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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之死


  一
  绛紫的沙发衬着菡萏色的花纹垫子。屋子中央陈列一张平圆的琉璃桌,四围攒聚六把墨漆似的光滑后靠垫椅。屋内光线畅亮,开着白炽灯,靠北墙沙发的西侧安着一张床,床铺整齐,床被整洁,看不出洗过的痕迹。正对着床的南面启开一扇窗,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遥见摩天高楼的侧影,也是明晃晃的窗户,澄净的窗帷。­   凝芬离开窗户,拽过一把漆椅坐下去,纤嫩的臂膊像剥皮的鲜荔枝白净而富含水分。此时随着俯下去的身子将臂膊搁在膝盖处。白皙的脸微有些倦意,眼有点儿饧,稍显忧郁和愠怒。   她从里层的衣兜中掏出一件东西,映在明亮的光线里,才看清是一枚信封,陈旧而斑驳,有些地方有被雨溅过的痕迹。凝芬捧它在手心里,像捧着珍奇而易碎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张信纸,信纸有点弄皱而且旧了,看来是被读过无数次的。­   她将信纸平摊膝上,用心读了一边。信纸字迹工整而遒劲,虽然有些陈旧,却看得出是一丝不苟写的。上面写着:"芬,我有事要去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因此没办法跟你联系。你要照顾好自己。三年后某日我会回来的,那时我们在故乡的小河边见……记住,不论我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勇敢地活下去。子俊。"­   每当她读这份信时,她都要恸哭一回。她开始恨起来,恨他的无情,恨他的残忍,恨他的不辞而别。她感到委屈,忿忿地同自己生气,仿佛在同他赌气似的。­   每当她假装同他生气,他都会百般地哄她开心,说笑话,或者挠胳肢窝。那时多么地幸福甜蜜!   凝芬从思绪中醒寤过来,目光渐渐移向窗外。窗外天色有些灰濛,将有雨的兆迹。"唉,"她微叹一声,像有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罹于莫名的哀戚。   "这番到此能不能见到他呢?"   "当初他怎么就……"   "我这样苦苦等了他三年,他知道么?"   "要是他抛弃我,我该怎么办?"   二
  秋日的早晨,天空蔚蓝高渺,仿佛一襟初染的风旌展展地飘浮。那远郭外的青峰,也清癯地露出身子,不再做藏匿云窟的游戏。凝芬站在小河边,看着不远处的麦田,冬麦已露浅鬣,油油地迎风摇曳。小河的水,澄澈如镜,俱见池底的沙子与游鱼。不远处的枫树林,枫叶已酡,红艳艳的,分外惹眼。­   凝芬想起和子俊在小河边的牵手踱步、枫树林的蜜吻,以及田野畔的偎依,和过去许许多多的日子。那俱是甜蜜而难忘的日子,凝芬永远忘不了,她相信子俊也不会忘的。而最让凝芬感动和难忘的,是那次凝芬感冒发烧,子俊淋着大雨送她去医院……­   子俊是个好男孩,瘦长个儿,迷缝眼睛,左颊上卧着一颗黑痣,永远是笑眯眯的样子,而且总是顺着她,从来不对她发脾气,只是有一次例外。那次是凝芬缠着他去逛商场,打算为他买件生日礼物,而子俊阴沉了脸,说了句"凝芬,你不要闹了。"凝芬听了特别伤心,竟哭起来:"我怎么闹了?你倒说说我怎么闹了?我这叫闹吗?"   子俊见状,心里又心疼又难过,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抱紧了说道:"芬,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陪你去逛商场,我陪你去。"那天子俊陪着凝芬逛了商场,一直陪到深夜。­   而凝芬所不曾注意的,是子俊那苍白的脸,稍有些抽搐,仿佛隐忍着剧痛似的。   凝芬从幸福的沉浸里回过神来,想到能不能见着子俊还未可知,也许?凝芬可怕地想到子俊会背叛她,抛弃她,这个念头在子俊丢下一信不辞而别后时时闪现脑际,每当这时她总深吸一口气,连忙将那"邪念"粉碎:"不会的,他那么疼我,绝对不会的。"­   她瞥了瞥天色,此时夕阳已驼着金色的余辉归去,暮色从山的背脊处弥漫开来,撒开一张大网,似要网罗一切。四围静寂而稍显苍凉,没有人声,没有犬吠,没有鸟鸣,没有蝉嘶,只有小河的水还叮咚作乐,欢快地流向远方。­   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今天是个失落的等待。凝芬怔怔了一回,就坐车回了城里。­   子俊走后,凝芬哭过,闹过,也到约定的地点去找过他,甚而动了自杀的念头,但这一切,都在一丝希望,一丝仅有的灯焰烛照下缓过来,并且撑熬到今。而今,这渺渺微微的希望终于只是缥缈的流云,消散了,遁形了,永不再回来了,凝芬一下子踬踣下去,再也无力爬起来。她不再抗拒那"邪念",而是更加坚定了它,仿佛那已成铁的事实。   猛然间有一丝意念之光流星似地滑过她的脑际,电光火石般只是一闪,顺即坠入记忆之河,不复存在。"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凝芬隐约记得这是戴复古妻投水之前的绝笔,忽而她又联想到安娜,"我要惩罚他"这句话明晃晃映在脑海里,仿佛冥冥之中幽灵的呼唤,那样蛊惑而富有魅力,却又挥之不去。"我要惩罚他"凝芬反复念叨这一句,在她心中,隐约升起一缕意念,如轻烟,似薄雾,缓缓凝聚、凝聚,终而形成一团黑影,真真切切,不容置疑,那便是死的投影。于是凝芬想到了死。­   三­   秋日的夜幕,天空蓼蓝高渺,银河也格外呈露,如一条白色的丝带束着天的腰。星星,像是喝醉似的,箍挤着眼散漫四处,辉映鳞鳞的光。萧瑟的晚风,吹落枝头的叶,飘悠悠,飘悠悠,它便吞没在夜的口腹之中。几处的灯还在熬着夜,泛着晕黄的光,无精打采地斜睨着。夜出奇地静,甚至有些死的征兆,因而显得格外可怕。­   凝芬站在楼顶,不望天,不瞅地,眼睛直盯着远方。那混沌模糊兽脊似的山峰,在夜的襁褓中格外狰狞。要是在寻常,凝芬肯定会怕的,她什么都怕,就连一只耗子或者蟑螂从身旁爬过,她都会尖声叫出来,并且立即跑掉,尤其是夜晚她都不敢迈出门槛。只是今天有些异常了,凝芬再也不觉得可怕。她出奇地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未发生那样,即便什么事都没发生,常人也难以抵达那样的平静,或者佛祖能够的吧。­   她抬眼望望下面,下面黑黢黢隧道似的,不见底端。她想道:"这一切都将结束了……我将永远消失了……世界再无凝芬这个人……"她又想到他,想到她们的过去,想到他的负心,只是她再也不恨他了。   "恨有什么用呢?反正这一切都将幻化为乌有,人迟早会死的。"于是他微笑着迈出步子。­   她如仙子般飞了起来,不是向上向前,而是笔直向下,像一只铁球从塔上抛下去。突然,凝芬脑际又浮现子俊的身影,那张苍白的脸,那张浑无血丝的脸比任何时刻都清晰,如在眼前。凝芬看到那张惨白的脸,才陡然一惊,仿佛明白了什么,又联想起信里的话,她终于失声喊出来:"子俊,子俊……"   在落地之时,她一下子瘫软下去,浑身抽搐着。她不知道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眼前楼房快要坍塌的样子?为何天空如此晕眩、星星上下跳跃?她只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流,感觉特别地累,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   枫叶喝醉的时候,秋色已近临清肃了。黎明劈开夜的混沌,渐渐露出曙色来。严霜裹挟大地,风带着薄薄的凄凉弥漫开来。一处倒扣的土堆上,枯草也萎靡起来,被霜覆着。只有黄花露出凄惨的微笑,眉角罥挂银丝迎风摇曳。­   上面再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纸灰饭粒,就这样哭丧了脸蹲踞天地间。   此中沉睡着一位年轻人,瘦长个儿,迷缝眼睛,左颊上卧着一颗黑痣,三年前死去的。死后无人管束,被乡里人草草装殓,埋在此处。没有任何亲人,据说有一位女朋友,临死前曾给她写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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