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五十二

　　五十二
　　过年之前，不管有多辛苦，杨正伟还必须走访看望局里离退休的老领导、老干部。由于老干部处处长已经岁数不小了，也马上要成为老干部了，所以，跟着杨正伟前前后后张罗的是刚刚从办公室调任老干部处副处长的梁为。好在，梁为多少有点书呆子气，不仅不认为＂一把手＂把自己平调到老干处，其中还有什么玄机，而且从内心感激他为自己提供了一个成长的平台。因为，眼看着处长就来腾出位子来了，所以，梁为不仅赶在年前携重礼到杨正伟家去拜了年，而且各项工作都干得特别欢。一会儿迎春恳谈、一会儿联欢演出、一会儿走访慰问，老干部们高高兴兴、红红火火地搅浓了本来越来越淡的年味。
　　杨正伟安排班子成员分头对老领导和离休干部进行走访，自己则负责走访已经离退还尚在的3位前＂一把手＂。
　　年纪最大的一位，已经90挨边了，一直躺在省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里，老伴在那里陪着，过年也不回家，除夕，子女们会一起到医院陪他吃年夜饭。他曾经是扛过枪打过日本鬼子的，是条硬汉，可是现在已经老了。医院一直把他当宝贝，供着他，哄着他，而他则一年给医院带来100多万医药费。杨正伟去看望时，老伴附在他的耳边大声地说，＂领导来看你来了，杨局长来看你来了。＂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老伴只好摇摇头，失望而又抱歉地对杨正伟说，＂哎，什么都听不到了！＂杨正伟则笑着说，＂没事，俗话说‘老来出点丑，活过九十九’。耳朵不听见了，说明能够活到一百九十九哇，哈哈哈。＂他老伴只好代他从杨正伟手中接过鲜花和慰问金，笑嘻嘻地表示感谢。
　　年纪稍小的一位，也80来岁了。他亲自开门，见面就爽朗地说，＂哎呀，我好着呢，你们忙，就别跑来了，不必客气！＂杨正伟则拉着他的手说，＂哎呀，我们是来沾沾您老人家的福气呢！＂这位老领导性格开朗，身体健康，而且命大。他本来是东北人，生下来不久，也是一个年关时节，母亲把襁褓中的他捂在怀里，和他奶奶爬上一架雪爬犁去老风口要饭，半路上突然发现他没气了，以为饿死了，或者被捂死了，就从怀里把襁褓扯出来，随手就从爬犁上扔到了雪地里。爬犁走出去好远了，他奶奶不舍，哀求爬犁停下来，再跑回去一看，果真，他醒了，正在雪地里哭呢。后来，他参加支前，那年随军南下时，他从奶奶手里接过一个银元，往左上兜里一揣就走了。没想到，参加渡江战斗时，一颗子弹正好打到他的左胸，战友们都以为他死了，结果，那块银元被打了一个凹，而他只是被打昏了，没死，还活着。更奇的是，他当副局长时，一次，陪＂一把手＂出差，刚刚拿到驾照的＂一把手＂想在路上趁机练练手，就和司机调换了个位置，亲自开起车来。他一看＂一把手＂开车就像骑马，一蹦一蹦的，嘴上不敢说什么，但赶紧系好安全带，结果，不出所料，没一会儿，车就被开到路边的沟里去了。＂一把手＂当场就没了，司机都受伤住院，而他却安然无恙，还顶上了＂一把手＂的位子。所以，他自己也好，大家也好，都认为他命大有福。他退下来后，只着迷一件事，摄影，并给照片配诗，然后出版，一年出一本影配诗。杨正伟来不来看他，没关系，只要掏钱支持他出书就行。杨正伟主动问，＂今年的书准备好了吧，大家都在等着拜读呢。＂
　　老领导赶紧说，＂谢谢记挂，谢谢记挂！年后就可以付印了，到时，还要请你大笔一挥呀！＂
　　杨正伟承诺，＂好哇，没问题。预祝大作早日付梓！＂便在一片和悦的笑声中拱手告辞。
　　第三位还年轻，只70出头。因为女儿嫁给了一个美籍菲律宾人，已经定居美国多年，而且一连生了3个混血儿，所以老伴一直跟在那边帮带小孩。他退下来后，到美国去住了一段时间，但由于语言不通，没有朋友，连电视都看不懂，就像坐牢一个样，便逃也似地回来了。他一个人生活在国内，生活上由前司机的老婆照顾。他前司机的老婆是工人编制，长得还好，但没多少文化，本来就是通过老公的关系招工进来的，在局里做勤杂工，40多岁就内退了，便帮他做饭洗衣干家务，还陪他打打乒乓球、钓鱼，形影不离。曾经司机夫妻还闹过一段激烈的矛盾，不过，司机得胃癌，才50多岁就在前几年去世了。现在，这个前司机的遗孀俨然就是女主人，不仅热情地招待前来拜访的杨正伟一行，而且，还提出了一个要求，把当年从部队退伍被安排在县局工作的儿子调到省局来，好照顾这位老领导。老领导则进一步表示，自己没有任何要求，但请杨正伟一定要帮这个忙。其实，这个要求前年提来，去年提了，今年又在提。有道是事不过三，杨正伟觉得自己也快要退了，既不能再推，也不能再拖，那就答应了吧，说，＂请放心，在我退下来之前，一定想办法解决。＂这位老领导竟然激动得连忙抓着杨正伟的手说，＂谢谢，谢谢，我们全家都谢谢你了！＂那位前司机的遗孀则连忙抓起一把一把的糖果往杨正伟和其他几位的手里塞，同样也说，＂谢谢，谢谢，我们全家都谢谢你了！＂大家只顾着高兴了，并没有在意他们俩各自所说的＂全家＂是不是同一个概念。其实，也有人私下里问过在老领导家的那位前司机的遗孀，要是领导的老伴哪天从美国回来了的话，你怎么办？她立即回答，还不是我来照顾他们老俩口呀！
　　家，无论具有多少形形色色的存在形式，而只有相依而温暖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
　　杨正伟走访完3位老领导，顺道再去看望几位90高龄的老干部。一进楼院，就碰到一位98岁的老人家挽着同样90多岁的老伴在院子里散步。两位老人都个子小巧，身体清瘦，但腰板硬朗，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老远见到杨正伟走过来，就主动打招呼。杨正伟走上前去，亲切地说，＂老人家身体很好哇！＂
　　老人忙说，＂还好，还好，多蒙记挂，多蒙记挂！＂
　　＂身体好就好哇，祝您二老长命百岁啊！＂
　　杨正伟一说出口就赶紧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他俩到百岁都只差两三年了耶，如果论虚岁，在把闰年闰月算起来，早都超过百岁了。乱说什么呢？于是改口道，＂祝福您二老寿比南山，活到一百二十岁！＂
　　两位老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我们都岁数大了，寿命长短，顺其自然吧。我们只有一个心愿，身体没毛病，不给组织添麻烦，也不给儿女添麻烦就好啊！＂
　　另外，还有一个95岁的老干部，身体一直不太好，中风多年，生活不能自理，一直是子女精心照顾。这会儿正歪歪斜斜地耷拉着个脑袋坐在轮椅上，由儿子和儿媳妇一起推下楼来晒太阳。儿子推着轮椅，儿媳妇不时地用纸巾帮他擦去流到嘴角边的涎，把他的头扶扶正。杨正伟走过去，一边问候，还一边表扬他儿子和儿媳妇是孝子，一、二十年，不容易呀。他儿媳妇一边显得有些羞涩地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自己也要老的，也是做给自己的孩子看！＂一边双手从杨正伟手里接过慰问金。而他儿子则实话实说，＂老爷子可是我们家的宝贝呢，我们无论如何得把他老人家给供奉好了呀！你说呀，我们都从企业买断工龄，下岗十好几年了，也没有事情做不是，那，哪有生活来源呀，靠老爷子的离休费养活着呢。我告诉你，我们捧着老爷子，就是捧着钱，能不尽心？要是，哪天，老爷子……＂他媳妇赶紧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多谢组织关心，多谢领导关心，老爷子身体很好，活到一百二十岁没问题！嘿嘿嘿。＂杨正伟跟着她一起笑，心想，但愿心诚则灵啊。
　　还有一位94岁的老人，身体很不好，患肠癌已经7年了，但还顽强地支撑着。因为他把单位上早先分给自己的房改房给卖了，住到女儿家去了，杨正伟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女儿家里去看望她。他女儿住在一个准备拆迁的偏僻小巷子里，车子开不进去。杨正伟一行在又脏又乱的小巷子里左拐右拐，东拐西拐，七拐八拐，才在一所低矮破旧，楼下的下水道正往外溢着黄兮兮粪水的公租房里找到他。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客人来了，也不能起身照应。杨正伟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到他床边，询问他的病情。老人神情黯淡地说：＂说实在话，像我这种病，死了才好了。你们不知道呀，我全身疼痛难忍啊，只能靠大把大把地吃止痛药，才能稍微压一压，不然，早活活痛死了。可是，我不能死呀，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他们也活不了了呀！＂老人所指的＂他们＂，是他女儿一家。他女儿在一家国有银行工作，当年也是靠他的老资格，才进了这么好的单位，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前些年，国有银行改制，引进国际战略投资，成了外资持股的股份制银行，改制后的主要变化就是行里上面的高管实行年薪制，一年拿几十万，一百多万的收入，而基层一线的员工每月底薪只有800，然后按照业绩提成，那些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孩，靠业务提成一个月也能搞几千块钱，而像他女儿那种中年妇女，完不成任务，还要倒扣底薪，所以，等于没有工作了，也没有收入了。女婿本来也在一家国有企业，当时捧的也是＂铁饭碗＂，可是企业早垮了，现在只能给人家看门。白天给一家企业看，晚上再给另一家看，加起来每月才挣到千把块钱。可是，他的外孙女儿偏偏是天生尿漏，把房子买了，全国各地去找人治，就是治不好，现在早都是一个大姑娘了，但裤裆整天湿漉漉的，读不了书，更做不了工作。老人叹了叹气，说，＂你说，我能死吗？说实在话，我早都不想活了，不想让这个病折磨了，不想受这份罪了。可是，我不能死呀，我只要一天不死，我的离休费就可以让他们活好一天，我是在拼命地为他们活啊！＂杨正伟和大家听了老人的一番诉说，都感到很心酸。杨正伟在把慰问金放到他枕头边时，悄悄地从自己口袋里抓出一把钱塞到了他的枕头底下。
　　慰问完老干部，才意味着，年前的工作算做完了，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