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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之子二十四决不倒下


  又是一年春天来了,阳光明媚、草木峥嵘。无边无际的稻田,一片片翠绿的秧苗在晨风里齐刷刷歪着苗尖,旱田白色的豌豆花仿佛是数不清的蝴蝶落在碧绿中。还有大片大片开着紫色小花的紫云英,就像一床床厚茸茸的绒毯铺在广袤的田野。田野尽头是连绵不断的苍山,阳光下一阵青色一阵明亮……
  水田里,辛勤的农民有的还在耕耘紫云英田、有的还在弓着身子插早秧……一个小池塘埂上正走着一群挑秧头担的小伙,平静的池塘水面倒映着他们矫健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广播喇叭回荡着张振富、耿莲凤的二重唱:"要把祖国广大的农村、广大的农村变成繁荣昌盛的乐园……"
  谷越春散步在感到心旷神怡的田野。大自然的春天回来了,可我生命的春天哪,什么时候回到我的身边啊?想起在车站头顶国徽、肩扛盾牌,每天巡视是多么快乐……转头又想大凡失落的人们常常就是在这样无休止的悲观中沉沦,最后将自己打败……我可不甘这样地沉沦,不自禁吟出一首小诗:
  每忆弱冠扛盾牌,
  戎装威武好风彩。
  不信华年真有失,
  盼我秧花二度开……
  "明天抬轨,大家准备抬杠、轨卡,自己‘敲’班子。"晚上,排长江友文提了一大包肩垫,一边发给每个人一边对大家说。
  江排长的话刚说完,镐把手们纷纷到宿营车外"材料库"找抬杠、轨卡等工具。流动施工的铁路大修队"材料库",其实就是一个用芦苇杆、荆棘条围成的小房,上面盖着油毡。听说抬轨,陈德顺立刻对谷越春说:"俺俩‘敲’一班。"
  "那肯定是你吃亏了……"谷越春虽然不知抬轨是什么活,但看到那足有一个碗口粗的抬杠,那足有一个小孩胳膊粗的亚麻绳,和下面吊着一尺多长的铁打抬轨卡,联想到那25米长的重型钢轨,心里也就明白那个活的强度了。陈德顺主动和他‘敲’班,很清楚就是要照顾他。却不料柴发财过来说:"俺来和他一班吧。"
  陈德顺知道柴发财不怀好意,眯着眼斜视着他说:"那可不中!恁那大个儿、体又壮,小谷咋能抬得过恁?黄鼠狼能给鸡拜年?还是俺来吧!"他的话一出口,柴发财马上就翻脸:"咋?谷越春是恁小舅子还是恁小祖宗、恁那样护着他?"
  陈德顺也不是好惹的,听柴发财在话里骂谷越春和他,爆怒像头狮子,紧握着拳劈头就揍。柴发财力大无穷,可要谈打架却完全不是青年小伙陈德顺的对手。排长江友文连忙过来劝解:"好了好了,你们都莫争,谷越春明天和吴大根、石玉予推单轨车运石渣。"
  50多岁的石玉予以前是《铁路工人》报编辑,清理阶级队伍中被送到大修队监督劳动。抬钢轨是重体力活,他和谷越春一老一小都没干过,这样安排大家都没意见。
  25米长的重型钢轨从平板车上卸在铁路路基两旁的坡地、农田,现在要抬到线路老轨外侧、摆放在恰好对准接头的地方,为换轨做准备。
  抬轨八人一组、四条大杠分两头。他们弯着腰、弓着身,一只手紧紧扶着抬轨卡的亚麻绳,一只手攀扶着另一人的肩,摆好架势、屏住呼吸等待口令……
  "一、二!"随着江排长领头的口令声起、七个人同时接"起哟――"一声,25米长的重型钢轨就抬起来了。八人互相照应慢慢行走、稳稳地迈着小步走向前……
  谷越春往荆筐里装石渣,眼睛却瞅着那边抬轨的人。下一根要抬的轨卸在路坡下,摆好架势后,八个人"一!二!""一!二!"不停地大声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攀爬,看样子非常吃力,脸上的汗水不断地滚下,谷越春的心也紧紧地随着他们艰难的步子而揪着……
  "嘟嘟――"安全员吹着信号,一辆客车慢行开过来,江排长叫大家休息,工人们纷纷坐在路肩、路坡,撩起袖子擦汗,有的点燃了烟。
  "唉!啥时能用机器抬轨、装轨就好了哇!咱大修队的"镐把手"们也该省省力儿了!"
  经过整修的铁路段石渣损耗大,有的路基钢轨下几乎看不到石渣。谷越春、吴大根和石玉予把卸在路肩上的石渣用荆棘筐一筐筐装好,平稳地码放在铁路大修队特有的小单轨车上――一辆不过1米来长、二尺来宽,下面前后只有两只轨轮的小车,由一支约两米长的铁筒把支着它在单条铁轨上快步如飞地滚向前……荆棘筐也是铁路大修队特有的、用大拇指粗的荆条编织成。吴大根是推轨道车的好手。一筐石渣80来斤,一般人装7、8筐,那就好几百斤了。可他要装10筐,码起来一人多高,推起来都不断摇晃着,可他推着近半吨的石渣和没事一样。
  谷越春也想自己试试。
  "你少装点吧,"吴大根说,"装6筐就行了,慢慢来。"那6筐石渣在小轨道车上简直就像没装一样,谷越春双手紧握着车把,两脚在铁轨上快步跑着,脸上露出开心的笑……
  "这小轨道车真神奇!"一连几趟,谷越春推的轨道车都很顺畅,心里乐滋滋的:"人生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淌不过的河。"
  "谷越春,恁好得意不是!"看着春风满面的谷越春,柴发财拉着他的驴脸、乜斜着两眼干笑着说:"俺听恁讲起话来可不是个孬人哪,俺和恁抬抬轨就咋着?恁咋就装孬啦?"
  谷越春明白他这是要报自己一箭之仇。他还明白自己是到这里来劳动改造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每天都在注视着自己,"我一定不能在他们面前‘装孬’"。
  "抬轨就抬轨吧,来到这里就不怕干活……不过,你是老师傅,说话是不是要好听点!"
  "俺就是这样!咋着?"柴发财怒目圆睁。陈德顺急忙阻止谷越春:"别听他嘞,看他咋着,狗嘴吐不出象牙……"
  "没什么。"谷越春执意地说:"那天我在山顶和你说过这样的话:为了争一口气!"他拿起柴发财的那条木杠:"柴师傅,来……"
  "把肩垫戴上……"见谷越春执意要抬钢轨,陈德顺赶紧把自己的肩垫披在谷越春肩上,也只有他最明白谷越春是要磨炼自己……
  谷越春瞅瞅足有1厘米厚、像婴儿涎兜般从未见到过的肩垫,暗暗咬着牙……
  八个人弓起了腰……"一、二!""起哟――"钢轨的那一头被抬起。
  这头,有经验的柴发财不等谷越春起身抢先猛地站起来……木杠的重力完全倾向谷越春一头,没等他起身便重重倒在地上……
  他没出声,只是暗自埋怨自己没用。急忙站起来,也不说话,将落下的杠头重新放在肩上再抬……可还是没等他站起来又倒了!
  "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他默默警告自己:必须站起来!这是磨炼,更是考验!磨炼的是人的筋骨,考验的是人的意志。"要披荆斩棘,贵在持恒"!他默颂自己"长途跋涉"的誓言,再次站起来……
  然而,柴发财故伎重演、如此三次……这时,钢轨那头的工人不愿意了,搁下抬起的钢轨,秦四管扯着喉咙喊道:"前面是咋了?还想干不想干啦?不想干回家吃奶去……"
  排长江友文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夺过谷越春的木杠:"就是冇吃肉也看到猪拱土。来!柴发财,我陪你抬!你也莫装孬!"
  江友文16岁就是第一代铁路大修工人。小伙子身强力壮,从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没事就和工友以木杠作器具,单手握头互相抵劲,还没人能抵得过他。柴发财几次欺负谷越春,作为排长,他忍住了。看到谷越春几次倒下又几次站起,从心里佩服这种骨气:是个男儿!可他不能再看柴发财耍威风整治人,决定教训教训他。
  柴发财因"偷钱"的事一直窝着气。他以前也偷摸过些小东西,从没出过事,没人敢把他咋的。没想到谷越春这小子一来了就把他给"抖娄"出来了。这不仅丢了他的人,还断了他的财,他要暗暗教训谷越春:以后不再招惹他……每天晚上他都在琢磨点子。论干活,"玩"撬棍他是第一,那是手头功夫。抬轨,是肩头的功夫,肯定不是江友文对手。再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排长啊,柴发财只得叫绕:"歇歇吧、排长……"
  "哈哈哈哈……装孬了?"大伙纷纷笑道。
  "你是个老工人!"江友文对他说:"怎么能和一个新来的青年伢抖狠?他的工是我分的,你要不服气去找领导,莫拿青年伢出气……"
  柴发财收工后果然向曲要斗反映"江排长捡轻活分给‘阶级敌人’谷越春,革命群众不服气,江排长竟亲自替他干活……"的问题。
  听说柴发财向曲书记反映江排长的"问题",谷越春也没沉默。他向副书记张开炎说:"张书记,先说我这个人:知道我的身份和处境。所以,干活我能挑100斤决不挑99斤!再说改造人主要是思想,而不是肉体……柴师傅要我和他抬轨并非从工作和改造出发,而是个人成见……请领导考虑。"
  张开炎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说:"小谷呵,自从恁来咱三连后,从连部到排里都没把恁看外,恁放心!恁说恁‘能挑100斤就决不挑99斤’,中!俺今天也代表连部表个态:恁只能挑99斤就决不让你挑100斤……"
  可江排长果然被调走了。
  临走,他对谷越春说:"小谷,我要走了,把你的被子抱过来睡我的铺,这里没得西晒,看书还可以靠着车皮。"
  因为自己而被调走,谷越春心里很沉重,也很无奈,不知说什么好,他俩沿着沙河慢慢走……谷越春回想起到大修队三连来,每天都得到了江排长悉心照顾,每一个细小安排都体现了江排长的关心与温暖:第一次装轨,江排长为不让自己拿大撬棍和曲书记发生争执;为了不给自己一个毁灭性的处理报告严重地得罪了曲书记;清筛时为不影响线路开通亲自帮自己挖道床;担心自己抬不了钢轨又亲自替自己抬……越想,谷越春既感动又内疚……
  "调到哪里都是工作和劳动。"江排长说,"我16岁进铁路,几个工程局都干过,到大修队也不止是一个队。"
  只是对谷越春,他心里放心不下:"你……好好干,还要多小心!不会总是这样的,青年人以后的路长得很……铁路大修工是苦,可比以前好多了!我们大队有的领导修建过青藏铁路。那里冬天零下30度,吃的饭都煮不熟哇……前几年修建襄渝铁路,湖北和四川、陕西交界的大山区,总要遇到地震哪、石流哪、滑坡哪、塌方哪……现在苦点对青年人来说没得么事。以后铁路发展了,连石渣也冇得了,用整体道床,像长江大桥那样,就永远不用人砸镐了……"
  他俩走了一条路又一条路,体己的话说了一阵又一阵。听着听着,谷越春的眼圈就红了,心头一热,眼泪涌了出来:"老排长,您多保重!不管在哪里,我都要来看您的!"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小包包递给他:"您走得急,我没有什么可送的,这是一个军用挂包和一顶绿军帽,送给您的儿子,他们会喜欢的……"
  江友文接过军用挂包和绿军帽非常高兴:"呵?那好哇!我儿子串联时到处‘萌’(萌,湖北俗语:寻找)军用挂包和绿军帽,就是冇‘萌’到!冇想到今天轻轻地就有了,多谢……"
  他俩很晚才睡,没睡一会儿,起床号就响了。
  早点名后,副排长过来福安排分配工作:谷越春抬钢轨,并指定和柴发财配班。
  谷越春什么也没说。除了服从,他所要做的是:一步步地去攀登,去跋涉,去实践他的誓言,没有什么能叫他屈服……
  陈德顺急得直跺脚。他担心谷越春抬不动这25米长的重型钢轨、更对付不了柴发财,一个劲儿要求过来福:"过排长,俺来和谷越春搭班吧,他身子薄,怕抬不动反叫柴师傅吃亏……"
  "咋着?恁是排长、还是俺是排长?"过来福居高临下地瞅着他说。
  谷越春对陈德顺说:"算了陈德顺,你照顾了今天、照顾不了明天;照顾了明天、照顾不了我一生哪!这些活我总是要自己做的。这些路我总是要自己走的……"
  见谷越春如此执着,陈德顺小声交待道:"恁注意:抬钢轨要快!别等对方起身恁就要快起身……柴发财他不是个东西,过来福也不咋样。俺今天收工非去找张书记不可!"说完,气呼呼地狠狠瞪了过来福一眼。
  柴发财暗自得意,他今天不仅要和谷越春抬钢轨,还有一个心事就是真正报复他一下:前几次仅仅是把他压倒,并没什么伤痛。今天我非叫砸断他一条腿!反正工地事故不断,再出一次又咋着?
  工人们很快排好了架势……
  柴发财有意将抬轨卡绳头明显偏在谷越春一头,旁边的人也明知他俩"有过节",虽不合理也不言语……
  谷越春明知这是柴发财恶意报复,但他必须顽强地经受!"今天我也一定不能再被他压倒,一定要有这样的气概!"
  站好地段、排好阵势后,谷越春早早把杠子搁在肩头、将抬轨卡绳头挪到中间。
  "恁这是咋啦谷越春?人都没开始,恁搁肩头弄啥?"柴发财说,谷越春只得又放下。直到过来福喊口令,大家才纷纷摆好架势,谷越春迅速重新做好准备……
  "一、二!"当过来福的口令刚起,谷越春拚足气力迅速站起来。几乎就在同时,大家一声"起哟!"钢轨抬起来了。柴发财怎么也没料到谷越春今天就抬起来了!这时,谷越春感到压在肩头上的不是一条木杠子、而是一座铁山!他的脸挣得通红,一颗颗汗珠子迅速滚出来……刚走几步,两腿有点抖……他默默告诫自己:稳住!稳住!千万要稳住!这世上的活儿那样不是人干的!于是咬紧牙关,右手搭住杠子,左手用力撑住自己的腰,跟着大家一步步往前走……
  那头的陈德顺看在眼里,心情格外难受又帮不上忙,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重型钢轨终于抬到了目的地,谷越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又挺过了一关……"这哪里是在抬钢轨啊,仿佛是在搭建一座人生的金字塔……"珍珠是贝类的病态"。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压抑,磨难,痛苦,坎坷……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成就英雄啊……
  抬第二根钢轨时,柴发财又暗暗将抬轨卡绳头朝朝谷越春一边偏了一点。这样,谷越春将紧靠着钢轨行走,如果是前行就没什么。一旦是左右行走,谷越春的腿就被钢轨档住而迈不开步,如有个什么磕绊,钢轨就会落地砸在他的脚……
  柴发财的鬼主意大家看得非常清楚,只是不吭声,陈德顺却坚决不干了。他竟将杠子高高抛向空中,都抛到半天云了!朝过来福嚷道:"过排长:恁咋就不看看谷越春抬轨卡的绳头搁哪儿了?有这样抬钢轨的么?恁是这里的头儿、是领导!要是再出个啥事儿,看看找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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