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儿子

　　一
　　不要说我攀缘附势
　　我也是为了生存
　　一个在同龄人中显得矮一截，却又精灵、敏捷，有着两只水灵灵大眼睛的小男孩儿在山上砍柴，突然发现一根擀面棍那么粗的野藤，不松不止地缠绕在一棵大树上、直到它的顶端，这个景象使他顿生灵感，涌出两行这样的诗句。
　　小男孩儿砍柴的这座山叫老哇山，终年林木葳蕤、郁郁葱葱。林间老哇成群，整天都听到它们＂呱呱＂不止的鸣叫声。＂老哇＂实际上是一种类似于＂鸦雀＂的鸟，但它比鸦雀体大，羽毛通身灰暗，叫声也没鸦雀好听，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叫它＂老哇＂，这座山也就称作老哇山。
　　＂焰儿――回来吃饭哪――＂老哇山腰，一个老妇人拉长嗓子朝山上大声呼喊她山上砍柴的孙儿。山里除了老哇呱呱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一个人的喊叫声很远很远都听得见。
　　焰儿的学名叫钟焰，12岁，读小学五年级。
　　小钟焰9岁那年家里厄运不断：先是母亲去世，接着家里失火，他奋不顾身抢救出70岁的老奶奶，双手被倒下的墙壁砸断两根手指，脚也受了伤，一道眉毛下还留下一道凸起的红色伤疤……
　　家里很穷，已经盖不起新房的钟焰一家都挤在一间土坯房里。
　　＂老是一直在家困着，到哪天才能盖房呵。＂钟焰父亲说。他要到武汉去打工，听说那里到处都有钱赚。
　　＂要去恁（恁，河南方言：你）去，俺不去。人生地不熟，哪有那好赚的。＂钟焰的继母说。
　　父亲走了。留下小钟焰和奶奶、继母，还有一个5岁的同父异母小弟钟耀。
　　父亲走后，钟焰继续上学，等钟祥到了上学年龄后，继母说：＂恁都读了好几年啦，现在让钟祥去读读吧。＂
　　钟焰是个懂事的孩子。父亲走后，挑水、放羊、喂鸡、泼菜水、打猪草……什么事都是他的专利，就连奶奶的尿桶也不例外……
　　听说不要钟焰去上学，奶奶无论如何不同意：＂恁要他一辈子困在农村哪？家里的事哪一样他耽误了？＂
　　学是继续上，可他看得出来继母的脸色。于是，看到那根野藤不松不饶地缠绕在一棵大树上，油然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而涌出这样的诗句。
　　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人。钟焰的那间土坯房就座落在老哇山的半腰。开门放眼，老哇山后层峦叠嶂、莽莽苍苍，满目都是墨绿的树木和翠绿的山涧。在这里长大的钟焰吃的是大山的绿叶，喝的是大山的甘泉，他的浑身浸透了山风，小小年纪就源源不竭地迸发出写作的灵感，以及对远方父亲的眷念：
　　山的那边是山
　　山那边的山 只能看看
　　想念山那边的山
　　又舍不得绿野的眷念
　　＂如果走不出这座大山，我就用笔写这座大山……＂他想。
　　小钟焰所说的绿野，是指他相依为命的奶奶。
　　钟焰的父亲在武汉一个叫＂湖州村＂的地方，开了个小吃点。这个小吃点实际上就是一个屋檐：正好在进出小区的一条小路拐弯处。父亲勤谨、吃苦耐劳，小生意还可以，不到一年，他就租下这个屋檐的房，将钟焰、钟祥和他妈妈一起接到武汉。
　　＂妈和钟祥去吧，俺就在这儿。＂钟焰说。＂都走了，奶奶咋办？＂
　　＂傻孩子！恁还是跟恁爹去吧！到大城市去吧！别说俺一辈子，就是祖宗八代，也没出过这大山！俺这把老骨头不能拖连恁哪！就俺一个人，慢慢过，慢慢过……＂
　　＂那不中！奶奶，＂小钟焰哭着：＂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奶奶啊……＂
　　在小钟焰的记忆中，只有奶奶最疼他：每年秋收，奶奶房里总有一大坛子炒熟的花生、蚕豆给他吃。只要是杀猪，奶奶总不让父亲把猪肝也卖掉，要留给钟焰吃……
　　＂你们哪个有钟焰打的猪草多？可怜的孩儿一年四季沾不到荤……＂奶奶泪流满面，钟焰也泪流满面……他怎么舍得留下奶奶一人自己走呢？
　　听说钟焰要到大城市去，同学们和小伙伴都来道喜：
　　＂恁真好啊，有个好爹，带恁到大城市！＂
　　＂大城市啥样啊？俺啥都不知道。钟焰恁去了要多写信跟俺说说……＂
　　＂钟焰：恁到了大城市可别忘记了俺们小伙伴啊……＂
　　钟焰还是到了武汉。到父亲身边，是钟焰向往的，可内心并不开心。
　　＂我最舍不得俺的老奶奶！＂小钟焰对他最好的小伙伴钟祥说。钟祥和他同年级、同班又同桌，平时无话不说。
　　＂还有，＂钟焰继续说：＂在家里奶奶最疼俺，到了那里……父亲顾不上，继母……＂钟祥知道：继母在家有点好吃的都是给她生的钟耀吃，从来没有钟焰的份……
　　二
　　钟焰来到一个矗立着林祥谦烈士光辉塑像的＂二七＂学校，附近就是有毛主席＂二七烈士永垂不朽＂光辉题词的纪念碑和纪念馆。这些，钟焰以前都是在书中看到的，现在，学校老师带他们来到这里，自己能亲眼看到，小钟焰很激动，马上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可流血可断头
　　革命战士志不丢
　　回校后，少先队大队部组织学生参加＂武汉市趣味运动会＂，钟焰的班有10多名同学每天进行集训、准备参赛。
　　参赛的同学光着脊梁在操场长跑。400米的圈子，刚跑两圈，有人就跑不动了。钟焰的手脚不方便没他的份，但却比参赛的同学还热心。看着他们训练不出效果，急得满头大汗。
　　＂我们不是去参观了‘二七烈士纪念馆’吗？可流血！可断头！革命战士志不丢……来，我们一起跑！＂他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口号，许多同学都被他的精神所感动，坚持训练。
　　班上选课代表，钟焰当之无愧地当选为语文课代表。
　　＂吴老师，我……＂课后，钟焰对语文吴老师欲言又止。
　　＂你怎么啦？同学们选你当语文课代表是好事啊？你也有语文天赋，怎么，好像不高兴？＂吴老师感到很奇怪地说。
　　＂是这样，＂钟焰说，＂我爸爸开的小吃店。我每天要买菜、买肉、买鱼……还要择菜、洗菜；三几天就要买米，个把星期就要买油……我是怕耽误了同学们的学习……＂
　　吴老师静静地听着这个身材弱小的学生一本认真地述讲，被深深地打动了：这个农民工的孩子真是不容易啊！
　　＂那你当‘门长’行吗？＂吴老师关切地提醒钟焰。＂门长＂要管理教室的钥匙，每天要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显然要付出很大的牺牲。
　　＂没问题！＂小钟焰拍拍胸：＂如果这都干不了，那还配做‘二七’学校的学生吗？＂
　　看到爸爸每天起早贪黑为生意操劳，钟焰放学后就做作业，然后哪儿也不去，就帮父母收拾餐店。买菜，买肉，买鱼……洗菜，买米，买油……择菜、扫地、洗碗、擦桌……街坊邻居看到这个乡下来的小个子伢这样勤快、吃苦、懂事，都不住地夸奖：
　　＂这样的孩子在城里哪里找得到哇！＂
　　＂你每天‘马不停蹄’累不累啊？钟焰？＂
　　＂叔叔，伯伯：有什么累的啊？这水龙头就在家里拧开就有水，菜场就在门口几步就到，到学校不要10分钟……累什么啊！＂叔叔、伯伯的问话竟使小钟焰十分感触：在乡下，挑一担水要走几百米，上一趟学要跑几里路……比起这里，那真是享福哇！
　　星期五下午，学校大扫除，钟焰负责打扫厕所，他一个人干得浑身是劲儿。满身是汗的他干完走出来，没料到一个楞头男生跑过来一头撞住钟焰的头。顿时，钟焰鼻孔鲜血如住……
　　＂哎呀！撞人啦！快来人啦，撞人啦！流血啦……＂惊慌失措的孩子大喊大叫。
　　钟焰用两只手使劲儿捏住鼻孔，瓮声瓮气地说：＂不要喊，什么大惊小怪的……＂说着重新回到厕所，拧开水龙头淋头……
　　听见有学生喊＂撞人啦！流血啦！＂，吴老师连忙出来瞧，见厕所前一大堆学生，忙过去问是怎么回事儿，接着吩咐几个学生写看到的经过。她担心有的家长会＂漫天要价＂，扯皮不休……
　　头淋成落汤鸡似的钟焰从厕所出来，吴老师赶忙安排几个学生和自己一起送学校卫生室。
　　＂不用！不用！＂钟焰歪低着头，望着吴老师连忙说，＂吴老师，我从小就好流鼻血……一会儿就好了，不用去卫生室，也不用通知家长……＂吴老师感动地用自己的衣服擦干钟焰水淋淋的头，对那个楞头男生说：＂以后你要小心啊！要是碰到别的人，说不定要你爸爸赔几百块呢！赶快向钟焰道歉……＂
　　临近毕业了，吴老师组织召开《明天，我们就要毕业》主题班会
　　＂就要毕业了，你最想说什么？请同学们都写在纸条上交上来。＂
　　交头接耳的同学们唧唧喳喳，不一会儿交上各种纸条：
　　＂我将来要驾驶银燕翱翔在祖国的蓝空。＂
　　＂我将来要探索海底世界……＂
　　＂我想去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
　　吴老师逐一唸了一遍学生的纸条后说：＂即将离开母校的同学们：听了刚才我读的纸条，你们有什么感想呢？＂
　　接着，吴老师深情地说：＂你们的纸条都写得非常棒！有的要驾驶银燕翱翔在祖国的蓝空；有的要探索海底世界……非常感人！钟焰同学用他那被烧伤砸断的手指写的字歪歪斜斜、但是他离别的心里话：‘祝全班同学初中学习突飞猛进！’同时还画了一个微笑的米奇像……＂
　　＂在他即将离开小学步入中学之际，他没有想自己将来如何如何，而是希望曾经朝夕相处又即将离别的伙伴们的学习＂突飞猛进＂。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个小小少年感恩他人、感恩社会的真挚情怀……＂
　　钟焰的眼睛红了，对吴老师说：＂老师，我不想毕业，舍不得离开这个班……＂
　　爸爸的日子还是很艰难。
　　一篇＂生机＂的作文里这样写＂一个春天的早晨……一粒小草的种子吹到一个砖缝里，生了根发了芽。靠着春雨和阳光，它终于长高了，长大了，顽强地活下来了……啊！小草，虽然你没有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风亮节，也不及芍药千娇百媚的绝代风华，但我更热烈地爱慕它，因为它的坚韧和顽强令人肃然起敬！＂。
　　六年级语文最后一课是《＂诺曼底＂号遇难记》。这个＂诺曼底＂号与＂玛丽＂号船相撞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钟焰小小的心灵：在一片生与死的恐慌与混乱中，异常沉着的船长哈尔威果断而镇定指挥船员乘客转移、自救。当所有的人都成功得救的时候，他自己却与轮船一起沉入大海……
　　吴老师提问：＂同学们，学完这一课后，你认为哈尔威船长的‘做人之道’是什么？＂钟焰立刻举手回答：＂老师，他的‘做人之道’是‘首先想到别人’。＂
　　三
　　不想毕业终于还是毕业了，钟焰和他的小伙伴们离开了学校。人就是这样：在一起天天拌嘴，分开三天又想。这放假还没几天，几个伙伴就找到钟焰一起出去玩玩。正好是下午，爸爸的店打烊，他和小伙伴来到江滩。
　　比起家乡的老哇山差多了，可比自己居住的地方，这里美多了！孩子们跑跑跳跳非常开心。
　　＂钟焰你其实将来可以当演员，＂同伴说：＂那次语文课情景剧的表演你那么出色，还被学校评为‘最佳演员’这是你的亮点啊！＂
　　＂我，可能什么都没有。只要你们好……＂
　　＂你可别那么说，我们知道你从小就有很多坎坷……可我们也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人！＂
　　＂知道，知道，知道你们的关心，我会的……＂
　　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少了两个人。
　　＂董凯－你在哪里啊？＂钟焰喊道。
　　＂我们在这儿－＂江边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里传来董凯的回声。
　　＂那里很危险，我们去把他们叫回！＂钟焰说着朝回声处寻去。
　　看到钟焰一群小伙伴都过来了，董凯和另一个小伙伴站在一个大水凼中高兴地直挥手。不料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滑到了水凼深处，瞬间水没头顶……另一个伙伴见状大惊失色。狂喊＂不好啦，掉水啦！＂一边说一边喊救，自己也滑向深处……
　　听见呼喊声，钟焰来不及多想，迅速脱去衣服向水凼深处纵身一跃，奋力救起一名伙伴。喘了口气他不敢多停，又扑到水中再去救董凯……当他用矮小的身躯和只有八根手指的双手托起董凯后，终因体力不支，再也起不来……
　　等爸爸赶到救起钟焰时，他早已停止了呼吸……
　　他走了，用他那年仅13岁的生命绝唱，诠释了义薄云天的＂做人之道＂……
　　学校、街道、小区，直到家乡甚至全国各地，无数的人为钟焰而感动。他那气贯长虹地纵身一跃，和他那短暂而稚嫩的鲜活生命，留给人们无尽的哀思和无尽的怀念。许多人为他仅仅13岁的生命而惋惜，为英雄气贯长虹的壮举而动容。＂好孩子＂＂好学生＂＂好少年＂＂好儿子＂＂小英雄＂的称呼不胫而走……
　　一个多好孩子，一个多懂事、又是一个早熟得令人心碎的孩子！在别人的生命面临被吞噬的危急时刻，他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去救人……
　　看到昔日年幼的好学生、好同伴为救人而牺牲，悲痛万分的吴老师带领同学看望钟焰父母，全班同学一片失声痛哭：
　　＂钟焰哪！你怎么就离开了我们哪？不是说好到你家乡去看真正的大山吗……＂
　　＂可怜的钟焰，你一路走好哇！在你自己都没有能力救自己的时候，却把生命献给了比你更小的孩子……＂
　　＂钟焰啊，你的身世令我感同身受，成为我倾诉的对象。可你总是一脸灿烂的笑容，我只要看到你，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以后再到哪里去寻你那张笑眯眯的脸啊……＂
　　看到钟焰眉毛下那一道仍然鲜红的伤疤，同学说：＂钟焰啊，知道你有一个美丽的梦想：当演员。你不是说长大后，要到韩国去整容吗？怎么就走了啊……＂
　　最悲痛的是钟焰的奶奶。听到噩耗，奶奶在钟焰姑姑陪同下迅速赶到武汉。
　　当看到静静地躺在白色床单上的小钟焰时，她悲痛欲绝，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钟焰的脸，哭喊一声＂焰儿！俺的孩儿呵……＂便晕死过去……
　　钟焰爸爸连忙急救，刚刚醒过来，哭喊一声＂焰儿！俺的孩儿呵……＂又晕死过去……如此几次……
　　＂俺的孙儿不晓得多疼人哦！每次回乡见着俺，总是抱着俺亲了又亲、总是亲不够哇！夏天天气热，家里没电扇，晚上热得睡不着时，我就帮他扇扇子改凉。可俺那孙儿啊！总是抢过扇子给我扇。还说：‘奶奶，我来给您扇，您歇着！’＂
　　＂每次回武汉上学，他总是放不下俺呀，反反复复叮嘱俺：‘奶奶，您在家要吃好一点儿，我在家时您总给我做好吃的，我走了也要做给自己啊！俺那好孙儿啊，他咋这样懂事，叫俺咋舍得啊……＂泪流满面的奶奶呼天呛地……
　　看到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奶奶禁不住搂住一个个孩子亲了又亲，断断续续地不断喊着：＂俺的孩儿吔……＂＂俺的孩儿吔……＂老师，同学，街坊，还有报纸、电视台的记者都哭了……
　　噩耗传到家乡，钟焰的小伙伴们个个痛哭流涕。他最好伙伴钟祥邀集了一群同伴，齐刷刷跪在每人的父母面前：请父母为他们买车票，到武汉送送钟焰最后一程……
　　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
　　无人留下自己的脚印
　　我要离开这条古道
　　去留下自己的印痕
　　这是钟焰离开家乡时写的一首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