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个智慧的女人,"智慧"这个词语用在她身上极为合适,甚至可以概括她的一生。 十八岁那年,我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那时候,我不知道死亡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意味着什么,是痛苦、绝望、凄迷?后来,在祖母身上,我发现:死亡的另一种方式就是让自己如何勇敢的活下去。 有三个儿子,最疼爱的是大伯。大伯在众兄弟里最有出息,他生意做的出奇的好,人品更是享誉方圆几十里,对祖母非常孝顺。可是,就在祖母打算跟着大伯享福的那个夏天,大伯因为一场车祸狠狠丢下了祖母,那一年,祖母七十六岁。大伯车祸死亡的事情对祖母一直隐瞒着,我陪在祖母的身边,父亲再三叮嘱我,大伯死亡的事情绝不能告诉祖母,担心祖母年纪大了,生怕有什么意外发生。 我说:"瞒的了初一,还能瞒的了十五啊!" "瞒一天是一天。"父亲声音有些沙哑。 第三天,大伯的尸体从事发现场送回村里,消息再也封锁不住了。 我守着祖母一分钟也不敢离开,偶尔,隐藏着心酸与祖母逗乐子。 祖母问我:"这几天,你怎么老是守着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学校很快就开学了,陪老太太几天不行啊!" "现在想起陪我了,你个没良心的。忙你的去吧,我还能丢了不成。" 我笑着说:"真要把您老给弄丢了,大伯还不得赏我几个耳刮子。" 祖母也笑了。 我想着一时半会儿也没事,就去厨房洗水果。我端着洗好的水果去给祖母吃,刚进屋子发现老七杵在祖母的床头,老七今年七岁,我们唐兄弟中间,他最小。我紧张的看了看祖母的脸,她的样子可怕极了。我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撵走了老七。 我削了苹果顺手递给祖母,柔和的说:"老…太…太,苹果很甜您吃一个吧!" 祖母摆摆手,盯着我说:"你们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死死的抓住苹果,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僵硬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对祖母该说什么?我该说:是的,大伯死了?还是,他们让我瞒着您。祖母不再和我僵持,打算亲自探个究竟,她麻利的下床,穿鞋,拄拐,而我依然站在那里。当我意识到要拦住祖母的时候,一大群人同时出现在祖母的面前。父亲,三伯,二爷,姑父,姑姑,四个唐兄弟,街坊四邻,他们面面相觑,等待着谁能向祖母把这弥天大谎捅破。 终于,父亲说:"妈,我大哥出车祸走了。" "啊!你说你大哥走了,他去哪里了?"祖母明明知道父亲的意思,可是她却故意这么说。 父亲以为自己声音太小祖母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我大哥出车祸死了。" 祖母没有理会众人,迈着有力的步子往门外走去。三伯和几个唐兄弟想拦住祖母,被父亲档了回去。 父亲扶着祖母说:"妈,我们陪你去看看我哥,但,你不许哭。" 祖母点了点头。 一路上,祖母走的很快,我搀扶着她的胳膊。她的身体在渐渐发抖,手心冒着冷汗,这些细微的变化只有我体会的真真切切,后面一行人紧随其后,默不作声。很快,我们到了大伯的棺木跟前,这里早已摆好了大伯的灵位,祖母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让人长眠不起的巨大箱子。父亲和几个唐兄弟轻轻的掀开了棺盖。祖母摆脱了我的手,她的步伐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双脚拖着地一点一点挪向大伯,我紧跟着祖母。我多么希望大伯这时候醒来,给祖母一个简单的交代,哪怕是问候一句也行,可是,他的身体是僵硬的,脸色是惨白的,手上,脖子上带着淤青的伤痕,我们统统围在大伯的身边,期待一个奇迹出现。祖母看着大伯,她并没有去摸大伯的身体,我以为接下来祖母会哭天地泣鬼神,可是,她的镇静让我感到惊讶,也让众人吃惊。我望着她的脸,清楚地看见祖母的嘴唇动了。 她说:"我的孩子。" 祖母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声音非常低,所有人都没有听到,恰恰只有我从她的嘴唇蠕动中捕捉到了。顿时,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好像心变成了一块碎了的石头。我想再看大伯最后一眼,把他永远记住。此时,大伯的脸从容舒展,不再僵硬惨白,仿佛他的魂灵在祖母的呼唤中回到了身体里。祖母脸上挂着一个母亲对儿子深深地爱意的表情离开了,这种爱意的表情是深沉的,悔恨的,怜惜的,祖母拄着拐没人搀扶的走着,前面都是路,大伯去了哪里,似乎祖母也要跟着去。祖母走着走着,终于没了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整个晚上,我和几位姑姑轮流陪护着祖母,她一直昏迷着。翌日,祖母早早地醒了,没有说一句话,安静的望着窗外。院里梧桐树的叶子掉了一片,又掉了一片,紧接着又是一片,祖母安静地数着叶子。 "一片,两片,三片……" 大伯的丧事井井有序,四天后的早晨大伯入土为安。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又重新回到祖母身边,她突然瘦了一截,眼睛无比深邃。祖母被我搀扶着到院里,她哭喊着,攒了几天几夜的泪水和失去儿子的痛苦,在此时此刻,全部溃提释放了出来。院里围着好些人,没有人愿意过来规劝祖母,她承受的太多了,人们只想让她痛快的哭一场,哭去她没有醒来的梦,的确,大伯已经去了天堂。 大伯真的就这样走了,走的那样突然,那样仓促。祖母渐渐的开始吃饭了,虽然,每次饭量很少,但我着实高兴。时间慢慢冲淡了家人对大伯的思念,死了人总要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那就是:活着的人要继续向前,要更好的活着。 大伯的那场车祸,姨妈也受了重伤,她躺在医院里,一直昏迷着。祖母很听话,想等姨妈醒了再去看她。一个月过去了,姨妈醒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进的医院,她清楚的记得那场车祸。 姨妈望着众人说:"他怎么样,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们又一次伪装着,这种伪装让我难受极了。 堂哥说:"我爸受了些轻伤,在附近的一个医院里治疗,他让你宽心放下,明天,我爸就来看你。" 姨妈相信了。第二天早晨,姨妈很早的等着大伯,她的眼里跳跃着一种死而复生的骄傲,到了晚上她的骄傲就变成孤独和失望。一天,两天,三天……姨妈早晨骄傲着,晚上孤独失望着。堂哥依旧荒谬的欺骗姨妈,几次,我想说出一切,可是,我又不知怎样开口。 祖母在家人的陪伴下去了医院,进了姨妈的病房,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姨妈也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望着我们,时间好久好久。护士怕这么多人影响到姨妈的康复,把他们统统支走,只留下了祖母,堂哥和我。 这时候,姨妈说:"妈,他到底怎么样了,我感觉有些糟糕。" "你要坚强的活着,一大家子人还等着你呢!他走了,一个月前就走了。"祖母是流着泪说的。 姨妈声嘶力竭。我也哭了。病房里的哭声不知延续了多久。姨妈要回家,马上就走。堂哥快速的办了出院手续。姨妈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和祖母住在一起。祖母细心的照顾着姨妈,一个人失去了儿子,一个人失去了丈夫,就这样两个人相依为命。祖母的苦,姨妈的苦,祖母的痛,姨妈的痛,全都在白天黑夜中交替着。我觉得一切不可思议,那段时间我明白了许多。 开学了,我拥抱了祖母和姨妈,告别了父母,又开始一次不为人知的旅程。 我一直不能理解,祖母为什么在大伯入土为安后才哭。直到大伯死了三年后,我和祖母聊天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祖母把一切看得透彻明朗。 她说:"倘若我看见你大伯的尸体后,整日哭天抹泪,要是我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顾哪头。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大伯的丧事要紧,人死不能复生,必须入土为安。我哭闹有什么用,这样你大伯就能活过来?这样不但搅了丧事,还会让别人说我老太婆不识大体,胡搅蛮缠。" "那天,大伯的丧事都已经结束了,你却……"话没说完,可我后悔的不得了,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祖母沉默不语,眼角有些湿润,她明白我的心思。 过了好久,她才说:"我是个母亲,你大伯是我的孩子啊!天底下那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恨不能让我自己替你大伯去死,可是,老天不收我喽。" 我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陪着祖母。 时境过迁。 祖母这个白发人,如今送走了两个黑发人,她早就把死亡看得很透彻。有时她说自己是个老废物,可怜老天都懒得收她了。而我却不这么认为,祖母是一种精神,一种力量。家族里的几个奶奶把祖母称作"佘太君",我觉得这个名字非她莫属。 祖母仍然一个人住着,她喜欢干净,喜欢一个人的生活。我一直劝她多到亲戚家,堂哥家坐坐。 她说:"我一个人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看人脸色,走到哪里是哪里,多自由啊!" "你年纪大了又一个人,还不是为了让你逗逗乐子。" 祖母非常固执,不管怎么样,她就是不愿离开乡下这点地儿,她的命在这儿,根同样也在这儿。 记得上大学那会儿,有一年暑假我迫不及待的回家,祖母为我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她说:"我上了年纪,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有了今日,明儿还真说不上了。" 当时,我难受极了。祖母将近八十岁了,她最需要的才是陪伴,一个老小孩给孙子的不仅仅是爱,而是生命尽头的一种精神。那天,我和祖母快乐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祖母依然一个人生活。我曾经天真的认为,祖母是快乐的。没想到,她内心的痛苦与孤独一直都在。 祖母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她仍然极其努力、认真的活着,她的血液里流淌的一种不为人知的力量和信念,或许,上帝垂爱祖母。我一直喜欢同祖母开各种玩笑,她从来不生气,在整个家族里,只有我敢随意的称祖母为"老太太"。现在,祖母越来越害怕死亡,她生病了从来不拖着,非得药到病除方可安心。祖母一直说:我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她今后要享我的福。我同样哄着祖母,以前没有挣钱的时候,我买东西给祖母,她总是嫌这儿贵嫌那儿贵,如今,她什么都愿意接受。有时候,我会想起大伯,他的一切仿佛都印证在我身上,倘若,祖母在我这里受了苦,受了委屈,我发誓大伯绝对不会放过我。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情不可思议,我一直记得:我只愿与这世界温柔相待。 或许,一切都是假的,在入土之后。祖母的心是自由的,身体是自由,思想是自由的,精神同样也是自由的,而我只求祖母自由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