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打车直奔近郊的工地。 工地这地方不比龙息谷,虽然也是郊区,但是近郊与市区比邻,总还是现代化一些的。近些年市区里能动迁的房子大多动完了,政府和开发商只能打这些近郊农用地的主意,高高低低半成品的楼房多了去了,原来只长苞米的地方,还没用做宅基地,便升级立起了高楼大厦了,直冲云霄,也数不清有多少层。 大风卷起道路上的灰土,到底是郊区空旷,大得很。只是这里的灰不比龙息谷的灰,墓地里满地卷起的那是尘土,这里满地卷起的那都是水泥。水泥谁都认识,王莹姐那里堆得哪哪都是,粉尘的细如面粉一般,呼啦一下起来,半天都落不到地上,艮唧唧的,像是矫情又多情的姑娘,偏爱在半空中飘着,生怕人看不见似的。贝贝透过车窗,看见的都是灰蒙蒙的,唯有仰起头,才能看见天边愈发艳亮的阳光。 —— 出租车司机不认路,老关给司机的指路,就听电话里,老关跟司机掰扯得急急恼恼的。出租车一会这边儿,一会那边儿,转了好几个弯才发现,原来彭程他们就在身后不远的那几个活动房里。 贝贝见到彭程的时候,他正站在那排活动房的门口,向往张望着。那活动房连个门都没装,外皮的白色灰突突的,挂满了一条条早已干涸了的水泥沫子,唯剩下壳里的蓝色还是鲜亮的。彭程就站在门里,双手扶着门框,远远的看,好像还没什么事儿的样子。 他满脑袋的大汗打湿了头发,水捞捞的,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热的,头发上水泥和着汗水,灰白灰白的,很显老。他的脸上画了混,屁股撅在后面,直不起身来,期盼的望着姑娘朝自己跑过来,他腼腆的低头笑了。 那一瞬间,贝贝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里,章子怡也是这么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着自己心仪的男人,一步步的走近自己,她也笑了,笑得赤裸裸的。 像一幅写实的油画,她靠近了彭程,小心翼翼的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那果然是真的,有温度的。彭程拧紧了眉头看了她一眼,眼睛在映出贝贝影子的那一刻闪亮了起来。天生的精巧,那漂亮的黑眼睛,让人叹服,他憋憋屈屈的问:"媳妇儿,你来了。" —— "别歇哩!"姑娘漂亮的大眼睛抹哒一下,眼泪便被夹了出来,她知道他疼,只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媳妇儿,你别哭。" 今儿彭程的腰跟老关抬砖的时候又抻了一下,早上坐公交车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行,就是不认命。贝贝口是心非的斥责了他,然后看着他的脸,顺着他眼神的示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腰。他现在只能撅在这里,万事皆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老关从见到贝贝开始,就一直在她旁边赔不是,大老爷们的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口一个大妹子的叫个没完没了。 "大妹子,我这兄弟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就那么一起,他就这样了,你看,我说,哎呀。" 老关语无伦次的,说也说不清楚,他那表情丰富极了,又是比划,又是白活,几句话说得捶胸顿足,哎呀的那句,他边说边整个身子都朝后仰了过去,像是古装电影里挥剑自刎,以死谢罪似的,成是夸张了。 贝贝没心情搭理老关的自责,彭程再如何笑给她看,她也啥都听不进去了。小伙子躺着坐着都不行,就只有撅着能稍稍缓解,这还不定哪一下不对劲了,他便痛苦的一闭眼,扬手示意贝贝千万可别碰他。对于这样的毛病大家都没有什么经验,就这么撅着也没法去医院,他甚至走不出这活动板房的门槛儿。 —— "程程,你得走一下看看,走一下,我们才能坐到车上。" 贝贝反复的鼓励他,彭程试着挪了下步子,小伙子使了老大劲了,脖子上的青筋陡立,那表情惟妙惟肖的,但他迈不过门槛。 小伙子急得又是一身的汗,他比贝贝还明白若是上不了车,他是回不去的,所以他必须走出来,走到车边上。没有人能帮他,他必须自己找节奏,尽管艰难他还是坚持着咬牙挪了过去。挪完了问题又来了,他说什么都坐不进车里,就那身体打弯的动作,他现在肯定是做不到的,总不能用绳子把他花在车上吧,想到这里,小伙子一咬牙,往车里钻。 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所有人都灰心了,出租车司机也等烦了,直催促给钱,他不拉了。贝贝也着急,想了半天,她让老关扶着彭程站着,自己坐上了出租车。 "程程,你等我回来接你。" 彭程扶着老关,使劲儿的点了点头。 —— 十分钟不到,一辆人力手推板车缓缓的开了过来。那车开得老慢了,跟溜达差不多。贝贝就坐在车上,她冲着着彭程笑,高举起胳膊挥了挥手,她回来了,他的小妞回来了。 车绕过活动板房过来,在拐弯的时候压上了什么东西,咯噔的蹦跶了一下,平板车整个儿都倾斜了,带着贝贝在车上剧烈的晃动,晃动着她长长的马尾辫子在脑后有节奏的一甩,漂亮极了。 "媳妇儿,你真牛。" 彭程顶高兴贝贝没扔下自己,她又回来了,他搂不住的兴奋,憨傻的笑了。工友们都来帮忙,老关把彭程驮到人力板车上,末了,他从袜子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一百元,双手经心的展开,一下,两下,三下抹扯平了,才又拽着靠近毛爷爷的那个红边,拉了拉贝贝的胳膊。 "那个妹子,这钱,给你。"老关说,说得可不好意思了。 "你这是干啥?你赶紧收起来。" 贝贝说啥也不收,老关说啥都不依,他一个大男人,不好往一个女人包里塞东西,两个人僵持了起来。老关急得差点又要哭了,那脚跺得掀起的水泥沫子像要马上飞上天宫的神仙脚踏着的祥云,大团大团的,还久久不能散去。 贝贝使劲的咳嗽起来:"彭程,你快,你跟老关说。" 小伙子头也没法回,他说啥,他都说半天了,也没人听见,彭程再不顾疼了,他咬牙吼了一声:"老关,咱俩还能不能处了。"这下,老关才憋憋屈屈的收起了钱,又叠好了塞进袜子里。 至始至终,贝贝也没有见着这工地的包工头子,老关说那小子怕担责任,早就躲起来了,几个年纪不大,长相老成的工友冲着旁边的一间小黑屋子猛挤眼睛,生怕姑娘看不见,可是彭程不让她去找,他说既然咱们干三天就这样了,今天的工资也给结了,也就算两清了,还找人家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