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说:"你说当年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发扬愚公移山精神;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等,我们都觉得千真万确,就是那么回事,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其正确性,并且还一呼百应,坚决拥护;现在又出了个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他提出了要一切从实际出发;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摸着石头过河;实事求是;不争论,团结一致向前看;发展才是硬道理……等改革开放新理论,这两个人都是伟人,但到底哪个更靠谱呢?" "时代不同了,伟人都一样。一个是讲精神层面,一个是讲现实层面。毛主席在那个年代提出的口号是时代所需,但我倒觉得还是现实一点儿为好。"徐立安答道。 "以前的那些事情都已经翻过去了,让我们抹了桌子重上菜——那咱们现在就进入现实吧。"我拍了拍桌子上的兽医箱说。 "你不会是专门来给我看病的吧?我可没得什么疯牛病。"徐立安开玩笑地说。 我说:"咱俩是不是老朋友?" 他说:"我打小你就带着我西河里、北山里地玩耍,当然是老朋友啦。" 我说:"那我现在摊上了一件挠头的窝火事儿,你帮不帮我?" 他说:"老朋友摊上事儿,只要我能办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我也要帮你。你说吧,什么事儿?" 于是我把给胡来家公牛打针却打进胡来屁股病致其不育的意外事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那陶罐头不断抖动,听得嘿嘿直乐。 我问:"我要到镇政府大院里面找个明白人问问,这到底算不算犯法。你敢不敢放我进去?" 他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县官儿不如现管,你尽管进去吧,我这个‘把门将军’连这么点权力都没有,这些年那不在这里白干了嘛!再说了,我姑爷还是这里的党委书记哩,谁敢卷了我的面子!" 我刚要背起兽医箱出去,徐立安一把拦住我说:"你把药箱子放在我这里吧,我给你看着。你背进去,里边的人也许会怀疑有人得了什么怪毛病呢,你说是不是?" 走出收发室没有几步远,我就看见了镇政府那幢赭色的办公大楼。那大楼掩映在一片根深叶茂的白杨树之间,坐北朝南,共有四层,中间底层是两扇落地玻璃门,两侧都是明亮的玻璃窗,左右一字排开,墙面上爬满了翠绿的爬墙虎,雄伟气派,气势不凡。我想,这该是这个小镇上最高的建筑了吧。大楼前面的空地上是一个停车场,地上画着很多白方框,红的、白的、黑的、高的、矮的、胖的、痩的……各种车辆都停满了。停车场周围是几个长方形的花池子,里面栽满了各种花草。再往南去,一条水泥小路在两排小叶蓉的簇拥下,一直延伸进了政府公务员的家属住宅区,隐隐约约地看不见了。 说句实在话,由于我长期秉承"我不主动去咬驴,驴也不要来咬我,井水不犯河水"的平民百姓人生哲学,今天第一次走进这个庄严气派的政府大院里,我的心里还是很有些凄惶哩。我左边的小腿肚子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不一会儿又抖动了一下,好像有抽筋的苗头儿。我在水泥地上使劲地顿了一下,接着又使劲地连顿好几下,以便给那条不听使唤的左腿敲响警钟,让它乖乖地服从我的命令。 是的,这个政府大院已经建成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走进来呢。这里面干净整洁,空气清新,环境优雅,真像世外桃源一样。我想,自己十多年来没有踏足这里的原因,除了自己那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以外,还与秀枝蛮横地剥夺了自己的自由蹓跶权不无干系。要是自己大学一毕业就在这个大院里上班,那可真是美透了。当然,这纯粹是猪八戒娶媳妇——想的美。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挎着一个米黄色的高档皮兜子,从那扇落地玻璃门里款款地走出来,深紫色的高跟鞋敲打着水泥地面,竟发出"咯噔咯噔"的音乐来。走到我跟前,她用那双轻描淡写的熊猫眼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就扭着圆润的屁股径直朝大门口走去了。我的左小腿这时突然拧了劲儿地疼,我意识到这是真的抽筋了,看来我使劲顿地的警告没有发挥多大作用。我蹲下身来,坐在大理石马路牙子上,双手上下捋动着小腿肚子,龇着门牙仰望面前矗立的政府大楼。 徐立安把那漂亮女子送出大门,就转过身来朝我着边瞭望,正好看见我坐在马路牙子上龇牙咧嘴。我赶紧朝他挥手,让他过来。他还站在那里犹豫不决,还以为我坐在那里歇息呢。于是我只好连挥手带喊:"老徐,快来救我,我转腿肚子了——" 徐立安屁颠屁颠地走过来,反问我:"是不是看到刚才那个小女子有点儿激动了?" 我说:"废话少说,赶紧把我扶到收发室,帮我捋一捋。" 于是他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在他的搀扶下,我一瘸一拐地往收发室走去。还没到门口,我就听见那个傻子在门口喊:"啊哈哈——如果你去约会,就把我带上,我可以免费给你脱衣服……"老徐扬起他那根空闲的胳膊,朝着那个傻子一挥,说:"我们两个都这么大岁数了,没有约会了,你快走开吧,以后别在这门口喊了,啊?"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他原先是镇政府的一名大专生,老婆被人糟蹋以后还写过状纸,在法律面前肯定是个明白人。我赶紧松开老徐的搀扶,一瘸一拐地把栅栏门打开,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那个傻子恭恭敬敬地请进了收发室。 我把自己刚才喝水的茶杯倒满水,像敬菩萨一样双手将茶杯捧到傻子跟前。他也不客气,接过茶水就"滋溜滋溜"地喝起来。他在门外喊了一上午,嗓子都喊哑了,也许这时候真的渴了。 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仔细端详起这个傻子来。他蓬头垢面,脑袋后面结了一个碗口大的泥疙瘩;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两只脚上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穿着布鞋,脚后跟裸露在外面,裂开了几条黑色的口子;肚皮上五颜六色,已经完全看不到皮肤的模样了。 他边喝茶水边念叨:"好人,好人……" 我和徐立安静静地看着傻子喝完了第一杯茶水,我起身又给他续了一杯。看他喝的差不多了,就把刚才我对徐立安讲述的案情经过又复述了一遍,希望能获得眼前这个明白人的指点。 傻子起初并不说话,好像在聚精会神地思考什么改革开放、国际外交等大学问,只是拿一双呆滞的眼神盯着我。我坐在一边反复地跟他念叨说,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又有跟官府打官司的亲身经历,这个问题应该难不倒你,请你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傻子似乎已经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也看出了我这个老头子礼贤下士、热情待人的高贵品质和虚怀若谷、不耻下问的人格魅力,于是就在喉咙里含混地回应了一句:"如果那胡来真的去告你,你就把他家的那头公牛告上法庭,因为它才是真正的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