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质不眠（绿叶成荫）

　　吴质不眠（绿叶成荫）
　　01
　　写完诗已是深夜，李贺满意地整理着厚厚的诗稿，感到充实又欣慰。
　　正准备洗洗睡，突然发现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好几根白发。
　　他又惊又怕，想到自己才二十出头，竟然就开始脱发了，以后还怎么找女朋友？
　　他赶紧跑到镜子面前，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副面容：
　　粗粗的眉毛，硕大的鼻子，头发不仅少而且发白。
　　这样的长相，可以说是其貌不扬了。
　　更何况因为长期患病，身子骨瘦如柴，脸色十分难看。
　　看着自己日益憔悴的脸，李贺不禁苦笑：我这个样子，哪像能长命百岁的？长得丑也就算了，还穿得这么寒酸，像个村里人，哎，我活得还不如一条鱼呢……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
　　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
　　头上无幅巾，苦蘗已染衣。
　　不见清溪鱼，饮水得自宜。
　　——《咏怀二首》其二
　　02
　　河南的昌谷山陵丘壑纵横，河道参差，孕育出一片富饶而神秘的谷地…
　　这里不但有富丽堂皇的连昌宫、神秘的女几山，还有充满神话色彩的兰香神女庙。是个经济发达、风景迷人的旅游城市，
　　李贺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如梦似幻的地方。
　　小时候，他常常骑着小毛驴，带着个小书童，在昌谷四处闲逛。
　　不过他并不是单纯地游玩，而是为了找灵感。
　　每当他想到一两句好诗，便立刻拿起笔记下来，然后把纸扔到随身携带的口袋里。
　　回到家中，母亲看着满满当当的一口袋草稿纸，不禁心疼地责怪他：＂儿啊，爱学习是好事，但也不用这么拼啊，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呢？＂
　　＂妈，学习使我快乐，您就别担心了，我去整理稿件了，晚饭不用给我准备。＂
　　看着书房内李贺佝偻着背，埋头苦写的身影，母亲担心地不停叹气。
　　除了喝得断片以及参加葬礼的日子，李贺没有一天不在创作，真可谓是＂呕心沥血＂。
　　李贺从小身体不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他竟是李唐王室的远方后裔。
　　不过因为年代久远，血缘早被稀释得差不多了，家境也是一落千丈。
　　但是贵族的自尊和傲气依然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因为生肖属马，李贺写了很多首《马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马诗》
　　这匹马不是一般的马，它是天上的房星下凡。
　　别看它瘦骨嶙峋的，敲一敲他的骨头，还能听到铜一般尊贵的声音。
　　不用说，这匹马就是他自己了。
　　18岁那年，李贺带着振兴家族的希望前往东都洛阳。
　　＂母亲，我这次一定考上公务员，让你和弟弟过上好日子。＂
　　在洛阳，李贺很幸运地遇到了他的伯乐，而这位伯乐，就是写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韩愈。
　　3.
　　这天，国子监博士韩愈送完最后一批访客，立马松开皮带，跑到卧房里葛优躺。
　　＂终于下班了＂韩愈疲倦地眯着眼，随手拿过桌上的一卷诗集翻了翻。
　　看到了这样一首诗：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韩愈兴奋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带上老花镜认真地读下去：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好诗，好诗！这是我的哪位研究生的作业？＂他向助理问道。
　　＂不是您的弟子，这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名叫李贺。＂
　　＂哦？没听过这个名字，快让我见见。＂
　　系上皮带，换上西装，韩愈急不可待地跑到前厅，李贺早已等候在外。
　　＂在下唐诸王孙李长吉，久仰韩博士大名，今日有幸一睹真容，不胜荣幸＂
　　韩愈本以为写出这么慷慨激昂的作品之人，定然潇洒风流，没想到却是个瘦弱的小伙子。不过人不可貌相，他亲切地看着他说：
　　＂小李啊，你的作品我很喜欢，我一定大力帮你转发，让你出名。＂
　　＂多谢恩师。＂李贺受宠若惊，没想到刚来就抱到这么粗的大腿。
　　要知道，此时的韩愈在文坛上举足轻重，堪称一呼百应的文坛盟主，门人弟子遍天下，很多还是赫赫有名的大诗人，比如张籍、孟郊等等，而对于自己这样一位无名小卒，他居然也能如此热情地夸赞，丝毫没有大咖的架子，李贺不由心生佩服。
　　＂长吉兄弟，你天分甚高，可有打算参加科举？＂
　　＂这次来洛阳正是打算参加府试，如果顺利再进京参加进士科考试，还请韩博士多加指导。＂
　　＂很好很好，我把你拉到群里，你以后跟我的门人多多沟通交流，我也会让他们帮你多多转发的。＂
　　韩愈爱才心切，不但积极为李贺宣传，还亲自去家中看望他。
　　李贺住在洛阳郊外的一个出租房，交通不是很方便。
　　一天，家门口一阵喧哗声，李贺出门一看，韩愈居然带着得意门生皇甫湜不远万里地来拜访他了。
　　韩愈向皇甫湜介绍李贺，并让他当场作诗。
　　李贺即兴写道：两位身份显贵的文坛巨匠、洛阳才子骑着高头大马，马上金子打造的佩环叮当作响，来到这穷街陋巷看望一个无名小子。
　　我这个浓眉大眼的书生就像死草遇到春风，即将展翅高飞！
　　高轩过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一气呵成的诗华丽又流畅，充满李贺的个人风格，令两位大人物赞叹不已。
　　因为这个事件，李贺又火了一把。
　　有了韩愈的引荐，李贺迅速在洛阳和长安的文坛走红，并和众多韩门弟子互粉，成为文坛冉冉上升的新星，大好的前途就在眼前。
　　但是俗话说＂人红是非多＂，一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仅凭着几首诗就走红，还被这么多文坛大佬争先推荐，难免惹人眼红。
　　眼下科举考试在即，全国那么多学霸涌入长安，但是每年只有二三十人能被录取，对于没家世没背景的学子来说难度堪比登天，这时又冒出来这个叫李贺的小子，眼看着就要占据一个宝贵的名额，其他人早就嫉妒得牙痒痒，恨不能给他找点绯闻，使点绊子。
　　不久，还真给他们找到了。
　　04
　　交了报名费，李贺拿着报名表准备提交。
　　＂李晋肃，这是你老爸的名字？＂
　　＂是的，难道您认识？说起来我爸还是大诗人杜甫的表弟，而且我家祖上与高祖李渊可是亲戚哪……＂
　　＂谁问你这个了？你爸叫晋肃，你要考进士，犯了名讳，不能报名。＂
　　＂啊？还有这种规定？＂
　　＂考生手册第一百八十条没看到吗？除非你重新投胎换个老爸，否则这辈子就别想参加科举了。＂
　　这时其他考生也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
　　＂长吉兄弟，你还是走吧，你若是考进士，便是不孝，戴上不孝的帽子，你这前途也算是毁了……只能怪你爷爷没给你爸起个好名字啊……＂
　　李贺犹如被雷击中一般，呆呆地立在原地。
　　若是因为发挥失常，或是考试难度大等原因，大不了来年再考，像韩愈一样考个三四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因为名讳的原因，这根本就断了念想啊。
　　科举这道门，算是永远对他关闭了。
　　韩愈听说了这件事，气得差点把假发掀起来，特地写了篇文章大骂道：岂有此理，父亲叫晋肃不能参加进士考试，要是父亲叫＂仁＂的，岂不是连人都不要做？
　　韩愈的吐槽不但没能扭转舆论，连他自己都差点因为推荐不当被口水淹死。
　　面对众口煊煊，李贺只得黯然自伤，再次打点行李准备回老家。
　　临行前，邻居为李贺践行。
　　这一天正好是冬至日，冬至又被称作＂小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宛如过年，热闹非凡。
　　节日的喜庆更衬出李贺的失意，主人连连为他斟酒，劝慰道：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你才20出头，日子还长着呢，不要丧失希望。
　　见他仍然闷闷不乐，主人又道：长吉呀，你看当年西汉的主父偃在长安漂，穷困潦倒，家人等了他好几年，把门前的柳树都折秃了，还有一个叫马周的，住在新丰酒店受尽了白眼，仅凭着几行字就引起了唐太宗注意，这说明成功之前都会遭遇挫折的嘛，失败是成功之母，来，干了这杯，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对主人真心实意的宽慰，李贺感激不已，连饮三杯，叹气道：我本来心里迷茫失落，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你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年轻人就应该有凌云壮志，整天唉声叹气有什么用？多谢你，我已经振作起来了！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致酒行》
　　05
　　回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李贺再次北上。
　　凭着唐诸王孙的身份，再加上韩愈的推荐，李贺得到一份奉礼郎的工作，是一份从九品的职务，主管祭祀的礼仪。
　　同样是基层公务员，但是待遇天差地别。比如白居易，人家也是九品，但是不但分房分车还分仆人，工资高前景好，妥妥的金饭碗。
　　而李贺呢？管的是祭祀礼仪，工作琐碎无聊，地位低下，收入也异常菲薄，住的地方是漏雨漏风的老破小，连门都是柴草做的，冬冷夏热不遮风也不遮雨，勉强能维持生活而已。
　　没办法，谁叫咱没考上编制呢？
　　李贺心里苦，但他无人可说，家里有母亲弟弟要吃饭，自己要买药，不工作全家都要睡大街。
　　秋天的长安，冷雨萧萧，马儿吃着干枯的粮草，雨滴落在破败的水沟，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落寞谁家子，来感长安秋。
　　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
　　——《崇义里滞雨》
　　此情此景，更让他感到凄凉：＂母亲如果知道我在长安混得这么差，不知道得多伤心。＂
　　睡在漏雨的出租屋，他孤单寂寞冷，想着远方的家乡，心情郁郁，只能用剑匣当枕头，在梦里想象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
　　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
　　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
　　——《崇义里滞雨》
　　在长安，李贺主要和韩愈的门生来往。
　　有一次，韩愈的门人陈商在黄昏时分来看望他，俩人一起喝酒解闷。
　　陈商说起工作的不顺心，仕途穷困，不禁满腹牢骚。
　　李贺连连安慰他：＂你这么有才华，有操守，哪像我当个奉礼郎，累得像条狗，无论刮风下雪都要在单位值班，还要像个女婢一样被人颐指气使，老天啥时候才能睁开眼，让我这把宝剑发挥威力呢？
　　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
　　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
　　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
　　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
　　——《赠陈商》
　　尽管才二十岁出头，但他的心已经憔悴不已，整日埋头研究佛教和《楚辞》，对前途消极、失望不已。
　　赠陈商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
　　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
　　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赠陈商》
　　因为长期患病，李贺很少与人交往，整日关起房门，任自己遨游在瑰丽的幻想中。
　　他有着一颗敏感于常人的心，平常的事物在他笔下总能焕发不一样的色彩。
　　有一次他和朋友听著名乐师李凭演奏箜篌，美妙的乐声将他带入一个奇幻的世界。
　　他仿佛看到白云停滞不动、神话中的神女为乐声流泪发愁。
　　李凭的演奏就像昆山美玉被击碎、神鸟凤凰的鸣叫，使得花草都能流泪和微笑，天上的神仙都被震动。
　　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绚丽的画面和丰富的想象，就像一副生动的壁画一般，令人惊叹。
　　还有一次，一位罗浮山人送了他一匹布，如此普通的一件事却让他脑洞大开。
　　他联想到江上小雨一般轻柔的质感和六月雨中吹来凉风的舒爽。
　　当罗浮山人带着这匹布出山，被压榨劳动力的鬼工们伤心得大哭不止。
　　这种闷热的天气，毒舌热得喘气，鱼儿站立在沙滩上。
　　而这匹葛布光滑冰凉得就像湘水倒映着天光，最上乘的刀来裁剪它都显得生涩。
　　罗浮山父与葛篇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欲剪箱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
　　在长安滞留3年，因为心情不好，李贺的身体越来越差，几乎不能正常上班。
　　长期请病假，到手的工资几乎快付不起房租了。
　　他的自尊心驱使他，与其等着被炒鱿鱼，不如自己辞职。他不想再做这样毫无前途又不体面的工作，终于决定离开。
　　再次黯然离京，他已不能像之前一样洒脱。
　　打开手机，看到一篇篇《第一批90后已经赚了100万！》《第一批90后即将步入25岁》《25岁以后，人生开始走下坡路》……李贺又焦虑又难过。
　　虽然才24岁，但他感到自己年命不寿，白发丛生，面容衰老。
　　父亲为他起名长吉，正是希望他长寿吉祥，然而长年与病体共生，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像风中的烛火，脆弱不堪。
　　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
　　——《铜驼悲》
　　从长安到洛阳，路程漫漫，途中他听闻有人在夜间看到茂陵中刘彻的魂魄巡游汉宫，仗马嘶鸣，可是天亮时一切都消失了。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金铜仙人辞汉歌》
　　这样邪门的传闻，一般人也就当做鬼故事来听，可李贺却久久不能释怀。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一生功业显赫，到老了却也害怕死亡，以至求仙问道，希望长生不老。
　　然而胜败兴衰，无法改变。画栏内的桂树依旧花繁叶茂，散发着阵阵幽香，长安城的三十六宫，如今却已是苔藓满布。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他想象自己就是那些被魏国官员驱车载出长安的铜人，即将奔向千里外的异地，刚刚走出长安东门，寒风直射铜人的眼珠。
　　只有那朝夕相处的月亮，伴随铜人走出官邸，回想起往日的君主，铜人的眼睛留下黑色的铅水。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只有衰败的兰草在通向咸阳的古道送别，面对这样的景象，上天若有情也会因为悲伤而衰老吧。
　　独出长安的承露盘，在荒凉的月色下孤独荒凉。眼看着长安渐渐远去，渭水波声也越来越小。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金铜仙人辞汉歌》
　　任由幻想肆无忌惮地驰骋，李贺为汉朝衰败而悲伤，也为自己悲伤。
　　尽管他可能是无心的，诗人的敏感还是让他嗅到时代衰败的气息。
　　盛世的大唐早已远去，留下的是一个宦官乱政，藩镇割据，民不聊生的世界，鬼气森森，阴气逼人。
　　06
　　回到昌谷的家中，李贺坐在园子里整理思绪。
　　＂读书其实也没啥用，写诗这种雕虫小技，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为国家效力。＂他自语道。
　　＂当年要是搞体育也不至于失业啊……＂
　　南园十三首·其六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沉思良久，他突然激动地拍着大腿：
　　＂男子汉大丈夫为就该带上锋利的吴钩，去收复黄河南北割据的关山五十州，读书有个毛用？书读得再好也进不了名人堂！＂
　　南园十三首·其五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他将骨瘦如柴的手握成拳，激动地自语：＂我要建功立业，我要去当兵！＂
　　老妈和弟弟看着他瘦小的身板，不可置信地说：＂当兵？你体检能过吗？＂
　　＂这是最后的出路了，正好我的朋友张彻在潞州幕府任职，或许他可以帮我推荐一份差事。＂
　　母亲点头不语，心里却隐隐有不安的预感。
　　从河南老家奔赴太行山以北的潞州，一路风沙漫天，烈日灼人。
　　路过古代的战场，他拾起一支生锈的箭头，思绪纷飞，周围仿佛围满了饿鬼，哀嚎连天。他将随身带的口粮拿出来分享，突然间狂风呼啸，阴火闪烁，仿佛野鬼们感激他而为他送行。
　　人世多么无情，鬼都比人可爱。
　　在潞州，李贺寄居在张彻的住处，张彻虽是外戚，但在幕府中仅仅担任幕僚，没有太多权利。
　　朋友虽然热情，但是寄人篱下，看着那些高大威猛的军人，再看看自己，他常常感到自卑和憋屈。
　　＂我这个样子，当个宣传兵他们都不要。＂他枯等了三年，愣是没有等到任何机会。
　　生命的最后几年，李贺越发沉迷于幻想，甚至＂鬼话连篇＂。
　　有时他眼前浮现苏小小的墓碑，墓前兰花结着露水，仿佛一双滴泪的眼睛。
　　青草、松树、风和水，仿佛她配饰和物件，而她生前乘坐的油壁车一到傍晚就等候着。
　　烛火闪烁，风雨萧条，墓前寂静无人。
　　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有时他看到终南山上，空气中充满腐败的气味，雨一直下。
　　月亮照的山坡惨白鬼火忽明忽暗，刚刚死去的人正缓缓走入墓穴。
　　感讽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
　　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有时他梦到自己漫游天际，月宫的兔子寒蟾在悲泣这幽冷天色，月光斜照云楼的粉壁惨白。
　　月光像被玉轮轧过的露水沾湿，在桂花飘香的路上与身带鸾佩的仙娥相遇。
　　从天上看人间，即使是九州大地也小得如同烟尘，海水如同从杯中洒出。
　　而沧海桑田，人世变更更是快得如同奔跑的飞马。
　　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梦境越是真实美好，越让他觉得人间无味。
　　然而他对时间的消逝是敏感的，也是恐惧的。
　　他忍不住悲哀地呐喊：流逝的时光啊，喝杯酒吧。我不知道苍天有多高，大地有多厚。只看到寒冷的月光和温暖的日光，一刻不停地消磨着人的年寿。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苦昼短》
　　07
　　不到三年，李贺就离开潞州，再次回到家乡。
　　旅途的劳顿，心情的苦闷，再加上疾病折磨，回到家不久李贺便去世了，年仅27岁。
　　鲁迅说＂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活在幻想中的李贺，或许是幸福的，他一生都没有从梦境中醒来，直到最后一刻。
　　临死前，李贺忽然看到一位穿红色官服的人骑龙来到他面前。
　　仙人手上拿着个木板，上面的文字很古老，李贺看了半天没看懂。
　　刚想问他要名片，仙人开口了：李老弟，天帝请你上去喝茶。
　　李贺连忙下床磕头，说：我母亲年纪老了，需要人照顾，我不能去。
　　仙人笑着说：天帝刚刚建了个豪宅，聘你为宣传科长，在天上当公务员，钱多事少，你还考虑啥？
　　那个，李白杜甫和王维可都在天上呢，为啥不找他们写，偏偏找我这个萌新？
　　还不是因为他们开价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才华高呀，收拾收拾咱们就走吧。
　　李贺惦记着年老的母亲，不停流泪，但是他的气息越来越虚弱，人们都看到他房间外面烟气升腾，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李贺就死去了。
　　＂真的，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李贺的姐姐对李商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信誓旦旦，可见李贺的故事编得极其完美。
　　唐代的诗坛星光璀璨，李贺不能算最优秀的，但他无疑是最独特的一位。
　　他的诗如同一个个精心编织的梦境，有时像美如仙境的奇幻片，有时像阴森恐怖的鬼片。
　　读完让人不能忘怀。
　　他才活了27岁，一生与疾病为伍，显然是不幸的，但值得欣慰的是，李贺生前得到大文豪韩愈的赏识，死后又有杜牧、李商隐引以为知音，和生前死后籍籍无名的表亲杜甫相比，实在幸运得多。
　　才子对才子的赏识，如知音相遇，英雄相惜，入木三分。
　　如杜牧对李贺诗的评价，堪称经典：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 ，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 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 ；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而李商隐更无比痛惜地说：李贺这样的奇才，不但人间少有，天上也不多，连远在天边的天帝都如此赏识他，人却不懂得珍视他。
　　＂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长吉生时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