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多一点,天刚刚亮,曾凡老师就急急忙忙从家里出来,准备赶公共汽车去主持一个讲座,要去的地方比较远,路上要一个多小时,所以一大早就起来了。本来对方是要派车来接的,后来又说临时有急事车安排不过来,只好请他打的来,而且再三道歉。早上空气好,就坐公交吧。他想,等买了汽车就好了,现在好多朋友都有车,可他就是一个普通教师,虽然出过几本书,可是不仅没有赚到钱,有的出版还要自费。看到理工科的老师们到处兼职,也动开了心思,怎么能捞点外快,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要买辆车,他要有了车,出去干点什么事也方便了,名也有了,钱也有了。这就好象做生意一样,有了钱就可以投资做更多事情,就能赚更多的钱。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头班车就到了,他上来一看,车上人还不多,第一排汽油味太重,第二排坐着一男一女,年青青的,文质彬彬,看起来很有点素养,第三排空着,就坐这儿吧,他就在靠走道一侧的座位坐下来了。 曾凡老师是A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别看还不到四十岁,可对儒学颇有造诣,近年专攻孟子,很有心得,出了几本书,在学术界已小有名气。最近中央电视台开了个"百家讲坛"栏目,让经典走近老百姓,很受大家欢迎,人们特别是对国学经典情有独钟。于是在地方上也掀起一股学经典的热潮,机关、学校、媒体都纷纷举办讲座。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凡老师这些人就一下子忙起来了。昨天省电视台就播了他的讲座录象,讲的是《孟子梁惠王上》,在论述孟子的民本思想方面,他还是有自己独到见解的。今天又应邀到一所学校讲座,他想再怎么发挥一下,关键怎样在"经典融入百姓生活"这方面做做文章。据说教育厅的领导也要到场,A大学是一所省属大学,那是直接领导,因此他不敢掉以轻心,特别是不能迟到、不能萎靡不振,起码形象上要对得起"儒学专家"这个头衔吧。今天起得早了点,趁机会在车上休息一下吧。 他正眯着眼在那里养神,突然前门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上来几个青年,一看就是几个农民工,身上的工作服油腻腻的,满口粗话。一上来就挤抢仅剩下来的前排那两个座位,几个人在那里争来抢去,真可巧是渔翁得利,一个小个子占了靠走道边的坐位,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模样,城里这么大的孩子应该正在上学读书。这时那个高个子不干了,他骂骂咧咧地说: "起来起来!老子还没坐,你倒坐下了。" 小个子没有动,望着那个大个子傻笑,旁边占到另一个位置的那一个就说: "老大,没抢到位置,是你运气不好,就不要争了。" "狗屁!老子今天坐定了。" 小个子一看大个子真动怒了,就怯生生地站起来,大个子就大喇喇地坐下去。他一坐下去,就变了个笑脸:"好了,好了。莫不高兴,今天老子给你弄个轻省活。"气氛马上又缓和了,这几个人又说笑打闹起来。 曾凡老师看到这一幕,不由暗中摇了摇头,心里想:到底是农民啊,素质太差了,一点公共道德意识也没有。其实,曾老师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刚来大城市时,也是一看就是个农民孩子模样,经过多年的熏陶,已然脱胎换骨,成为一个言谈举止文质彬彬的高级知识份子,和这几个农民工青年完全是云泥之别。汽车走了过几站路,从前门上来一位老太太,看样子至少有七十多岁了,身子骨好象还行,不过腿脚毕竟还是不利索,颤颤巍巍的样子,叫人有点担心。曾凡老师心想:这老太太也真是,这么大岁数了一大清早还一个人到处瞎跑什么!这时虽然车上的人还不算多,但也没有空坐位了,她慢慢挪步到第二排的位置,双手扶着第一排和第二排的椅背,一晃一晃的,好象随时都可能倒下去。那几个民工也不说话了,坐着的低头养神,站着的转身看着前方。 这时,曾凡老师似乎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从道理上讲,他应该给这位老太太让座,但又不太那么想让。大家千万不要误解,以为他也是贪图舒服,其实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站一站也没有什么,只是现在的风气,你做了好事,人家反而会大惊小怪,认为你是在作秀呢,作了好事,面子上不好看,曾老师怕的是这个;他也在电视上亮过几次相,万一被人认出来,也不太合适;再说,他的路也远,要到终点呢。于是他就寄希望于第二排的那一男一女,因为他们又年青,似乎也有很高的修养,曾老师想象,他们会很礼貌地站起来,把老太太扶到自己的座位上。可是遗憾得很,看到的情景是他们都扭过头,看着窗外,好象是根本没有看见老太太的样子。 这幅图景使他很是失望,曾凡老师只好闭起眼睛,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忽然,一个急刹车,老太太往车前方摔过去,一下子撞到那个大个子民工身上,这一下把大家吓了一跳,大个子民工抬起头来,正要发脾气,一看老太太颤颤巍巍的样子,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站起来,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太婆,你坐这里吧。" 这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一个伙伴调侃说: "啊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 "想不到我们老大还是个活雷锋啊。" "是不是要电视台记者来采访采访啊?" "去,去,去!"大个子民工嘻皮笑脸地说:"我可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他忽然脸上又变得庄重起来,"你们晓得吧,其实我过去也蛮喜欢读书的。昨天看电视,没什么好节目,看到有个老师讲孟子,我就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说实话,好多都听不懂,不过有一句话我听明白了,就是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哈哈,这是什么屁话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大个子有点卖弄地说:"那意思是说,孝顺别人家的老人,要和孝顺自己家的老人一样。我看到这个老太太,就想起了我的奶奶。"他忽然变得有点伤感起来,"两年没见到她老人家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呢。今年过年一定要回去看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了,七十多了啊。" 看到这一幕,曾凡老师不由感到一阵惶惑,也许还有一点羞愧吧。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搞错了啊?应该出现的事没有出现,不可能的事倒出现了!他自己也有一个老母亲在乡下呢,年龄也应该和这位老太太差不多,可是…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演讲的时候,自己对孟子的这段话演绎得多么透彻啊。他突然灵机一动,今天公共汽车上这一幕插曲,是经典融入百姓的最好实例,上午的讲座中一定要加上去,一定会使自己的演讲生色不少。于是他闭上眼睛,开始打起腹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