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胥门一 南宋绍定六年(1233),有一个法号叫释元肇的人,释元肇又写作释原肇,一般认为生于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是通州静海(今江苏南通)人,俗姓潘,字圣徒,号淮海。因受到永嘉学派代表人物叶适《赠通川诗僧肇书记》一诗的褒奖而名噪士林,是当时闻名于世的诗僧,有诗集《淮海挐音》存世。根据明人吴之鲸《武林梵志》的记载,可知他"年十九薙染受具,参浙翁于径山",十九岁那年,在浙江杭州径山寺剃发受戒。因其聪敏有悟,书有《赞达磨偈》"踏翻地轴与天关,合国人追不再还。去去一身轻似叶,长江千古浪如山",被径山住持浙翁法师传授衣钵,后来被尊为径山第三十九代祖师。 这一年释元肇"迁吴城双塔",也就是到今天称为苏州双塔寺的禅院任住持。吴城是苏州的古称,其时应称为平江府,双塔是"双塔寿宁万岁禅院"的民间简称,该禅院曾在北宋雍熙年间(984-987),被宋太宗御赐"寿宁万岁禅院"的寺名和匾额,因院内建有双塔,故有此说。至于他在这里留下传世的《淮海原肇禅师语录·平江府双塔寿宁万岁禅寺语录》,那已经是后话了。 这一年的这一天,释元肇雇了一条船,顺着运河往平江府方向驶来。他在《虎丘》中,写下了"沧海何年涌,秦传虎踞丘。池空剑光冷,坟缺鬼吟愁。石碍楼台侧,烟深草木浮。吴人贪胜槩,春尽亦来游"之句。在《枫桥》中,写下了"出郭初逢寺,长洲茂苑西。塔风喧梵语,石雨暗唐题。日莫山如染,春深草欲迷。门前有流水,旧号越来溪"之句。在《石湖晚泊》,写下了"磨子峰头日已倾,楞伽塔顶月初生。鸱夷去后烟波冷,怅望吴台与越城"。 当前方的城楼越来越大,水声也越来越响时,他不禁回过头来,用目光询问在船后把舵的船夫。马上明白过来的船夫,用食指朝前面点了一下,口中说着同今天完全一样的吴方言:"前头是胥门。"接着食指又朝上点了点:"胥门上头是姑苏台。"说完以后,又看了看穿着一身僧衣的释元肇,补充说了一句:"该搭(这里)也是苏州人放生的场化(场所)。" "原来是到了胥门。"释元肇若有所感望着前面高大的城楼,遂以《姑苏台放生》为题,写下了一首七言律诗,其中有诗句道:"舟人指点是胥门。" 胥门作为城门之名,根据唐人陆广微《吴地记》的记载,在伍子胥建吴国都城阖闾城时,是其所辟八个古门之一。由来一般有三种说法,通说是明人王鏊在《(正德)姑苏志》中的说法:胥门,一云姑胥门,《越绝书》云:"外有九曲路,阖闾从此游姑胥台,以望太湖。盖取姑胥山为名也。"是因城门位于苏州城的西南,以遥对姑胥山(即姑苏山)得名。但陆广微的《吴地记》则否认这个说法,认为其名由来是"胥门,本伍子胥宅,因名"。北宋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提出了另一说:"夫差伐齐之役,胥门巢将上军,盖当时以巢所居为号也。"认为此"胥"乃胥门巢的姓氏简称之胥,而非伍子胥的表字缩称之胥。 二
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是中国历史上很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在宋高宗赵构朝任宰相的秦桧,因主持所谓的"绍兴和议"大功告成,在宋高宗的支持和默许下,他先是"乞禁野史",后又开始对此前所有反对议和的人,大兴文字狱进行残酷打击。秦桧如此清除异己的倒行逆施,不少人都非常痛恨他,甚至包括他的同党。 这一年,对当时称为平江府的苏州也很重要,是这座城历史的一个关键节点。南宋范成大纂修成书于绍熙三年(1192)的《吴郡志》,在"胥门"条下写道:"此门出太湖道也,今水陆二门皆塞。而新姑苏台馆,乃据其上。"他知道如果细说五十年前发生的姑苏台馆新建之事,那就是政治不正确,因为必然会说到当时的知府王唤。说到王唤这个人,就必然会牵涉到本朝现在还人人痛恨的奸相秦桧,有此难言之隐,所以语焉不详。倒是三百多年后的人无此顾虑,明人王鏊在书写《(正德)姑苏志》时,就直笔写道:"姑苏驿旧名姑苏馆,在胥门里河西城下,宋绍兴十四年,郡守王唤建。又作台于城上,以姑苏名之。台下有百花洲,洲东有射圃。"另外又做补充说明:"宋绍兴中,作驿馆其上,亦号姑苏台,今废。" 说起王唤这个人,其实是大有来头,《(正德)姑苏志》继续写道:"王唤,字显道,华阳人。太师岐国公珪之孙也,为秦桧妻之兄(或云妻弟)。"一言以蔽之,他是当朝宰相秦桧的妻兄。不止于此,他还把自己的私生子,送给同他妹妹结婚后一直无子的秦桧当养子,秦桧非常喜欢这个养子,给他取名为秦熺。《宋史·秦桧传》对此记载道:"熺本王唤孽子,桧妻唤妹,无子,唤妻贵而妒,桧在金国,出熺为桧后。桧还,其家以熺见,桧喜甚。" 王唤系名门之后,他的祖父王珪曾是宋神宗时的宰相,他的父亲王仲山也出任过抚州(今江西抚州)知州,而他自己也是一个才干十分突出的人。自从有了秦桧做靠山后,更是如虎添翼官运亨通,先是以两浙路转运副使升任临安知州,不久之后又升任工部侍郎。在绍兴十四年,又被外放到南宋重镇、位于抗金防线上的平江府担任知府。 元人陆元仁在《吴中旧事》中说王唤,虽然"绍兴初知府事,峻于聚敛,酷于用刑",是个横征聚敛而善用酷刑的霸道州官,但在做事情方面,还是"然其规为,亦有可取者"。他上任之后,就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先是在胥门城内的河边上,建起了美轮美奂的姑苏馆,和他同一朝代的范成大,在《吴郡志》中对此大加好评:"体势宏丽,为浙西客馆之最。中分为二,曰:南馆、北馆。"再是在为了防洪缘故堙塞许久不通行人和舟船的胥门水陆城门上,筑起了高大巍峨的姑苏台,范成大继续大加称赞:制度尤瑰特,为吴中伟观。"后来又为了有利观瞻,大手笔在姑苏台下的胥门和盘门之间,建起了花园式的百花洲,并在洲上分别筑有"颁春"亭和"宣诏"亭。接着还在百花洲的东面,附带修了一处供人射箭娱乐的射圃场地。最令范成大认可之举,是王唤为此专门请来了京城头牌书法名家钱塘人吴说,请他用连绵大草的游丝书体,为这些馆台亭圃书写额题,更是锦上添花增色不少。要知道,对自己的书法一向自视甚高的宋高宗,也曾经面对着吴说有过自愧不如的表示"终不逮卿所书"。 经王唤主持重建的著名建筑,还有平江府儒学,即今天的苏州文庙府学;再有江南道院天庆观,也就是今天的玄妙观;另有现已荡然无存、原址在子城(今苏州公园一带)西门之上的观风楼。 根据南宋龚明之著的《中吴纪闻》记载:"西楼,在郡治子城西门之上。唐旧名西楼,后更为观风楼,今复旧。绍兴十五年,郡守王唤重建。楼初落成,郡人竞献诗,以进士耿元鼎所赋为最。"说的是王唤为了庆贺在子城西门之上的观风楼重建成功,邀请了苏州读书人为此献诗歌颂。其中有一个耿元鼎,又名耿镃的人,以《苏州王太守新建郡城西楼》一诗,在当时所有的献诗中独占鳌头:"西楼一曲旧笙歌,千古当楼面翠峨。花发花残香径雨,月生月落洞庭波。地雄鼓角秋声壮,天迥阑干夕照多。四百年来逢妙手,要看风物似元和。" 苏州是王唤这个当过工部侍郎的人,发挥他过人建筑才华的实践之地。在姑苏馆、姑苏台、百花洲的建设期间,为了清理建炎四年(1130)金兵入侵吴城时留下的建筑废墟,他除了要求所有进城的船只,在出城的时候必须将船舱里装满的废砖碎瓦,倾倒在胥门城外河边的低洼地,还要求从中拣出可以用于烧石灰的破碎青石,然后堆在一起挖坑煅烧,用煅烧成的熟石灰,来粉刷宫殿的墙壁。这样既加快了建筑进度,又节省了建筑开支,可谓是一举两得。这同北宋真宗朝的大臣丁渭,修复北宋京城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皇宫时,所用的挖沟之举,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苏州城的这些建筑实践,还催生了他在平江府重刊《营造法式》之举,从而使这本史称"绍兴本"、代表着中国古代建筑巅峰的典籍,得以有序传承至今。 苏州同时也是王唤这个平江府知府的人生终结地,应当是在绍兴十六年年底的时候,《吴中旧事》说他在觉报寺的家中:每刺鹿血,"热酒中饮之,以求补益。未几,疽发于胁而死。" 三
南宋绍熙元年(1190)十二月,有一个人坐着一条官船,沿着吴淞江逆流北上。这个人就是"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他此行是从南宋都城临安府(今杭州市),到设立在建康府(今南京市)的江东转运使衙门担任副使。这是他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路过苏州,中途停顿了一下,拜访此时正在石湖家中养病的范成大。这一年他已经六十四岁了,范成大比他大一岁,这是他俩最后一次会面。 杨万里先是以一首《风定过垂虹亭》的诗,表达了他此时如释重负的心情:"忽见石湖山上塔,定知塔背是苏州。"接着以《望姑苏》,点出了今晚的住宿地点:"喜闻借得姑苏馆,百尺高台入杖藜。"他还是个精细之人,把所有经过的地方依次排了序,记得先是《泊平江百花洲》,后是《泊船百花洲登姑苏台》,又写了入住当晚所见到的《姑苏馆夜雪》,次日则《雪中登姑苏台》欣赏雪景。在元宵节前一天的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姑苏馆上元前一夕观灯》后,又陪着前来看望他的客人,前参知政事范成大、现平江府知府袁说友等人,再次于《姑苏馆上元前一夕陪使客观灯之集》。 杨万里将王唤五十年前,在平江知府短短的三年任上,所建的姑苏馆、姑苏台、百花洲,都一一如实地写进诗里,也许这就是隐隐地对他遗留在苏州事功的最好纪念。 话说那个风尘仆仆的释元肇,所乘之船此刻已经在胥门百花洲的码头边上停好了。当他终于登上了闻名遐迩的姑苏台,倚着栏杆放眼望去,远处烟水茫茫山色苍苍,一轮红日正在西垂。茶褐色的僧衣荡漾着,在晚风中发出轻轻的飘动声音,毕竟还是没有彻底看破红尘,千年前吴越争霸的诸多兴亡旧事,刹那间一起涌上了心头,便越发觉得先前写的诗意犹未尽。想到此刻站立的姑苏台,正是九十年前王唤亲手所建,更是心潮澎湃无限感慨,遂以《姑苏台》为题,在心中默默吟诵道:"古今兴废事,天地不能齐。水阔连湖外,山多在郭西。登临烟雨后,怅望夕阳低。若问乌栖曲,城头夜夜啼。" 文:项苏农 摄影:李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