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四把钥匙


  我痴于神怪小说,遍览群书,多则泛泛,有会心者,洒然一笑。每于人潮堕入幻象,身负神通,或御剑飞行,饮美酒,畅览五岳,听仙乐,结交神人,斩仇敌,上天入地。或遇隐士,奇谈怪论,傾盖而交。或藏于市井,历七情六欲,百千烦恼,勘破世情,终归山林。或饮冰雪,受风寒,困于情,终不悔。或痴人逐梦,海底捞月,踏遍万水千山,为寻伊人踪迹。或大厦将倾,昆仑玉碎,起于草莽,逐鹿天下。
  然而我只是个区区凡人呢,并没有唐吉诃德的勇气。朝九晚五,庸庸碌碌。工作,发呆,坐立,点亮屏幕,徒劳地更新消息列表……换衣服下班,四楼,爬六阶楼梯,在没有灯的顶楼,用四把钥匙的其中一把打开门,一次,两次……靠在床上,堆着几本书,不想打开一本。手机外音,抽烟,默立。活在凡世心存幻想,天人交战。没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任由它发散。
  用红色的钥匙开门,躺在床上,我一无所求,坐拥这温暖的世界。墙上挂着对洁白的翅膀,那双小巧的翅膀是用蜡把鸟的羽毛粘在一起,它曾带着伊卡洛斯飞上天空。把它绑在背上,并不像个天使。我是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眼里闪着明亮又迫切的光。跳出窗台,摇摇晃晃地起飞,路过一户户明亮的灯火,我无意窥探他们的故事。不停往上飞,直碰到轻纱似的烟云。倚在云上数星星,像夏夜成群的萤火虫,我躺在星河中,已忘了数到第几百颗,像奶茶里的珍珠数不清最后一个。不敢再往上飞,因我觉得很冷。
  第二夜,我插上翅膀,飞到喜欢的女孩子身旁,想对她说晚安,好梦。可她已睡了。我从窗台飞出去的时候,她的窗帘微微掀起,月光洒在她弯弯的睫毛上。仿佛感到重量似的睁开眼,看见我,满是欣喜。等她换衣服,看见梧桐树又高了几厘米,去年砍掉的枝桠,不复往日遮天蔽日的风彩,只是绿的发亮的叶在月下仿若翡翠。带她翻窗,飞到老家。门前的樱花树梢,不碰掉一片花瓣,藏在粉色花海的十亿分之一花蕾中听雀声。传来小弟的微微鼾声,他不可爱,是很久未谋面了。
  飞到我工作的河边,坐在堤上,脱掉鞋袜,相依相拥中,诉说白日的琐碎。合衣躺在小铁船船头,随波浪起伏,船系在大船后,偷偷解开绳子,用篙一撑船便遥遥地反向划出,划向云烟深处,听你细语欢声,月随船移,星影摇动。遥望星空,倦看牛郎织女星。
  飞到旷野中,为迷者指引方向。人夜里毋需方向,只愿迷失,在城市森林中,在某个巷口伶仃大醉。我劝慰朝生暮死的蜉蝣,它们闻道而死。听说裳蚜会在清晨吸食瘴气,变得绚丽多彩,傍晚会毒发。祝愿无眠的人和夜市的侍者做个好梦,在我的故事里,他们是组成这个世界的微小背景,短短几句,却是自己的故事主角。那本不轻易打开的书写了怎样的故事?又是怎样的起承转折。不轻启的口,我对世界多么无知!
  绿色钥匙开门,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应该拥抱整个世界,可镜里的我,是孤零零的一个。消息列表永远不会响起,下班回宿舍,偶尔聚会喝酒,并不觉得会拉进彼此距离,不好推脱。觉得意尽了便停杯投箸,听他们的故事,难辨真假,浅笑或沉默。觉得醉意上头,就告辞一声,走回宿舍,这边的新修的路灯很亮,看见我有三个影子,两个,三个……。小小的屋子,墙上有长长的裂痕,对称似的在另一边也长着仿佛的纹。一亭一树一石为背景,窗帘上黛色的白鹤图。
  我站在镜子前,伸手捉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浮起的水纹,投入镜中界。
  我从小憩中醒来,有些迷糊的记忆渐渐清晰。几个月前,发现透过镜子可以到另一个世界。时间格外缓慢,外面一日只是此处的短短几刻。此处大概是老子所说的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吧。上天仿佛格外青睐该界的风物,人们采摘野果足以裹腹,不虞饥馑,毋需交换货物,没有多余的财产。没有君臣父子,不通言语,无拘无束,无知无觉。
  我同他们一样,早上出门,傍晚归家。我在山野中漫无目的的闲逛,像只悠闲的鹿,伴着春光起舞,嗅嗅野花,吃两口草,满山都是丰茂的食物,满天都是温暖的日光,随处一躺就是整日时光。野兽是素食主义者,负在它背上,等睡醒,又在另一处山林的草丛中醒来。这样的一辈子是件挺浪漫的事。
  暮色四合,不肯下坠的日光的余晖洒在西边的天上,我在回家路上,一丛丛火棘点缀着荒凉的的山石,像红色的灯笼,带着些微甜味和半数涩味回荡在口腔中,中间黑色的小粒伴着清脆的口感。我已忘了归途,我想家该在山的另一边吧。不肯放弃地走,我在找什么呢?想回家,家里没有着急的父母,也不会有人为你留饭菜温热。
  我觉得寂寞,尤其的。无所事事的寂寞。我觉得自己是兽。把石头堆着,堆成小山包,像年久的坟墓,一块一块地码起。在这个悠闲又漫长的时光里,我想做件事,把所有石头堆成一座石山,我不想建造神庙,不会永垂不朽……精疲力尽,双腿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我躺在山脚,环顾四处稀稀落落的石头,黄色的泥从石缝中露头。染着泥的石头码着,像泰坦巨人从地里艰难地起身。或被石压住的草茎,缓慢又坚决地探头看日出。
  夜里就着月光,躺在山坡上手枕着头,连绵的虫声响起来,偶尔一只小虫跳在脸上,无心弹开,让它把我成当一座山丘吧。几只虫察觉到温暖,凑进衣服里,蛰我几口。没有回家,它们该是把我当巢罢。我像泥土像野草似的睡了。浓郁的草香慢慢渗出来,经过白日的天光照射,夜里,他们缓慢又坚决地生长。
  早上从床上醒来,把脸上的虫子弹开,带上手机,钥匙,锁上门。重复一天。
  打开门,用黄色钥匙。躺在床上,我的世界只是我自己。我的身体像积木似的变成一堆碎片,双脚还在地上走来走去,叫人心烦。手抓着手机,把能按动的按键一个个按遍,像打鼹鼠游戏似的。我的大拇指在互相较劲,他们失了支撑像两只蠕动的小虫。食指躺在地上做静物,白天的创口叫它隐隐作痛。两根中指搭着想从床脚爬上来。无名指和小指挤成一堆,玩抽木头游戏,他们正决定谁先开始。小指心不在焉地玩着,想探探衣服口袋。
  嘴巴想吃洗面奶,没有牙齿,没法启开盖子。舌头想帮它顶开,忘了它是软体动物。牙齿"叮叮叮"地成了背景音乐,耳朵趴在墙角,想叫牙齿安静,又没法发声。鼻子在水盆里挑战上次的闭气记录。眼睛挂在衣架上,看着一切,它习惯把资讯传给大脑,可是神经已经切断了。
  不想关心周围的纷乱,骷髅头在枕头上,今夜只想枕着左臂睡。那些细微的记忆突然在我心中复苏,味道,空气,声音,阳光的力度,我仿佛重回那段时光似的。柔软的粉笔,破损的课桌,凳子,桌脚的纸屑,同桌,雨天教室的对话,正午懒洋洋的太阳,夏夜的凉风。我以为我已忘了。
  我一直神经兮兮的,成天想些子虚乌有的未来啊,生命啊一类的事,又总是没办法想明白。如今看来多幼稚、无聊呢。午睡睡醒,他们还在梦中,挂在教室前面的钟显示午睡时间还剩个多小时。下楼去厕所边的水龙头洗脸,脚步拖沓地回荡在楼道中,阳光透过孔洞的样子,特别明亮。洗完脸回教学楼的路上,碰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们擦肩而过,也许她也回望了我一个眼神。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在楼道尽头回头望去,已经看不见她了,怅然若失。全忘了。
  我处于完全寂静和空白中,仿佛还在母体的子宫一样的温暖舒适,或者一片混沌。不分上下,没有好坏,没有道德,没有瓜葛,没有情欲。我是孤零零的一个。我是谁?从何而来?去往何方?我的世界只有我自己。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发掘自己吧,主观色彩的记忆。打开门,看见自己;打开门,看见自己。不停的反绉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呢?把自己放在显微镜下,我真的能了解自己吗?地心说到日心说,达尔文的进化论,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我是兽,被原欲操纵,是人类,是死亡的俘虏。
  白色钥匙开门,我躺在床上,不必开灯,我只想坠入梦境。我永远没办法看清自己,在三维中。如果我在死后能灵魂出窍,看见自己的样子,会楞一下吧,原来这就是我呢?一个侏儒。
  高飞,我在热气球上,衣衫,领带,拖鞋,戴上帽子,飞进漆黑的房间。忽然气球漏气,坠落,撑开雨伞,掉进树林里。从桌子里拿出铅笔,关上笔帽,狮子拽着我。苹果,蜜桃,我正在爬山,从滑梯上溜走,折断树枝。在阳台上,糖果。
  我羡慕失乐园的死法"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在梦中我可以高飞。
  "谁是摩西的生母?"小孩说是公主。那人说:"不对啊,她只是将她聪水中救出而已。"小孩说:"那是她说的啊"。
  我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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