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荆轲看见宫人端来一个大盘子,从覆盖的丝绸下面还冒出热气。荆轲想:"又是什么点心?不过怎么这么大,形状也怪怪的。" 宫人俯身请荆轲收下太子的赏赐,荆轲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血腥味,他慢慢地掀开丝绸,一匹马的头露出来,一匹骏马的头颅。看着荆轲疑惑的神色,宫人提醒:"您昨天看到此马心甚欢喜,太子将此马赐予荆卿。太子旨意:‘荆卿眼光甚好,此乃匈奴良马,待我处理完公务后即来与荆卿共赏。’" 荆轲环视陈列的奇珍异宝和低眉顺眼的漂亮侍女,这都是他什么时候心甚欢喜的结果? 荆轲突然明白太子每次躬身向自己施礼的含义,施是施舍的施,燕太子施舍给荆轲空前的礼遇,这所有的都是对他死亡的提前祭奠。荆轲在内心叹息,太子只相信每件事每个人都有价格,用地位,珍宝,美色来衡量,太子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只需要一个承诺,轻微一颔首,甚至一个眼神就足够了。太子不明白这个,不明白的太子就没有人肯为他真心付出。 饭后,荆轲在庭院内闲逛,银杏树的叶子开始凋落。有一片叶子在空中缓缓翻飞,荆轲感叹,为什么落得这么慢,让我不得不看清它离开树枝到坠落地面的整个凄惨过程。他扭头走开,可是他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轻轻从空中飘落,然后,"砰!"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只剩下漫延无边的死寂。 他不怕死,他怕死后那无声无息的寂静。 荆轲又去拜访樊於期。樊於期说,他后悔逃了出来。"我为什么不去死呢,我应该跪在嬴政面前,"樊於期愤怒地说,"他说什么、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不灭我的宗族。" 樊於期颓然跌坐:"我把一生心血倾注在长子身上,我记得从楚国征战回来第一件事,竟然是用马鞭子狠狠地抽他,因为他贪玩,荒废了学艺。我对他寄予了多么深厚的希望,我宁可拿自己万劫不复的死去换他的活。 "还有我夫人,她那么善良、文秀,每次我征战回来都重新清理干净才去见她,我怕她闻见血腥味。 "还有我的孙子,我还没有看见过他呢,在攻打赵国的时候我接到家书说我孙儿出生了。 "还有我女儿……" 樊於期一谈到家人就收不住口。 "你回秦国不过和他们一起死。"荆轲打断他。 樊於期沉重地垂下头:"那也好过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荆轲静静地看着樊於期,困兽犹斗的境地是多么悲怆,他自己呢,他不也在世事的牢笼里为着理想和抱负愤怒、挣扎,徒劳地把铁的牢笼撞击得哐哐作响。 "你死了,秦王只会安心;你活着,他才觉得刺心。你就是秦王心头的一根刺。" "是的,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好好地活着,让他达不到目地。"樊於期愤怒地笑。 "昨天您说到嬴政与赢成,他们的关系怎样?"荆轲双手捧上酒。 听着樊於期侃侃而谈,荆轲自问:"他该活下来吗?不该。这个正该意气风发已须发皆白的人,秦王灭了他的宗族,养育他的父母、他挚爱的妻儿、他所有的亲人都已被屠戮,他终将不得善终。他的活和死都是一个名义,他的生和死只是一个理由来支撑。我劝慰他好好地活着,只为的是到某个时候让他死,以便让秦王快意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