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

　　（一）
　　白石洲有一口古井，据说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一直被封盖。直到前年，村里做规划，才将井口打开。刚打开时，据说有人闻到里面传来的阵阵清香，但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味道。井里的水清澈甘甜。因为打井水确实是件太过麻烦的事，大家也都习惯了自来水。两年过去了，井差不多也荒废，只是偶尔会有人在井边打水洗衣。
　　我与诚租住在这个城中村。前几天我们从井边路过，我仿佛真的闻到从井里传来的清香。淡淡的，很舒服，像是某种花，或是一种植物的味道。
　　我跟诚说起，他说是周边洗衣服时留下的洗衣液的味道。我不信，偏要去探个究竟。那真是口很古老的井，井的边缘有几处已经缺损，潮湿的缝隙里还长着些青苔。我跪在井边，朝里看，感觉有暗暗的光。井的四面都是光滑的石壁，仿佛天天都有人打扫似的，干净得发亮。水面很平静，我突然看到我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水面上，短短的头发，带着长长的吊坠耳环。井口外有一块往里陷的部分，隐约看到里面有黄色的东西。我忍不住伸手去拉，说不定是以前地主藏的黄金呢？我自已陷入美好的臆想当中。诚赶忙跑过来，拉着我的衣服，说太危险，而且听老人说晚上往井里看会遇到鬼。我呵呵一笑，鬼扯。
　　回家的路上，发现我左边袖口处夹了张黄色的小纸片，上面好像还画着些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我随手扔在了路上。
　　第二天，一早起来，诚说，家里哪来的香味。我也闻到了，和昨天井里传来的味道一模一样。去找不到出处。洗脸时，发现，原来香味是从我的左手来的。我莫名地感到有些害怕。
　　去年在宏法寺，有个和尚给了我一串手链。我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几乎闻不到什么味道。看来是自已想多了，肯定是昨天蹭到井沿边上的洗衣液了。下楼时，房东太太说，有人在路上发现一堆黄色的符纸，弄得人心惶惶。还请了道士来看。
　　我轻轻一笑，广东人信神佛的多，没什么好奇怪的。
　　半夜，很安静，四周很黑，只有井里有一束暗暗地光。我站在井边，好害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来，来，让我看看你。突然，我的手腕好像被什么缠住，拼命把我往井里拉。我大叫地从梦里醒过来。
　　我拼命抓着我的左手，佛珠崩地一声断了，满床都是珠子。诚连忙起来开了灯，拉开我的左手，竟发现手腕处被拽出了红红的印痕。
　　一大早去上班，路上围着好多警察。昨晚一个女孩失足掉落井底。我看着手上的印痕，我知道那不是我自已抓的。一股脑地朝家里跑，刚进门就听到有人说，那堆黄符就出现在那个出事女孩的门口。
　　大概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那女孩抢救无效死了。死前她曾经大声说，三天后，她就能投胎转世，那天方能封井，否则，大家都不得好过。
　　禁不住女孩的父母的哀求，警察终决定封井三天后进行，但任何人不得靠近。那天晚上，女孩的父母在井边哭了大半夜。
　　我就在在哭声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符是你扔的，符是你扔的！我猛地睁开眼睛，心扑腾扑腾地乱跳。墙角处站着个女孩，我大叫起来，浑身发抖。诚坐起来，开灯。我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不敢直视墙角，用余光瞟过去，是的，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两天，什么都没发生。红印的香味也褪去了。生活也恢复了正常。下班，去市场买菜，突然想去看看那口井。我站在很远的地方望着它，什么都没发生，一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井。
　　这天一大早就听到机器轰鸣声，想必是在封井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打个哈欠，手习惯性地整理头发时，竟发现头发不见了。镜子里的我，一头短发，似曾相识。诚把剪刀放在枕头边，在打扫地上的头发。那不是打扫，而是一束一束地捡起来，放进一个小布包里。我站在那里不敢动。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副长长的吊坠耳环给我。他帮我戴上时，我浑身抖到不行。这幅耳环我见过，就在那天的井里。
　　（二）
　　九月初九子时，会真师太独坐在井边。四周的宅院已经荒废，方圆几里，空无一人。宅子后面的山坡，是块墓地，多年没人来过，埋在这里的人，已经被人遗忘。蓝色的火光在山头一闪一闪，此起彼伏，还有夹杂着些隐隐地哭叫。
　　静静地坐了一个时辰之后，她开始念经，并将十二道黄符贴在井边。最后一道黄符贴下之前，突然，从井中伸出一只手。很白，苍白的白。漂亮的手指，攀住井沿，极力想上来。井里传来凄厉的长叫，一个男人的声音。
　　师太继续念经文，井里传来痛苦的嚎叫。直至过了丑时，井里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也慢慢地滑落，一切都归于平静。
　　井里面传上来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终究不会放过你＂。
　　会真师太站起来，目无表情：＂这次你怪不得我，你不该残害世人，我给了你三十年机会，这三十年，我潜心向佛，却因你，注定生生世世永不得功业。＂临走之时，她将一对长长的吊坠耳环，及剔渡前的头发洒入井中。
　　从井边回寺后，会真师太一直未出房门。等到第二日清晨，住持进去时，她已圆寂。她留有一封书信，嘱托一定要将井封死，生生世世不得打开。
　　很多村民来看师太。大家都说师太因与井妖搏斗，导致气血耗尽而亡。隔日，井便照师太的嘱付封了，所有的符纸尽数藏于井内。
　　三十五年前，井边有家烟脂水粉的作坊。因这口井的水质出乎意料地好，出来的姻脂水粉专供达官贵人所用。作坊老板的女儿，雪寻，很有天赋，从十三四岁起便成天在井边进行调制。慢慢地，井里的水都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夏末的傍晚，雪寻突然高烧不止。自言自语，若与某人对话。此后，雪寻常常在调制香粉时，在井边大笑不止，时而又羞得满脸通红。但调出来的香粉总成为稀世珍品，无论别家怎么仿制，均不得要领。
　　雪寻爱上了一个俊朗的少年，他穿青色长衫，总有淡淡的香味，任何时候都温文尔雅。他跟雪寻说，唯有他，与她才是天生一对。因为他们可以创造出这世上最好的脂粉。雪寻没有见过他，只有他附在她身上时，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知道他是井妖，还未修成人形。
　　转眼，雪寻便十八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了当地林员外的小儿子。成亲的前几天，雪寻陷入晃忽的高烧中，就好像一直与人争吵。父母只听她不停地说，人与妖怎能在一起？
　　林员外的儿子是个文弱书生，脾气温和，待人和善，对雪寻尤其地好。但雪寻对他总只有敬重，她已经很努力，但仍然没有爱。自从嫁入林家，雪寻几乎没有回过娘家，也不再沾染脂粉之事。
　　七月十八，距成亲已经整整半年。雪寻父亲六十大寿。前一天晚上，她梦到他，说已经有手指成人形了。
　　回去时，她坚持绕了很远的路才到家，为的是避开那口传说的井。寿宴结束后，雪寻与母亲在一起拉家常。她一转头，竟发现父亲将丈夫带到了井边。她分明看到一个隐约的男人在朝她笑，清晰的只是两根手指。
　　晚上，雪寻盯着丈夫，却不敢说话。也怕他说话。他突然伸出食指与中指，说：＂他们好看吗？＂
　　雪寻打开他的手，眼泪刷刷地下来＂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不害你，我是林家公子。＂
　　一晃，三年过去了。他修练得很快，几乎已人形具备。但林公子的身体越来越差，瘦削得惊人，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却都道不出缘由，终于，在他修练成功之际，林公子卧床不起了。雪寻坐在他床边，默默流泪。他握着她的手，说＂我真正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家里请来一位得道师太，她看了公子一眼，又看了雪寻一眼，叹了口气。＂太晚了，阳气已被吸干。＂师太把雪寻拉到一边，让她好自为之。
　　当晚，林公子去世了。雪寻整个人几乎崩溃，她从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他。当初如果一意坚持让他离开公子的身体，便不会造成如此田地。
　　雪寻觉得唯有自杀才能洗清自已的罪孽，不想却被他生生拦下。他逼迫她与他成亲，雪寻跑到床边，拿起剪子，瞬间把一头长发给剪了，只剩一对长长的吊坠耳环在不停的晃来晃去。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井妖。
　　她找到师太，取法号会真。从这天起，她不再出寺门一步，一住便是三十年。
　　三十年，井妖为非作歹，杀人无数。为的只是逼她出来。可惜，现在的会真师太，心意已决，一心向佛，再不问世事。直至她预感到自已将不久于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