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你走后,窑洞再也没有冬暖夏凉 一排很整齐的花圈已经装上了车,还有很多纸马、房屋和小轿车,在这场快要结束的丧事里,李佳阳一句话也没有说。 其实丧事也并没有想象里的那么可怕,那么多的阴阳家吹吹打打,转转悠悠,附近的庙宇以及院子里都有他们的足迹,还有跪在他们身后的奶奶的儿孙和亲戚。从羊圈的柳树下到院子,然后再去山上的庙宇,接着返回院子,整个过程持续好几个小时,在五六月的天气,披麻戴孝的亲人们只是低着头默默的走。 李佳阳在奶奶去世的第二天看到了父亲脸上厚厚的胡茬和满眼的红血丝,还有含在眼里不能掉的眼泪,父亲是来告诉她,奶奶的丧事会持续好几天,按照阴阳和家族的决定,念经超度需要要三天,过后摆席,第二天出殡。李佳阳哭的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父亲说中考很重要,只剩不到一个月,李佳阳再怎么央求,父亲还是骑着他那辆蓝色的摩托车离开了她的视线。可是,在学校的李佳阳只能每天躲在角落里哭,她不希望任何人走到他身边,安慰或者拥抱。快中考的李佳阳在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虽然不快乐但却依旧能够好好上课,成绩下滑厉害,但普通高中还是没有什么问题,也许呢,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什么都能看开的李佳阳。 那天中午,天并不是很热,李佳阳放学回家的时候在走出校门口的那一刻,看到奶奶冲她笑,可是,懒懒的李佳阳想着回去煮饭,就只是挥了挥手,然后径直回到家,李佳阳没想到的是,那是她见奶奶最后一面,也是奶奶最后一次带着她的那顶蓝茵茵的帽子冲李佳阳笑。 奶奶离开后,李佳阳靠着窗户看外面的时候总能看到奶奶带着那顶蓝茵茵的帽子穿过操场去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到她整理自己的棕色印花马甲,然后冲着教学楼的位置看两眼,继续慢慢的走。奶奶住在学校的出租房,给二伯家的小孩做饭。李佳阳的父母在离家不远的煤矿上班,基本没什么时间休息,一周也只能回家一两次。所以,平时奶奶早晨需要在两个地方做饭,先去给李佳阳和弟弟李佳奇还有李佳阳的表妹做好饭,然后放在锅里保温,然后回到学校的出租房给二伯家的小孩做饭。那段时间,奶奶的身体不怎么好,总是牙疼,爷爷说奶奶牙疼的时候都把整片的阿司匹林放在嘴里靠近牙的位置,可是,即便这样也并不能缓解那种戳到骨子里的疼痛。奶奶半个脸肿的都快连眼睛也看不到了,以前,李佳阳不喜欢爷爷奶奶,她觉得爷爷奶奶只对二伯家的小孩好,关心他们比关心自己和李佳奇多很多倍,对二伯家的小孩说话都能够温柔,而对李佳阳只是吼的方式。后来,李佳阳摆脱了留守儿童的生活,母亲做的饭菜很好吃,也能够照顾好生活的方方面面,她和弟弟不用再自己洗衣服,也不会再因为奶奶的节省去菜市场结束的时候捡菜农不要的菜拿回来炒着吃,更不会因为一点烧炕的煤跑好几公里去一处废了的煤矿背煤渣回来,当然也不会在周末的时候沿着马路边的沟渠捡那些很脏的塑料瓶和废纸拿回来踩得整整齐齐拿去卖钱。周围垃圾站的收购人员已经和奶奶很熟,毕竟她是真的把废纸折的很整齐,一摞一摞,不用收购人员动手就已经可以装车,连塑料瓶她都用那种黄色编织袋装的好好的。李佳阳从来没有抱怨过奶奶带着她做的事,即使她的很多同学见了她都会说,"那天见你在菜场捡菜叶子","那天见你背着半袋东西在路口","那天见你和你奶奶捡垃圾"......,她觉得无所谓,只要奶奶不那么辛苦就行,因为好几次从那个废旧的煤矿回来的路上,奶奶都喘着粗气,捂着胸口,等到李佳阳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又说没事,李佳阳抢她背上的大口袋,奶奶硬是说她还小,不能出太多力,不然以后不长个。可是,每次李佳阳都要抢很多过来装自己的蛇皮袋。也许奶奶说的是对的,李佳阳真的只长到160,然后就一直是个小矮个了。奶奶走的很慢,李佳阳走的也很慢,她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不说一句话。之后,生活节奏慢慢变得很快,所有人都让李佳阳感觉到奔跑,南京的一段挤地铁的时光里,李佳阳总是能想起她和奶奶那段很慢的时光。看到这样的一段话,李佳阳把它写在便笺上,上大学也好,出来工作也好,她总是走哪粘到哪。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李佳阳只是觉得那句从前的日色慢,车马邮件都慢真的很好,现在这么忙碌,能够停下来等谁或者思念谁呢?那么多的离别,都变得孤苦伶仃。 李佳阳在每一个课堂都逃出去躲在上二楼时的台阶下,她把头埋在膝盖里,紧紧的抱着胳膊,现在,她连给奶奶送早餐的机会都没有了,以后的800米她再也无处可栖。前几天,800米测试,中考体育必考的项目之一,李佳阳跑了全校倒数第一,还差点晕过去,从小体弱多病的李佳阳,体育是她的致命弱点。撑着跑到终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满眼的冒金星,奶奶接她进去,刷了一杯白糖水,她感觉嗓子冒烟,脸上一股一股的热气在蒸腾,烤着她的背,很难受。还好,她可以喝到一杯凉凉的糖水,然后睡一觉,醒来之后,奶奶已经做好了饭,扒拉了两口就去上自习。高中每次跑800米,李佳阳像是丢了命一样难受,却没有人再给她一杯白糖水或者一个能够睡得很香的下午。自从父母在煤矿上班,奶奶两头照顾她们,李佳阳对奶奶所有的怨恨和不喜欢都烟消云散了,父母给的零用钱,她除了买喜欢的口香糖之外,都给爷爷奶奶买早饭,那时候,爷爷已经是六十几岁的人,却依旧和年轻的劳力一起做工。镇上的人请爷爷去帮他们打水窖,因为他们说,爷爷打的水窖不仅好看,而且从来都不漏水。连新盖的房子盘土炕都要喊上爷爷,包括家里用那些手提筐和背篓都是爷爷用竹席编的。还有李佳阳的一双双毛线袜,不同颜色,像彩虹,一条条,李佳阳没有转到镇上上学的时候,冬天,她和爷爷奶奶坐在土炕上,围着很多的被子,炕被烧的很烫,外边很厚的雪,窑里却感觉不到一点冷,奶奶绣花,爷爷织毛袜,李佳阳凑在旁边看,无聊的时候就下地找几个皮特别滑的土豆放在炉子里,不一会窑洞里就飘着烤土豆的味道,奶奶总是说李佳阳嘴很馋,李佳阳只是啃着热乎乎的带着甜味的土豆,笑笑。很多时候,门口会撞进来几个莽汉,手缩在厚厚的黄色大衣里,头上带着一顶毡帽,看起来很暖和,帽子上的黑色绒结的满是白色的小冰珠,裹着大衣的腋下夹着一把放羊用的鞭子或小铲子,嘴里时不时的刁根卷的很长的旱烟卷,冒着烟草的味道。进到窑里的第一句话总是那句还有没有烤熟的土豆,李佳阳就很开心的拉开炉子的小抽屉,拿出来烤的黄黄的土豆。拿出土豆的瞬间,李佳阳总能笑的前仰后翻,毡帽上的水珠滴答滴答往下掉,弯腰和起身的时候,总能甩到李佳阳的脸上,大口大口吃完热气腾腾的土豆,还要用白色瓷杯喝两大杯爷爷煮的茶。李佳阳总是问奶奶牧羊人嘴里的皮是不是很厚,为什么他们大口吃烤熟的土豆和大口喝炉子上煮沸的茶都不会感觉烫,奶奶说,因为屁股后边有一群狼再追。吃完土豆的牧羊人,拉了拉袖子,又裹的严严实实从门口撞出去,留下一道凌冽的风钻进窑洞,李佳阳赶快跑到门口,使劲推出去,用力合上。小时候的冬天很冷,冷到每天李佳阳还在熟睡的时候奶奶就提着一箩筐的羊粪塞到土炕里,冷到李佳阳觉得不穿爷爷织的棉袜,脚趾头就会冻掉,冷到李佳阳觉得奶奶烧的热炕是这辈子最舒服并且是任何高级的床难以比拟的好。李佳阳还是很俗,不管在外边住过怎样好的酒店,又或是现在根本不用穿毛线袜就能抵御的寒冬,亦或是没有奶奶缝的棉裤那么厚重的漂亮打底裤就安安稳稳过一冬,她都想念有奶奶在的热炕头和那么多关于毛野人的故事。 在奶奶出殡的当天,李佳阳赶回去,窑洞里出出进进很多人,有的李佳阳认识,有的没见过,但每个人表情都很凝重。灵堂里跪着守灵的是李佳阳的大娘,母亲正在忙里忙外的找东西,丧事是在李佳阳家办的,母亲整个人憔悴了一圈。父亲的胡茬越来越浓,头发也长到颈部,脸上满是疲倦。没有人在乎李佳阳是否回来,是否难过,是否参加奶奶的出殡。她自己去奶奶的灵堂,看她最后一眼,对,她依旧慈祥,天气热的原因,身体已经有点发臭,后来听阴阳家说,辛亏有这样一个窑洞,天气这几天不是特别热,不然早都要生蛆。李佳阳细细端详着奶奶,奶奶生前李佳阳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过她,奶奶真的老的很快,五十几岁就白了头发,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像她和奶奶走过的那些放羊的小道,密密麻麻,黝黑的皮肤上挂着深深的慈祥。奶奶耳朵里塞着棉花,大娘说,是为了防止虫子或者苍蝇什么的进去。这一次,李佳阳没有哭,她不想让奶奶去了天堂还要看着自己掉眼泪而难过。之前的英语老师告诉李佳阳,你所有离开的家人,都会在天堂离你最近的地方看着你,有可能是一只飞鸟,也有可能是在你身边的小动物,为了不让她们难过,你应该让自己过得好,这样她们才会开心。 长长的白色布条上挂满了人,几个壮汉抬着奶奶的棺木冢,最后边是一辆农用三轮车。送奶奶出殡的人排了长长的队伍,挂在白色布条的两边,像一条白色的长龙,在田地里穿梭,排头的棺木冢时快时慢的扯着后边的人,姑姑、大娘、二娘、母亲还有那么多奶奶的侄女和孙女,大家都接受不了奶奶的离开,在出殡的这一刻,想念愈加像卡在喉咙难以下咽的食物,难过、痛哭、不舍,李佳阳矮矮的个子死死抓住白色的布条,被前边队伍里的人甩来甩去,被后边紧跟着的人踩脚后跟,她还是不想放手,眼泪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根本看不到前边的路在哪,也根本没有抬头看,像一只无头苍蝇,在人群里乱跌乱撞。那些人很早就挖好了放棺木的大坑,只等到了地方就把棺木放进去,刻着雕花的紫红色棺木渐渐被放进了大坑,空气里满是眼泪的味道,没有人在这一刻能够停下来自心底的难过,阴阳家喊:"填土" ,一拨一拨的人上去捧起还散发着湿气的泥土洒在奶奶的棺木上,李佳阳跪到那,看着土渐渐掩盖了奶奶的紫红色棺木,她好压抑,她真的很想上去扒掉那些压着奶奶棺木的土,她觉得奶奶在里边呼吸一定很困难,可是,她知道这不是演电视剧,奶奶真的离开了。直到所有的花圈、纸马、漂亮的房子和好看的汽车被烧为灰烬的时候,李佳阳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开心了。 她想起那个中午,打算吃饭的她听到堂弟说"快快,奶奶不行了"的时候,她想用刀捅死自己,明明可以进去的,明明每天都进去看一眼的,明明那几天奶奶身体不舒服。她恨自己就算奶奶再不想去医院,她也要拽着她去,医生说,奶奶是脑溢血。奶奶做好饭和二伯家的小孩还有爷爷一起吃,端着一碗面条坐在炕头,爷爷和他们坐在地上的小板凳,聊天的时候,奶奶喊爷爷帮她拿一下碗,她说她觉得自己的手在抽筋,半边脸没了知觉,眼睛周围跳的厉害。爷爷看到奶奶的时候,奶奶半边脸肌肉已经抽搐,嘴里泛着白沫,爷爷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喊着快找人,堂弟哭着跑到李佳阳家,看到正在煮泡面的李佳阳,说"快 快 奶奶不行了",说完撒腿就没了人影,李佳阳扔下手里的东西,给父母打完电话,就连气也来不及喘的跑到学校,房间里围了好多人,奶奶嘴里不停的吐着白沫,爷爷坐在炕头托着奶奶的身体,李佳阳哭着问看门的大爷找来打扫卫生用的手推车,拿了被子铺在车厢,喊围观的人帮忙把奶奶抬到车上,李佳奇和堂弟挂着眼角的泪飞奔在去医院的路上,李佳阳一只手握着奶奶的手,一只手不停的用纸擦奶奶嘴里吐出来的白沫,她一直告诉奶奶说没事,连自己的眼泪也顾不上擦,奶奶说话已经不清楚了,嘴里一直在说着什么,李佳阳说,奶奶,你会好起来的,攒着等你好起来在告诉我。奶奶还是不停的说,可是,李佳阳什么也听不到,她坚信奶奶是会好起来的,奶奶肯定是牙痛引起的,会好起来的,李佳阳心里默念无数次奶奶会好起来。到医院不久,父母、大伯他们都赶来了。医生说建议赶快转院,是脑溢血。 一路向南,一家人除了上学的小孩,都在县医院陪着奶奶。李佳阳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为了安慰上初三的她,说奶奶已经没什么事,在住院。李佳阳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整个下午她连班级都没进,只是坐在楼道里的楼梯口下端,阿黑、萱还有楠过来安慰她,可是除了眼泪,佳阳什么都没了。下晚自习李佳阳打给在县医院的父母,长长的等待之后没有人回她电话,李佳阳知道奶奶肯定状况不好。其实,到县医院的时候医生就已经告诉他们准备后事,那天夜里趁着奶奶还有一点点知觉,他们连夜赶回老家,据说人老了都要回家乡,不然到了天堂也没有家,而且奶奶是那么喜欢家乡的窑洞。后来,母亲说奶奶是回到家穿上寿衣的时候闭眼的。也许奶奶并不孤单吧,她的身边有妹妹陪着她,至少她不会再因为妹妹的离开而内疚,之后的李佳阳想。 家里剩了好多酒、面、菜、还有招待时用的烟,整个窑洞乱七八糟的放了很多东西,炕上曾经干净的被褥和床单,现在都是满满的烟熏味和各种颜色的污渍,所有的亲戚走后,母亲洗了好几天,剩的东西也都能送则送,能分则分。录像师拍了一张只有几个孙子孙女的合照,也替爷爷拍了一张单人照,奶奶去世的时候,一张单人照片都没有,只能从和爷爷在银川照的那张照片里提出来用作纪念照。其实,后来 李佳阳想自己真的变成一个连拍照都害怕的人,大概是因为,失去至亲之后,她发现一张他们的全家福都没有。 在这场离别里,李佳阳看到当初和妹妹离开一样的场景,而更相似的是内心的愧疚和难过,只是,谁也不知道,李佳阳之前突然改变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一个至亲了,她已经知道了离别的痛苦,她想要好好珍惜身边的亲人,可是,即便这样,还是挽留不了奶奶的离去。 奶奶走后,过年变得没有什么意义,租住的房子里只是蒙头大睡。家乡的窑洞,偶尔回去一次,母亲打扫干净,只是,总觉得,她离开后,窑洞没了冬暖夏凉。 回到老家的李佳阳喜欢去能看得见她坟头的山岗上,吹风也好,听歌也罢,总觉得心里能少些许落寞。 很多次,在镇上十字路口的地方,李佳阳差点喊了一个人奶奶,因为她也带一顶蓝茵茵的帽子,走路也是慢慢悠悠,体型微胖。背影好像,只是脱口而出的瞬间,李佳阳知道,奶奶在天堂。 连整个窑洞都在堕落,真的除了堕落,李佳阳想不到其他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