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比傍晚时小了些,却远没有要停住的意思。现在又不是春夏,霪雨却接连下了许多天。汽车的轰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安宁的夜。 我的心分外的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我沉在这平安中,忽而记起先前看过的一篇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然而忧伤,哀婉,有种凄美的调子。美的人和美的事各各纠缠,然而却被伤感牵引,于是织成一段哀婉的曲调,令听者不禁黯然。 我以为这是个悲剧。所谓悲剧,就是把好的、有价值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虽则故事的主人公是没奈何的心愿的自我毁灭。真正的悲剧正是如此:它并非单由某一个人造成、某一件事引起;也不能用某一种办法来避免、来解决。真正的悲剧是无可化解的,身处其间的人虽然明知是悲剧,仍然无法可想,一如被拖入大漩涡中,无可遁逃。这是怎样的可以悲哀。而这些都是永恒的、人生的悲剧,并非一时一地的命运捉弄。 而在爱情这一永恒话题里,就有一个这不可化解的永恒的矛盾在。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其实这个矛盾并不一定会导致悲剧,关键在于人们怎样面对自己的心。人最难的是面对自己的真心,不管是好的或是歹。多愁善感者往往沉入其中,被恼苦与悲愁吞没,不能自拔。放达的人自然以为多事:天下遇到这等事的人何其多,他们也就这样过。 然而我所看到的这个故事很美丽,忧伤,哀婉,有种凄美的调子。花样青春流连其中,悲苦而欢欣、抗争又顺从、各各的恋慕而终于决绝。然而一切纷华落尽、残红渐消,永恒的悲剧却仍然盘亘在人间。 但我仍然以为这是一篇好的故事。并且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回忆还在,我要追回它、留下它。我于是翻开稿纸,提起了笔。 《下辈子还我吧》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生,模样不是很漂亮却生得清秀,性格是有些内向的,但绝不是整日的沉默寡言。有时跟几个合得来的伙伴谈闲天,到兴致时也会放声大笑。或许这并不是内向,少女到了这个年龄,总是会愈文静、愈持重的。而况她早经暗恋着班里的一个男生,偶尔一个人静静发呆,也是在所难免,于是看得就好像是内向。 男生叫齐轩,人长得帅气,家境也颇富有。当然,她更看重的是他的人品。"飘渺的名园中,郁郁的青草上满是露珠,袅袅薄雾里,奇花盛开着,翩翩的少年跨在马背,超然无事地逍遥。蓦然抬首中,相视一笑……"这是无数少女的梦。她也无数次的在心底嘲笑自己太天真,像他这样的男生是不可能会看上如此平凡的自己的,而况他也早就有了女友。并且,听说,她很漂亮。然而爱情就是如此的固执,总喜欢去追逐难以企及的对象。 一天,她突然发现男生满脸憔悴,眼睛很红,像是哭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很想问个究竟,却没有直捷去找他的勇气。看到他整天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很焦急,也没有心思听课了。到得晚上,她终于探听明白,是昨夜他女友的心脏病犯了,其时情况很危急,现在正住院。医生说必须尽快换心脏,但随即又告诉他要找到匹配的非常之难。"除非有奇迹发生"。医生最后说。 这一夜,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了眠。套用一句网络流行语:"她好纠结啊。" 第二天,事情的起末已经在班里传开来。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新闻,一向阳光、积极如齐轩,现在却像变了个人。他来时已很晚,也还是昨天那副落魄模样,然而脸上的阴气更其重了。他一进教室,起先围在几处切切嚓嚓的人慢慢移散开来,各自回到自己的桌位。她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她向来最厌恶这样围聚着议论别人。且不论说好说歹,这种切切嚓嚓听来就教人讨厌。而况,他们议论的是自己的心上人。虽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人前不说人。"但她却并不,她总时时会注意克制自己,不去随便评说别人。 几个平时跟齐轩要好的男生围过去,各自说些宽慰话,也不管别人是否愿听,几个有着闲谈癖的人慢慢聚拢了,又开始切切嚓嚓起来。然而上课的铃响打断了喧嚣,带来了课中的如往常一般的安静,把异样硬压在了心里。唯一还将异样挂在脸上的,就只有齐轩。但心中的异样与齐轩仿佛的,也还有一个她。 这样的又过了两天半多两个半小时,她终于在百难中决计:去找他!她不想再看他消沉下去。"虽然去找他,对他献上所谓的办法,可能也是毫没有用处,但让他知道有个人一道跟他在忧心,并同他一道想办法,或许总能给他些许慰藉。"但她绝没有趁虚而入的意思。如果说世间真有那种怀着"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他,只要他过得比我好"的情愫的人,那么她也就算一个。 放学后他走得很急,她匆匆跟着,出了校门又很走了一段路,才紧跑几步赶上去,跟他并排着走。齐轩似乎没有发现她,只管埋着头走自己的路。 "唉,你女友好些了么?"她很跟了一段路之后,终于有些怯怯的问。 齐轩似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有些愕然的望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片刻之后才醒悟似的回说:"很难,她也还是那样,医生也说很难。真的很难!"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怎么办么?怎么办呢?"他嘀咕着,随即又意识到是别人在问他,忽的脸上竟掠过不易察觉的一丝诡笑,这使他的脸面显得有些病态。"医生说他们正在想办法,教我们等等,我只能是等,此外,又有什么办法。"他的声音中包藏着愠气,但与其说是对她,不如说是因为没奈何。 "总还是有些办法的。"她听出了愠气,也提高了些嗓音。"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去想办法解决?" 齐轩站住了,脸转向她,那神态又并不像在看陌生人,倒像看一个怪物。 她不等他从那种神态中解脱出来,接着又说:"你有没有自己去别的医院找过?有没有想过别的办法去给她找合适的心?" 齐轩还是一脸茫然,她突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股莫大的勇气,拉起他的手,奔向不远处的一家打印店。 "我们可以打一些广告去张贴,你身上有钱么?也还可以到别的医院去问问消息,总能找到的。"她满怀信心地说。 不很久他们一起拟好了广告,打了一百份,天色却慢慢暗下来,正是黄昏而街灯还没有开开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偶尔有两只鸟在半天空中掠过,该是归巢的伴鸟罢。 "好了,该回家了,这些我明天去贴。谢谢你。"齐轩的声音比先前明快了些,仿佛看到了大希望,显得有些踌蹰满志了。 "现在贴不是更好么,这些东西,白天能乱贴的么?" "也是,但我要先打个电话回去,免得担心,现在,很晚了。""你呢?"齐轩一面拨着电话,问她。 她其时已然拿着那一叠广告纸走了出去。齐轩跟了出去,问她:"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先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做事,而况现在也还太早。"她全抛开了先前的羞怯,现在几乎是她在指使他了,她从来没想到过会这样。而齐轩,平时看起来积极、率性、独立,现在却像个小孩,毫没有主见了。或许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也太突然。而她,先前虽也多有过幻想,却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着。 贴完回家,时候已近夜半。齐轩执意要送她回来,她终于没能拒绝。这一夜,抛开病人不说,她是甜蜜的。 时日一天天的过去,事情却毫无进展。他女友的病情也快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这些天,她跟他一起贴广告,一起遍处打听,东奔西走。如果说这些天她得到些什么,那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她更真切的体味着对一个人的爱。齐轩对他女友的爱,她对齐轩的爱。如此的真切,如此的深沉。这是先前所幻想不出的。她跟着他一起希望,一起欢喜,一起找寻。又跟着他一起失望,一起恼苦,一起继续找寻…… 他和齐轩已不再是如先前一般的近乎陌生人,他们之间已然建立起一种深切的、难以言说的感情,但却不是她所想要的爱情。这一点,她很清楚地知道。但她还没有绝望,也不敢绝望。人总要有一点希望支撑,来过这没奈何的生活,即便只是依稀可见的微茫的希望。她甚至想到过他女友的死,但随即又悔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今天又接到个电话,又好气又好笑,几句说话之后,竟说我是骗子。"齐轩冷笑着说。那神态,又分明在自嘲,带着些许绝望的气味。她怕敢看他这样的脸面,于是别过脸去,望着清澈的漾着微波的湖水。湖不很大,四面是青郁的草,再远些,是一丛不很高大的白杨树,枝叶都很繁茂,现在被这夕阳斜照着,片片的泛着亮金色光。一只翠鸟不知从哪里飞出,箭一般的刺向湖面,旋即飞开。可它并没有捉到鱼。 这段时间,他们每每在累乏之后,都会到这离学校不太远的小湖边坐坐。虽然风景很好,他们却没有欣赏之心。她有一次暗想:要是他们以恋人的身份依偎在这如画的小湖边,那该是多么浪漫的事。她甚至想,如果老天爷能给她这样的一天,便是死,也心愿。这样想着,她也就理解了齐轩那天不经意的又让她很震惊的一句说话:"我真的愿意代她去死。" "现在的人大抵如此,也不必太计较。人与人之间太少信任了,但又不能怪哪一个人。我们贴的广告,在别人看来,或许也就是骗人的把戏。我们不是经常看到一些离奇的富妹求子的广告么?我们这个广告看起来比那个还要离奇些。"她仿佛在自说自话。这一次,齐轩用了一种不解的复杂的眼光看着她。 接连几天,齐轩都没有来上课。她去医院找他,,他红着眼对她说:"最后这些天,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她。" 三天之后,她又去到医院,在走廊上,她终于说出那些话:"明天能陪我再去小湖边坐坐么?我后天就要走了,去澳洲。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他觉得很突然,但脸面却很木然,片刻的迟疑之后,他点了点头。 "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么?"她有些嗫嚅了。 "南宫伊雪"。 "她的名字都这么好听。"这是齐轩听到的她的最后一句话。 这天夜里,医生给齐轩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合适的心找到了。据医生说,是一个前不久出了车祸的女孩的。 因为要做手术,第二天齐轩并没有去小湖边。手术很顺利,南宫伊雪渐渐地康复起来。齐轩高兴之余,心里还有些歉疚,是对于她的。这几天他也联系过几次,想把这好消息告诉她,一并跟她道个歉,但总联系不上。最后,他放弃了,但心中总还有些遗憾在。 等到南宫伊雪出院之后,他带她去了小湖边。那里的景致没有太大变化,但因为已是暮秋,原先青郁的草有些枯黄了,杨树也在落叶。虽则他也想到她,但他们的心情总归还是畅快的。沿着湖走了半圈,他们惊奇的发现一个小土堆,旁边竟然还插了块木片,像极了一座小小的坟墓。"肯定是谁的恶作剧。"他笑说。南宫伊雪却很好奇,走过去蹲下来看。 "林筱函。"她念出来。 齐轩的心一紧,好像意识到什么,快步走过来,也蹲下来看。接着就用手去刨。刨出一个白色塑料袋,打开来里面有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他愣了一下,南宫伊雪诧异地看着他,随即他打开了信纸,是一面熟悉的字迹:"轩,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正在天堂注视着你。你千万不要难过,因为这是我自己所心愿的。只要你能过得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所以请你务必答应我,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我不能克制自己。一个人最难的是面对自己的真心,不论它的好坏。谁如果不知道有个人在爱着他,或者她的爱不能被她的所爱者知道,那么这份爱对于其中一个人就是无,虚无。但我的心不能忍受这样的虚无。我想让你知道,自己也知道。 虽然我明明知道,我们平时用来思考,生发感情的不是心,而是脑,甚至也有人说过‘是你的脑而不是你的心在恋爱。’但我仍然希望我的心在我死后能有些许感应,感应到你的爱意。这样,你也就不必太难过,因为我的心还在伊雪身上,我还在伊雪身上。 所以,你一定要跟伊雪幸福地生活下去,为了你们,也为了我。 你欠我的那一天,下辈子再还我罢。 筱函" 齐轩哽咽着看完信,之后久久的凝视着伊雪,他一把拥住她,紧紧地抱着,而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了信纸上,落在"筱函"两个字上面,慢慢地洇成半黑半灰的枯叶模样,像极了那些随风飘落的杨树叶。 肖复10月1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