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母多少个(到底有多少个韵母)
戴一
2021年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突围赛上,吴星辰吐槽我们可以从一千年前的唐诗宋词中学习到很多,数千年后的人们翻开微博文选却只能看到"集美们""yyds"这样的黑话。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特有的语言,如果不是中国航天器登录火星,今天的网友或许已经忘记了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前辈发明过一种火星文,他们今天只会在评论中刷下一行行:中国航天yyds。
文化研究者提出对网络黑话提出过很多种解释。在饭圈、粉丝文化大规模流行之前,基本从社会语言学角度予以解释,语言建构了青少年文化[1],一篇写于2011年的学位论文《近十年网络词语发展变化研究》[2]则从语言自身变化规律、网络技术发展、语言使用者、语言态度四个方面对那个十年的网络用语进行了归纳。而随着粉丝文化的兴起,趣缘的解释逐渐站了上风,多从社会心理学角度予以解释,指出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和趣缘社会的形成,语言成为区分圈层的壁垒,以此获得自身的身份认同[3][4][5],特别是在亚文化视角下,语言成为一种资源和权力,随着移动互联网和输入法的发展下放,形成圈地自萌的生态[6]。
图自王左中右微博(2021-06-23,14:33)
当这些词汇破圈而出,有时候会被主流文化所吸纳,有时候又会被排斥,甚至被比其更早的粉丝群体所厌恶。用物理大师普朗克的话说:"一个新的科学真理取得胜利并不是通过让它的反对者们信服并看到真理的光明,而是通过这些反对者们最终死去,熟悉它的新一代成长起来。"用网络黑话说:"所有在我15岁之前出现的事物都是老古董,在我15~30岁之间出现的都会引领未来潮流,而在我30岁之后出现的新东西都是异端。"(这句黑话化用的是克拉克三定律其中一条:"如果一个年高德劭的杰出科学家说,某件事情是可能的,那他可能是正确的;但如果他说,某件事情是不可能的,那他也许是非常错误的"。)
但是在此视角下,其最根本的语言学视角反而被遮蔽了起来。 例如yyds是"永远的神"的拼音首字母缩写(在某些网友看来,yyds写作"永远滴神"才能体现出其韵味,源自电竞主播对乌兹的评价,在口语化的直播中"永远滴神"显然形神兼备),但是我们读起来却是按照英文字母的读法读出来;又如cpf是"couple 粉"的英文缩写加拼音首字母缩写,形成一种混杂的趋势,正如cp粉本身是英文和汉字杂糅一般。有研究者将网络用语的拼音缩略化与汉字拼音化联系起来,试图将其纳入汉字拼音化的框架当中[7],但也不无商榷之处,因此本文将主要回顾汉字拼音化历史,以古知今。
需要指出的是,所谓汉字拼音化是试图用罗马(或者其他西文)文字替代中文汉字,这和今天我们说的汉语拼音不是一回事,两者虽然渊源极深,但后者只是用拉丁化字母对汉字注音,主要用于教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汉语拼音方案》是中国人名、地名和中文文献罗马字母拼写法的统一规范,并用于汉字不便或不能使用的领域。"
清末以降,中国对汉字的改革大体可分为五类[8],除了简体字是对汉字字形的简化,其他四类都与注音、表音有关,简要概述如下。
其一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切音字运动,被西方坚船利炮打开的国门的中国面临巨大变革,知识分子纷纷睁眼看世界,一些知识分子自发的提出,只有拼音才能救中国,如劳乃宣在《简字谱录》中说:"今日欲救中国,非教育普及不可;欲教育普及,非有易识之字不可;欲为易识之字,非用拼音之法不可",又如卢戆章《一目了然初阶》是中国汉字改革史上的第一部切音字专著,这一方案以变体拉丁字母制定而成,包含55个表音符号和6个音标符号。
这一时期的讨论对后世影响颇深,甚至直到今天我们所讨论的话题范围仍在其中。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1)汉字是否是单纯的工具,对表达是否有影响。切音字运动中多认为汉字过于繁复,影响表达,流传至今就变成了李约瑟难题的一种回答:汉字阻碍了中国科学的发展。如汉学家威廉·C·汉纳斯(William C. Hannas)《在墙上书写:东亚正字法是如何抑制创造力的》[9]认为西方人学习语言习惯了拆分语素,所以从小习惯了抽象思维和逻辑分析,中国的方块字则阻碍了中国人进一步分析创造。(2)汉字的繁简,这还促使了后来的简体字改革。(3)语言和文字是否脱节,这还促使了后来的白话文运动。(4)国语和方言的对立统一,这背后除了文化因素还涉及到政治因素。
其二是注音字母,即国音注音符号第一式,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套法定拼音字母方案。清王朝覆灭之后,民国政府主持修订了这一方案,作为国语统一运动的一部分,注音字母从一开始就带有浓郁的国家色彩。1912 年8月,民国政府教育会议通过《采用注音字母案》,12月教育部颁布《读音统一会章程》,1913年2 月,"读音统一会"正式召开,首要目的就是审定国音标准、确立字母形体,5月通过《国音推行办法》,1918年北洋政府教育部正式颁行,1930年改称注音字符。
这是一套以北京语音为主,同时包括现代北京音不用的入声、尖团音和"微、疑、娘"三个浊音声母的混合系统;对国音的标注采用定位标调法;注音字母共 39个字母(其中声母24个、介母3个、韵母12个;1920年增至40个,1930年修订为37个),采用声、介、韵三拼制。尤为注意的是,由于其定位不是文字而是注音符号,故没有采用西文字母,而是采用章太炎书写的独创古汉字。
其三是国语罗马字运动,五四运动之后,号召文字革命要与白话文运动相结合,提出采用罗马字(拉丁字母)拼音的方案,以钱玄同、赵元任等人为代表。1925年成立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委员会研究制国语罗马字方案,1926 年9月研制出《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力图与注音符号并列使用,故称注音符号第二式,但由于这一机构并非政府部门,没有法律强制力,加之时局动荡等多种原因社会影响不大,仅在号召者周围的小圈子中扩散,1934年之后随着拉丁化运动的兴起而归于沉寂。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台湾地区很长一段时间仍沿用注音符号第一式,并于1986年在国语罗马字运动的基础上,提出了修订版的注音符号第二式,正式颁行,和第一式并列使用。而大陆的拼音方案也从国语罗马字运动中吸取了大量宝贵的经验。
这一时期,最为后人熟知的就是赵元任写的三首同音文《施氏食狮史》《漪姨》《饥鸡集机记》,尤其以《施氏食狮史》最为著名:
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是十狮尸。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早年有些讹误认为这是赵元任用来说明汉字拼音化不可行的举例,其实与赵的原意相差甚远。近年来这一问题已被逐渐厘清,想想也知道作为国语罗马字的大将,他不可能鼓吹和自己观点相左的东西,实际上赵元任生前就明确指出了当时已有媒体对其观点的误读,王开扬[10]对此有过十分清晰明白的系统论述,当然也有学者[11]指出赵元任想表达的意思和实际达到的效果可能存在偏差,正如薛定谔提出薛定谔的猫是为了反驳哥本哈根学派对量子力学理解的荒谬,但今天反而成为了理解量子力学最为直观的思想实验。
图自王左中右微博(2021-06-23,14:33),这一篇其实就是对赵元任《漪姨》的仿写
国语罗马字运动本身也是为了用罗马字取代汉字,虽然其影响相对较小,但是指出或者遗留的问题却是值得思考的,因此需要展开讲一讲,这里仍以赵元任的同音文为例。王开扬的研究回答了以下几个问题:
(1)赵元任的同音文想说明什么问题:赵的本意是想说明文言文采用大量单音素的词,造成可以看懂,却无法听懂,因此文言文是无法交流的死文字,需要改革,真正好的文字是既要能听懂,又能看懂。
(2)同音文能否论证前述结论:虽然文言文存在严重的问题,但历史上却基本没有自然出现过这样同音文,因而赵才需要刻意去杜撰和编造,因此以个案论证的逻辑性是不严密的。
(3)赵元任本人对拼音文字是极为推崇的:他和同仁们推行的国语罗马字有三要素,"国语"指的是记录的对象——现代汉民族共同语(北京音),区别于现代汉语的"方言";"罗马"指的是所采用的字母形式——也就是拉丁字母,区别于民族字母或者斯拉夫字母或者个人自创字母;"字"指的是自身的属性——表明它是记录汉语的拼音文字方案,而不是作为给汉字注音的工具。为了区分同音词,倡导国语罗马字的先驱们提出用"词类连书"(20世纪50年代之后称"分词连写")来克服同音混淆的毛病。
(4)拼音中文能否被读懂:赵元任自己打过一个比方,电话如果能听懂,那么阅读拼音文字肯定没有问题,因为电话就是听音的,那么拼音又怎么会看不懂呢。至于《施氏食狮史》这样的同音问题之所以会造成理解不了,乃是文言的缘故,因为这篇文章即便写成汉字读给别人听,听者仍是听不懂的,和拼音毫无关系。何况拼音还可以加上音标等辅助符号。
(5)实行汉字拼音化的困难是什么:赵元任认为一个原因是文言还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另一个原因是心理或者民众情绪的影响,推行拼音汉字经常面临民族主义的诘问。
其四就是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和切音运动、注音符号不同,拉丁化运动鼓吹取消方块字,全面采用拉丁化字母代替汉字。这主要是受苏联扫盲经验的影响,瞿秋白等人留苏之后认为可以在中国推广,1929 年2月瞿秋白等人制定了第一个中文拉丁化方案,并编订了《中国拉丁化字母》,同样为扫盲起到了重要作用。自然,这一方案无论从政治层面还是文化层面都与国语罗马字的推广势同水火。
新中国成立之后,曾提出"文字要走世界共同的拼音化道路",但最终没有彻底贯彻。1955年10月15日,全国文字改革委员会通过了拉丁字母式的《汉语拼音方案》,并在1958年2月11日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上得到正式批准,全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主席吴玉章在此会议上作报告称:"汉语拼音方案不是汉语拼音文字。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用途是给汉字注音和拼写普通话,以帮助识字、统一读音和教学普通话,目的在于便利广大人民的学习和使用汉字,以及促进汉语的进一步统一,并非用来代替汉字。"[12]可以说从小学的拼音,为中国扫盲做出了重大贡献,为汉语的学习和国际交流做出了重大贡献。
历史的后见之明让我们可以对这些改革略微做一些反思:
(1)汉字是否对表达有影响?
这个问题本身是在被迫打开国门之时提出的,是一个以西方科学技术为中心的问题,因为西方科技先进,那么他们的一切都是好的,他们的文字是和他们的科技、文化相适应的。今天随着去西方中心主义和对殖民主义的反思,伴随着人类学和语言学的发展,这个问题早已被学界所扬弃,今天的学者更关心的是不同文化中语言是如何诞生形成的、如何能表述本文化的概念、如何塑造了本文化的特质。
(2)汉字的繁简问题。
今天在网上仍能看到大量的复古主义者,在推崇繁体字,说什么愛变成爱就没有了心,认为简体字失去了汉字的灵魂的精髓。实际上,从古至今汉字的简化就是不可逆转的潮流,作家马伯庸《小篆战争》就以秦朝小篆借古讽今。
(3)语言是否和文字脱节。
这和(2)是类似的,大量复古主义者认为白话文不如文言文优雅,殊不知语言是鲜活的,人们会自动选择适合他们的话语流传下去,世界潮流浩浩汤汤。
(4)方言的问题。
这的确是当今面临的一个实际问题,随着普通话的推行,各地方言日渐消弭,文化多样性面临重大挑战,甚至很多方言无法用现代汉字书写,只能采用谐音等方式写出。
(5)今天汉字拼音化是否还有必要。
拼音的重要性自不用多言,而对于汉字拼音化,个人认为已经完成了其历史使命,除了本身从文化角度而言不是很有必要,从技术角度而言,还在于早期电报的编码很借助于注音符号和国语罗马字,计算机诞生之后短期又没有办法解决汉字输入问题,而随着汉语输入法越来越方便,这一迫切的需求也显得不那么迫切了起来,我们前面就提到yyds这种网络黑话本质就是技术赋权,这一技术当然就是汉字输入法了,尤其是移动互联网时代,指尖的滑动和点击,将个人的话语权扩散在互联网中。当然未来世界形势、社会结构发生巨变,像科幻小说里写的一样,也许还会诞生新的语言和文字(如《三体》系列中幻想未来出现杂糅汉字和字母的表达,和今天的网络黑话已经很接近了),这就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了。
而当我们有了这些历史的知识,再回头看看当今的网络黑话,也就大可不必如临大敌了。yyds这样的词汇面临的问题在汉字拼音化时已经被前人讨论过了,这些文字只能作为网络交流的书面文字,而没有创造新的读法和含义(可能读成英文算一种创新),只能作为互联网上书面交流的符号,除了一些力图跟上潮流的综艺节目,很少能在口语中看到。既然连拼音化都算不上,就只能作为某种密码使用,也就是粉丝文化视角分析的那样。
《脱口秀大会》上的yyds梗
然而粉丝的审美和喜好,是会随时间变化的,十年前的网络梗谁还记得呢,今天那些喊着yyds的人看着火星文依旧一脸懵逼。时间会替我们做出刷选和选择,不断的冲刷之后,那些留下来的才会相对固定下来,其余的都只是当事人的青春,吴星辰吐槽的担忧根本不会发生,因为那些网络黑话根本不会流传下来成为像唐诗宋词一样的经典。本质上,也就变成了不同世代之间话语权的争夺,而老一辈却总喜欢以过来人的视角告诫后辈:你们喜欢的东西离经叛道。这时候,我就总会想起,当我给00后讲起火星文是用繁体字、英文、片假名等排列组合起来的时候,他们张开了大嘴:哇,你们好酷,真有文化。世界还是年轻的时候好啊。
参考文献:
[1] 宗锦莲. 浅析网络语言与青年文化的建构[J]. 青少年研究(山东省团校学报), 2007, 62(6): 15-18.
[2] 陈文鹏. 近十年网络词语发展变化研究[D]. 暨南大学, 2011.
[3] 马若男. 粉丝网络用语的语言学研究[D]. 上海师范大学, 2019.
[4] 赵实秋. 粉丝群体网络通用词语研究[D]. 湖北工业大学, 2020.
[5] 倪璐瑶. 00后网络"黑话"传播机制研究[D]. 华南理工大学, 2020.
[6] 孙天梦. 文化区隔与技术赋权:青少年网络缩写体使用研究[J]. 东南传播, 2020, 186(2): 88-90.
[7] 杨玉静. 浅谈网络用语拼音缩略化[J]. 新闻研究导刊, 2020, 11(12): 50-51.
[8] 清末至新中国成立(1892-1949)汉字改革史论[D]. 河北师范大学, 2013.
[9] Hannas W C . The Writing on the Wall: How Asian Orthography Curbs Creativity[M].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3.
[10] 王开扬. 赵元任三段同音字"奇文"的语言学阐释——纪念赵元任先生诞辰120周年[J]. 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 2013, 492(1): 4-11, 163.
[11] 冯寿忠. 赵元任《施氏食狮史》与汉语拼音化问题[J]. 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学报, 2010, 16(1): 35-39.
[12] 吴玉章. 关于当前文字改革工作和汉语拼音方案的报告——1958年2月3日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上[N]. 人民日报,1958-02-14,第2版.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