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五

　　五
　　杨逢时被师傅带去学木匠，三年不能脱师，这是规矩。
　　脱师，就是把手艺学会了，离开师傅，自立门户，单独干。其实，三年，让你脱师，也不见得脱得了。因为，第一年，徒儿就是跟着师傅跑跑腿，乖乖巧巧地侍候着师傅，也就是学点行规，学点乖。不然，师傅不会教你手艺。第二年，师傅看着你还顺眼的话，就让帮着打打下脚料，那都是些粗活，累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这样搞一年，笨一点的早被师傅打得更笨了。乖巧一点的，熬过了第二年，师傅才会陆陆续续地教点手上功夫，好让你帮着做点手艺活。这活要是干差了，东家不满意的话，不给工钱是小事，还要赔材料。所以，师傅如果真让你帮他干手艺活的话还是会教一点艺的，不然徒儿搞砸了，师傅要赔钱。但是，要是遇到个悟性不好的徒儿，明明教得好好的，却总是做走了样，那么，徒儿和师傅就一起倒霉了。师傅挣不到工钱还要赔偿东家的材料，徒儿就会被师傅揍得死去活来。为这，被失手打残、打死了的都有。反正当初拜师学艺之时一律有言在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那个旧社会，老子打死儿子是不算犯法的。师傅打徒儿，一句话，是为了他好。为了徒儿学到真正的手艺，好顺利脱师，早日自立门户，自个儿挣钱。徒儿不脱师的话，就只能跟着师傅混口饭吃，挣不到工钱。所以，凡是做父母的在送儿拜师学艺时，一边总是恳请师傅严加管教，多传真艺，该骂，骂；该打，打！一边又强忍泪水，反复叮嘱孩子要长脑子，要长记性，要机灵，要不怕苦，要好好听师傅的话，好好侍候师傅，好好学艺，好好干活，少挨师傅的打！其实，恳不恳请，师傅都一律做得到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可是，无论怎么叮嘱，孩子机灵的自然机灵，笨的还是笨。
　　杨逢时就是属于笨的那一种，虽然十四、五岁，就长得高大壮实，但干起活来总是笨手笨脚。无论师傅怎么苦口婆心地教，只差没有端掉他的脑壳往里灌了，可那脑瓜子就是开不了窍。因此，三年下来，没学到多少手艺，倒是挨了不知多少打。不过，他有个优点，就是从不记恨师傅。师傅有时都觉得在气头上下手太狠了一点，而他照样好好侍候师傅，常常把师傅气得死去活来，而又让师傅心里隐隐生疼。有一次，师傅吩咐他按照量好的尺寸画好的墨线去车一个桶底，可他折腾了半天却给弄出个扁桶底来，当即被师傅用凿子把在脑袋上狠狠地敲出了几个大血包，并罚他晚上不许吃东家的饭。可是，当师傅打夜工赶做出一个圆桶底后，他仍然轻手轻脚把一盆热水端到师傅的床边来帮师傅洗脚。师傅更是又气又恨，既气他笨，又恨他不争气，便不由自主地飞起一脚，就把一盆热水踢翻到他身上。他一声不哼，捡起盆来，立马又去端来一盆热水。师傅用木木的眼神久久地望着他，眼睛倒有点湿润起来。
　　到了第四年，眼看脱不了师，师傅也无心再带他这个徒儿了，但他死活不回去，师傅也不忍心赶他走，要跟着就还是让他跟着吧。哪知，这一跟，却跟出个祸来了。
　　那年冬天，他和师傅一起被鬼子抓了夫。
　　什么叫抓夫呢？就是被日本鬼子抓去当伙夫、挑夫什么的，为鬼子干活。
　　当时，师傅用一把斧头挑着一把锯子在肩上，双手笼进袖管里，走在前面，杨逢时挑着一担斧锯刨凿，衣被行头，跟着师傅离开刚刚完工的东家，漫无目的地去寻找下一个需要做木工活的东家。由于下过雪，天气格外寒冷，师徒二人都拉下帽耳，低着头，只顾急急忙忙地赶路，不知身后开过来一队人马。
　　那是一队日本鬼子，人不多，除了一个骑马的挎着刀，其他的人都扛着枪，有的还挑着担子，好像刚刚在什么地方被打散了，在逃跑的路上顺便抢了一些东西，显得有些疲惫。鬼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哇啦哇啦地叫着冲上来，先把他俩打翻在地，再把他俩的工具行头丢到沟里，然后命令他俩挑上自己的东西，跟着自己走。
　　师徒俩着实被吓傻了，只好乖乖听命。
　　可怜师傅从来没有挑过担子，他的肩膀最多就能搁一把斧头挑一把锯子，现在要他挑一担东西，走在寒风呼叫的雪地里，要不是后面有鬼子用刺刀逼着，只怕是一步也挪不动。好歹咬牙走了半个多时辰，已经走进了一座山里，天色也黑下来了，天气又冷，肚子又饿，师傅实在一步也挪不动了。脚下一滑，师傅就跌倒沟里去了。
　　杨逢时赶紧放下担子，扑下去拉师傅。这时，只听到枪声大作。师徒二人以为是鬼子朝自己开枪了，就趁势趴在沟里不敢动弹，抱头大喊：＂别，别，别！没有逃跑，没有逃跑！跌……跌，跌下来了，跌下来了！＂但是，枪声越打越急，好像是和什么人交上火了。一会儿，枪声就稀落下来，有一枪，没一枪，往远处去了……原来，是游击队打探好时机截住在前头被正规军打散了的鬼子，又打了个埋伏，打得鬼子落荒而逃。
　　游击队在沟里发现了吓得半死的杨逢时师徒俩，把他们带到了在山里的游击队营地。知道他俩是木匠后，就动员他们留下来参加游击队，因为游击队正需要木匠修枪、做手榴弹柄什么的。但师傅年纪大了，舍不得一家大小，仍然用斧头挑着一把锯子戚戚地下山了，而杨逢时则喜出望外地留了下来。
　　杨逢时虽然有点笨，但毕竟还是跟师傅学了三年，他的那点木工手艺做家具，造房子远远不行，但修个枪托，做个手榴弹柄，还是绰绰有余。他就一声不哼，为游击队修制了几年枪托弹柄，顺便还学会了认字写字。因为学木工少不了要学弹墨画线，所以，在学认字写字方面他好像比游击队里其他的人来得要快一点。这期间，一茬一茬的游击队战士牺牲了，又一茬一茬加入进来。他们都用过杨逢时修过的枪和制造的手榴弹。日本鬼子打跑后不久，游击队整体参加了解放军，杨逢时就正式成为了一名军人，一名解放军战士。
　　这时，杨逢时已经二十来岁了，军装一穿，嘿，还真像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