能再牵连他人！来不及多想，垣别低声疾呼＂叶兄！此地不可久留，小弟有生之年能交道叶兄这位知己足以，叶兄快快离开……＂
　　＂垣兄！＂叶子兼低声打断他的话＂你我同朝为官，我自知垣兄为人，深受百姓爱戴，小弟自愧不如＂他略略一顿，有低声说＂方才，我已与守牢的兄弟商定，今夜子时会放松警备，届时这位如杰少侠会里应外合接叶兄出去！平王爷迟早会下毒手，迟一步只怕悔之晚矣！还望垣兄忍耐半个时辰，到时……＂
　　＂叶兄不必多言！？垣别霍地转过身＂我已为带罪之身，怎可再潜逃，我宁愿一死以视清白也不要逃脱王法！＂
　　＂垣兄！＂叶子兼低声疾呼，额角渗出了滴滴冷汗，再这样僵持下去，怕形势不利啊！
　　＂垣兄，如今朝野黑暗，哪里会有清白可言！垣兄三思啊！不可一时意气用事而悔恨终生啊！＂
　　垣别缓缓转过头，眸中闪烁点点晶莹＂叶兄费心了，垣某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他人！我已决心一死以正朝纲，叶兄不必……＂
　　话未说完，叶子兼身后，如杰霍地跨步上前，一掌震晕了垣别。
　　此时，如杰终于明白，剑术高超的秋歌怎么会爱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原来，在垣别体内流淌的是许多江湖豪杰都没有的热血豪情！一种为了天下，为了苍生哭不顾生死的决绝！也许，这个人没有能力去保护秋歌，但他却是值得秋歌用整颗心去爱的人！
　　在这一瞬间，如杰悄然却无比坚定的下了一个决心。
　　＂叶侍郎！＂如杰蓦地回头对呆若木鸡的叶的叶子兼＂快带他走！＂
　　＂哦……哦，好！＂叶子兼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弯腰抱起垣别
　　就在欲转身离开之际，一道刺目的光线如利剑般射入室内，牢门豁然撞开，一个矮小的身影闪入地牢
　　＂叶子兼。你好大的胆子！勾结国家要犯，想谋反吗？＂
　　叶侍郎额冒冷汗＂尚……尚书大人！＂
　　＂哼！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尚书吗？私自放走垣别，待我禀明皇上，你就等着满门抄斩吧！＂
　　＂尚书大人！垣别为人，满朝文武谁人你知？释放垣别实为民意所归啊！＂叶子兼横下一条新，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带他走！
　　＂你放肆！与平王爷为敌，你想自悔前程内部眼连累我！待我派人通知王爷，今日也算立功一件，呵呵，你和垣别就等着……＂
　　扑的一声，鲜血四溅。尚书似乎还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踉跄着向前挣扎了几步，终究不甘心的一头栽倒，睁着恐惧的双眼停止呼吸。
　　看着淋满前襟的鲜红，叶子嵌刹那僵立在地
　　＂别迟疑拉！快把垣别带出去，官兵马上就会冲进来的，快走啊！＂如杰猛的一推发呆的叶侍郎
　　叶子兼狠狠的咬着下唇，这么一做，就真的破釜沉舟，九死一生了。猛的抱器垣别，不再多想，招呼了早就埋伏在门外的几位牢头，背着垣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