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在现今流行的几个朦胧诗选本中,北岛的《回答》一无例外地作为开卷第一篇,放在最引人瞩目的位置。 这不是偶然的。 首先,《回答》一诗对一个时代的现实作了高度概括。这首诗写于1976年"四•五"天安门事件中,多难的中国处在又一个漫漫长夜将尽的黎明前,黑漆漆的沉重,让人透不过气的压抑和窒息。整整十年了,人妖莫辨,黑白混淆。正直、善良、友爱、人性被摧残殆尽,而出卖、投靠、丑恶、奸邪却得意非凡、青云有路、畅行无阻。遇罗克被杀,张志新被戮,"四•五"英雄被血腥镇压了……上至国家主席,下至普通民众,受害的无辜者难以数计,四野鬼哭,遍地冤狱。神州陆沉在一片"红色"恐怖中,现代迷信的制造者们把中国变成一座超级精神病院。播种灾难、播种痛苦、播种冤屈的人却在弹冠相庆、鸡犬升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这冷峻的诗句正是异常时期社会生活的精确写照。"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样的诗句,产生在一个畸形的时代,但又超越了时空,成为对人类社会发展的苦难历程的不朽总结。毫无疑问,就其蕴含哲理的深刻和形式的凝练精警,是可以作为当代新诗创造的最优秀的名句,长期地流传下去的。从内容和形式接近完美统一的角度看,在朦胧诗中似乎只有顾城的那首两行的《黑眼睛》一诗可以与之比美。 "冰川纪过去了",祖国在1949年进入一个新时代;但从50年代后期开始,新生的共和国的命运便是多灾多难,一连串的失误终于导致了文革期间"到处都是冰凌"的残酷现实。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使中国人民发现了"好望角",但社会主义的航船又被一伙政治野心家、阴谋家引入了"死海"。诗的第二段虽在力度上不及第一段,但"到处都是冰凌"、"死海里千帆相竞"的意象,也是对十年动乱、灾难丛生、满目疮痍、封闭僵化的中国现实的形象表现。 对高压的封建专制主义统治,对"四人帮"一伙的倒行逆施,对"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的现实,毕竟有人舍命抗争:遇罗克站起来了,张志新站起来了,"四•五"英雄们站起来了……尽管他们横遭残害,但他们殷红的血,已化作燃亮黑夜的第一道晨曦。因此,诗人坚信"从星星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宣告》)。诗人把目光投向如磐暗夜的"没遮拦的夜空",看到了新的转机般的"闪闪的星斗";诗人把满天星斗变形处理为"五千年的象形文字"、"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升华了诗篇的历史纵深感,预示了未来的希望,使沉重有力的诗句增添了鼓舞人心的力量。的确是这样,"四•五"天安门事件前后的中国形势,一方面仍是黎明前的沉沉黑暗,但同时,社会生活出现新的转机的希望,也如满天星斗般闪烁在人们的头顶。 其次,《回答》一诗异常大胆而鲜明地表现了觉醒一代的怀疑主义精神。这是对现实的欺骗、肮脏、乖谬有了深入的认识之后,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北岛的思想也经历了一个由狂热到怀疑的觉醒过程。最初,诗人的他的同代人一样"正步走过广场/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诗人"弓起了脊背/自以为找到了表达真理的/唯一方式,如同/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于是,诗人情不自禁地喊起"万岁",但"只他妈喊了一声/胡子就长出来/纠缠着,象无数个世纪"(《履历》)—在这一刻,诗人的理智受到了极大的震惊,"上帝死了",诗人的心灵经历着空前的幻灭。当诗人再度审视世界的时候,发现了许多可疑之处:诗人发现"自由不过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距离"(《同谋》);发现了现实是"与孩子的心/不能相容的世界";发现"悲哀的雾/覆盖着补丁般错落的屋顶/在房子与房子之间/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温暖从明亮的树梢吹散/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一只只疲倦的手中/升起低沉的乌云","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结局或开始》);当然诗人更发现了在《回答》一诗第一、二两节所概括的社会现象。原来的价值体系崩解了,旧有的坚定不移的信任感产生了危机。诗人不再把自己思考的权力无条件地交给一尊神祗,而用黑夜给他的黑色眼睛,在黑暗中寻找,他不再轻信和盲从。面对世界,诗人以思想者的胆识和勇气,喊出了那石破天惊的一声"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一声"我—不—相—信"的呼喊,标志着一个蒙昧时代的结束,宣告了一个现代神话的破产。这撼人心魄的呼声,表现了诗人的觉醒和对现实否定的彻底。在"四•五"事件前后的血腥日子里,喊出这样的声音,不仅需要哲人的聪敏,更需要勇士的气骨;正是集哲人、勇士于一身,北岛才显示出如此卓伟的雄毅魄力!与他的同代人相比,尽管都是思想的先觉者和艺术的探索者,可舒婷的自叙传式的诗歌,着力表现的是对理想的追求和追求的不能实现,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在她的一颗敏感纤小的心灵里引起的波澜和痛苦;而顾城则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悲哀的孩子",眼睛"省略过颓墙、病树、锈崩的铁栅",专心致志地营造着他的"童话世界",顾城的诗歌领地经过了诗人的纯洁如朝露的心灵的过滤和净化。相比之下,在对现实的怀疑否定方面,只有北岛,表现得最深刻最大胆,北岛是真正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勇士。 没有怀疑,就不会感到现存的不合理,更不会产生对现实的反叛和矫正。人类对真理的每一次接近和发现,人类社会的每一个进步的取得,几乎都是以对现实存在的怀疑为前提和原始动力的。而这,也正是怀疑主义精神的最可宝贵的价值。在这首诗中,北岛代表一代人喊出了"我不相信"的觉醒心声。正是从这一代的怀疑出发,全国人民终于起来否定了一个荒谬的时代。而在新时期迅速开展的思想解放运动,其深层的社会心理基础,也是潜藏在人们胸中的对颠倒了的现实的普遍怀疑情绪。 第三,《回答》一诗表现了北岛强烈的英雄主义精神。看到了现实的混乱颠倒,经历了心灵的怀疑觉醒,诗人体验着生活的全部悲哀与痛苦,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的沉重。诗人以现存秩序的反叛者的姿态出现了,他大义凛然地告诉世界:"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他不无激愤地宣称:"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尽管北岛曾表示:"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宣告》),但是,在那艰难的岁月,仅仅为了做一个人,他还是不自觉地扮演了悲壮的英雄角色。他义无反顾地承受着现实和历史的全部苦难全部重荷:"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从这铁骨铮铮的殉道式的诗句中,我们可以体悟到挑战者的凛凛风骨,感受到先觉者的博大胸怀,品味出"没有别的选择"的献身者的浓重悲剧色彩。一些从来不用自己的大脑思想、因而也从不怀疑现存秩序的人,认为北岛的挑战是对神圣的亵渎,是"邪恶的蛊惑",曾表示过极大的"义愤";而更多的读者则从《回答》中所塑造的英雄主义挑战者身上,受到极大的震动和难以言状的激励。 毫无疑问,《回答》是一首杰出的政治抒情诗。诗人在表现时,没有像传统的政治抒情诗那样去直抒胸臆,也没有去浮浅地演绎心中既定的主题概念。在概括现实,表现怀疑精神和英雄气概的时候,诗人借助的是几组新异奇特的意象:如诗的第一段用"通行证"展现卑鄙者的畅行无阻,"墓志铭"表明高尚者的被摧残被葬送;"镀金"暗示粉饰的虚假,"弯曲的倒影"则喻指无数死者的冤屈。在诗的末段,诗人把冷灰的现实中潜藏的"新的转机"化为"闪闪的星斗",又把"缀满没遮拦的夜空"的星斗,比作"五千年的象形文字"和"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这些经过变形处理的意象,充分表现了诗人奇异的联想。意象化的表现手法把直说明言变为象征暗示,赋予这首主旨相当明确的政治抒情诗几分朦胧色彩,从而加大了诗句的张力,扩展了诗句的艺术容量。 朦胧诗是失落、迷惘、沉思、觉醒一代的诗。朦胧诗人们大都身受过十年浩劫的灾难,经历了由怀疑到觉醒的心灵历程。面对背谬迭出的现实挑战,肩负起历史赋予的使命。北岛的《回答》一诗,无论是就对十年动乱现实的高度概括,对现存秩序的怀疑否定的彻底,还是作为挑战、反叛英雄的悲壮程度,抑或对这一切的崭新艺术表现,在同派诗人的同类作品中,都是无与伦比的。因此,这首沉雄、冷峻、大气磅礴、激荡人心的作品,成为现今流行的几个朦胧诗选本的压卷第一篇,是当之无愧、非其莫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