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十六

　　十六
　　工作似乎很快就上手，我只以为年轻人适应性强的缘故，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堕落较于上进是件容易的事。
　　我成了做材料的好手，我绝不会犯那种低级的错误：套用别的乡镇的材料，直接把乡镇名称批量替换成本镇的，材料装订成册后，送到领导案头，领导愕然发现，本镇这个小渔港，人口从两万一夜之间膨胀到十多万，而且辖区的八个村不翼而飞，竟然被某镇的那几个穷光蛋村取而代之，最让人慌神的是，引以为傲准备大吹特吹的水产加工企业凭空失踪了，陡然空降了好些养猪场和大大小小的孵坊……把几本材料翻下来，整个一神经错乱的前兆。
　　我把写作的底子用在篡改材料上，满纸谎言，大吹大擂，做出的材料量足质优。我还记得那个擅长于晃荡串门的前材料手，看到五六十盒材料麻溜溜地蹲在原本只放了几本材料的条桌上，一口气透不过来，差点噎死。
　　我自诩认真负责。在若干次面试中我津津乐道一个工作案例：兼任信访助理时，一信访人自称是老渔民，要求享受老渔民相关待遇，经了解，该信访人确为老渔民，但根据本镇决定不在享受相关待偶的行列。我向他进行了释明，该信访人突然情绪激动，无端指责我欺骗他，并扬言不解决待遇，他就天天来访。送走该信访人后，我与该信访人所在村进行联系，详细了解相关情况，并及时将该信访案件及处理建议向分管领导汇报，得到领导同意后，我主动与该信访人联系……我渲染查找某份文件的辛苦，渲染接访的态度热情，渲染领导对我的满意，渲染信访人对我的满意，渲染、渲染、渲染……说的次数多了，我都以为自己真是个工作多么热情多么认真的人。
　　当我决心面对真实的自己时，我需要澄清，我不必也不会向别人澄清，但必须向自己坦白：其实我自始至终的真实意愿不是解决老渔民的问题而是把他支走，所有的热情都是为顺利地赶走他。息访后，他在路上遇见我并打招呼，打招呼时我并不是欣慰，而是为我的所作所为羞愧。遇见老渔民时内心其实有些忐忑，我不是害怕他找碴，而是害怕他追问为什么文件要这样规定。我还害怕很多的人质问我。虽然决定不是我做的，但我是决定的执行者，有说出自己见解的义务。对某些心存异议的文件，我不能做到坦然地释明。
　　我还有很多需要澄清：我在团员青年中搞调研，征求对共青团工作的意见，不是为了满足青年的需求，改进共青团工作，而是在向上级汇报时，有数据支撑，谈论时更理直气壮些；走访贫困户时，我根本没有观察、体会、判断他们的生活状态，我听凭他们报家庭收入而不加以核实，只是为了让他们认为我们是为贫困户着想的好官，况且天色也不早了，早点统计完回去；还有道路施工的强制拆迁、公墓征地的群体事件、某村工厂的网络舆论……该如何定义这些年，对生命来说最好的时光？木心说他年轻的时候良善得可耻，我那时是可耻得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