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洗漱完毕,正在院子里扭腰踢腿呢,秀枝走向前来,在我胸前摊开肥厚的手掌,眼睛眯眯着,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这一看不要紧,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底,看得我心里直发慌。因为有了昨天老胡讹钱的事,我心里就很没有底。俗话说的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我心里这时候偏偏装满了亏心事啊! 但我故作镇定,佯装不知,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标准的动作难倒你还不熟悉,昨天下乡给牲口看病挣的钱呢?"秀枝阴阳怪气地反问道。 "那头牲口还没有治好,还需要再打几针,这几天我还要再去几趟呢。人家说了,钱等治好了病一起给。"我赶忙编了个瞎话,把她糊弄过去了。 "我今天正等着钱用呢。老头子,你猜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我摸着自己的秃脑门儿,看着院墙外面的蓝天,半天也没想起来。 "笨蛋!"秀枝娇嗔地埋怨了一句,"今天不是你的六十岁大寿嘛!" 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些日子因为我一门心思忙着法律的事情,竟把自己的生日忘到爪哇岛去了。 "你说吧,今天你想吃什么,我吃完早饭就到菜市场去买,给你好好过一个生日。" 我这时一下子心花怒放起来。心想,这才是个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好老婆呢。于是就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串要求:"油炸小河鱼酱焖肘子糖醋排骨麻婆豆腐鱼香茄子清蒸对虾麻辣鸡翅膀水煮鱼片儿爆炒腰花儿……" 科学家最新研究显示,一个人的饮食习惯事实上在其六岁之前就已经形成。想吃什么,爱吃什么,都是由其本人的味蕾决定的。因此,这个菜单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我的脑子里装着呢,已经根深蒂固了,一旦需要提供,可以张口就来,不必打草稿。 "你给我住嘴!"秀枝突然断喝一声,猛然粗暴地截断了我信口开河、不负责任地开出来的一大堆乱菜单。"如果都像你这么过日子,那咱们以后还过不过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不能今朝有酒今朝醉,要懂得细水长流,要把有限的几个辛苦钱花在刀刃儿上。这些年,咱们的日子虽然说好过了,但俗话说的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你知道吗!" 我只好唯唯诺诺地应答道:"那是,那是。还是你精明,会过日子。" "好了,不用你管了,还是我自己到菜市场看着买吧。"说完,她就转身回屋里去了。 中午的饭菜异常丰盛,没想到秀枝把我早晨列出的那个菜单里的、凡是在小镇菜市场里能够买到的东西全部买回来了,做了满满的一桌子。 把菜上齐之后,秀枝高兴得像个孩子。她摘除围裙,笑逐言开地从橱柜里翻出一瓶陈年老酒,麻利地拧开瓶盖子,"咕嘟咕嘟"地就给我倒了一满杯,然后把自己的杯子也倒满了。她举起酒杯来,热情洋溢地说:"老头子,今天是你的六十大寿,我祝你生日快乐!"说完,她脖子一仰,喝下去一大口,然后就充满激情地拍着手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不好意思地说:"都老夫老妻的了,还整这档子洋事儿呢。" 这时候秀枝开始发起感慨来:"如今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我们应该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从今以后,我们要挺起胸脯来过日子,要过的阳光一点,开心一点,不要整天低头耷拉脑的。我们活着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我们自己活的,因此我们要有滋有味地过好我们的每一天。你快喝,快喝——" 我举起酒杯,学着她的样子,一下子喝下去一大口。但我突然就想起昨天中午跟老胡在一起的那桌子酒席,深觉晦气,兴致就矮下去一大截。——你说那叫吃的什么饭呀。 这时候秀枝在我眼前竖起三根手指头:"你猜,现在咱家的存折上有多少钱?"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三百万?" 她站起身,摸了摸我的脑门儿,说:"你不是在做梦吧?" 我说:"没有,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又那么辛苦,还那么会过日子,我想怎么也能攒下三、五百万吧。" "是三万。"她准确地更正道。"昨天我特意将家里所有的存折都翻出来,仔细地算了一遍。现在咱们家可以抵得上三个万元户了,你说高兴不高兴。" "当然高兴了。"我说。 "这里面,你的功劳最大。这些年,你退而不休,凭着一门好手艺,在这周边村子里扑腾来扑腾去,风里来雨里去的,也真是不容易。你受的苦和累,都在我的心里装着呢。" "能够遭到你的表扬,我心里真实比喝了蜜还甜。再苦再累,也值得。" "老头子,你就别说那些风凉话儿了,我这一辈子啊,都多亏了你啊!"说到动情处,秀枝竟然掩住面孔,"嘤嘤"地啜泣起来。 我说:"好了,好了,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家可能不知道,我跟秀枝原来是师生关系,她比我小十二岁。在一九五九、一九六零、一九六一年这三年自然灾害的特殊时期,我们的口粮被一再压缩。我们当老师的是每月十八斤口粮,学生是十二斤。有些道德败坏、没有良心的学校领导和食堂管理员还利用领导职权和工作便利经常克扣孩子们的口粮。当时,全校师生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根本就没有心思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因此我们的教学任务非常轻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正经上过文化课。每天一睁开眼睛,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找东西填饱肚子。老师和学生整天漫山遍野地跑,薅野菜、啃树皮、吃草根,偷周边老百姓的庄稼——当然那时候周边的老百姓也同我们一样,实在没有东西可吃,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偷了。我们在田野里抓到蜥蜴、蛇、老鼠之类的东西,来不及弄熟,大家互相争抢,塞到嘴里就吃。有一天上午,我拿着刚领到的一天的伙食——半块玉米面饼子和一个煮熟的小土豆从食堂里出来,看见一个瘦骨嶙峋、大眼睛的高个子女孩迷迷糊糊地在我面前晕倒了,我赶忙将她扶进了我的宿舍,把我一天的口粮无私地转让给了她,而自己却饿了一天肚子。——这个女孩就是我现在的老婆秀枝。 我把玉米面饼子掐碎,一点点地喂到她嘴里,又到水沟里舀来一碗凉水,浸润她的喉咙,她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说她叫洪秀枝,15岁,父母和妹妹在61年4月都饿死了,她在大街上抢别人的东西吃被逮了个正着,于是就被有关部门遣送到这里来进行劳动教养。 我告诉她:"以后要是饿了,就到我这里来,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她含着滚烫的眼泪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终于度过了我们人生最困难的那段时期。当这个全省青少年收容所在1966年宣布解散的时候,大堡子劳改农场的建制还在。于是我就向农场领导打报告,要求把秀枝留了下来,她就慢慢地变成了我的老婆。1979年我摘掉右派帽子以后,就带着她和玉涛,来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上定居了下来。 这段历史永远铭记在我和秀枝的心底,遇到一些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我和秀枝就会把这段噩梦般的历史小心地翻出来,相互舔舐对方的伤口,来获得些许慰藉。当然,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因此,直到现在,秀枝一直把我当成救命恩人来看。 我也明白,打是亲,骂是爱,秀枝对我管得严,她是从关心和爱护我的角度出发的,并没有什么恶意。她一旦上来那股子泼辣劲儿,就像一盆灼人的烈火;一旦发起脾气来就会冷若冰霜,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忽冷忽热,这样最容易使人感冒了。因此,我从心底里对她发怵。 见秀枝想起了以前的伤心事,为了活跃一下酒桌上的气氛,我主动站起来,给她背诵了一首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秀枝见我呆头呆脑、阴阳怪调地表演了一个节目,就破涕为笑。一段声情并茂的诗歌朗诵结束后,我们两个人愈添豪兴,于是推杯换盏,酒到杯干,直喝得醉眼惺忪,太阳偏西。 然而,太阳还在西天上朗照着呢,秀枝却走进院子,把大门关上了。 她说:"今天下午我什么活儿都不干了,就在家里陪你好好休息。" 她返回屋里,就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拽到东屋的那爿土炕上。凭借着酒后的豪气与勇猛,我们俩你推我让,配合完美,结结实实地过了一次性福生活。 要知道,这是我们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情了!当然除了年轻的时候以外。 秀枝就那么勾住我的脖子,勾得紧紧的,把我勾引到了土炕上,然后就手忙脚乱地脱起了衣服。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政府门口那个傻子的喊话。心想,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可以减少我们不少麻烦。秀枝比我小十二岁,她对我们的床上运动还是很苛求的,说不定我这些年一直冷落了她呢。我粗鲁地把它放倒在土炕中央,就借着酒劲儿,发扬老牛吃嫩草的英雄气概,照着屋外透亮的光线,在她那具略显臃肿但丰满异常的胴体上浓墨重彩地耕耘了起来。我一边奋力地耕耘着,一边还观察着四周,看那傻子是否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的角落里看热闹。折腾了一个时辰,她才从绝望的呻吟中苏醒过来。我自己则是大汗淋漓,像个蔫了吧唧的落汤鸡,一下子从她身上滚落下来。 她凑向前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不无钦佩地奉承说:"老头子,你还是英雄不减当年呐。" 我回答道:"那是。" 她说:"我嫁你还真就嫁对了,虽然你比我大十多岁。"她接着说,"你知道吗,这女人嫁男人就像过节,嫁对了人就天天过情人节,嫁错了人就天天过清明节,嫁个懒人就天天过劳动节,嫁个有钱人就天天过春节,嫁个花心人就天天过光棍节,嫁个幼稚人就天天过六一儿童节,嫁个骗子就天天过愚人节。你说对不对?" "那你嫁给我,算是过什么节?"我问。 "当然是情人节啦——"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她的回答,真让我有些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