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写荆轲的生平时,我住在一个名叫海安的小县城里,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上幼儿园,在这里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在外读了四年大学后,我又回到这里,在这里工作了十年:现在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我还能再活个几十年,即使再活六十年,我的生命已经用去了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多么长啊,一万二千二百天,一千七百四十三个星期,四百零一个月。这三分之一又多么短啊,当我向过去张望时,我惶恐地发现不过是零散的记忆,几度理想破碎的苍凉。 这剩下的三分之二我该怎样过呢? 人们把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叫做故乡,对故乡怀有一种类似于对家的感情。我没有这种感情,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海安,曾经名为海陵。年轻时我以为海陵这个命名比海安好,因为读起来上口。现在我觉得还是叫海安好些。年轻时我的经历太浅薄,我知道爱是存在的,却不懂得爱,我以为电视里的新闻都是真的,我以为父母永远平安、健康,我还以为我会做出一番成就。 海安,海延伸到了这里就安静下来。不管它在别处多么气势汹涌,到了这块地方它再也无力施展威风,它平息了,安静了,柔顺了。海水缓缓拍打着岸,滩涂上芨芨草、宝盖草、蒲公英、一年蓬、婆婆纳蔓延无际,嫩黄的、乳白的、粉红的、淡紫、浅蓝的小蝴蝶,星星洒落夜空般点缀在绿草间。海风吹拂,獐子悠闲地啃食草叶,野鸭在浅水塘里随波漂浮,野鸡绚丽的尾羽没入草丛,野兔支棱着耳朵听风吹过。海水荡漾,只有风在吹,草在起伏,蝴蝶在飞舞,只望见水,草,花的海洋,还有好似横亘千古也不会变的安宁。 后来,人来了。 第一个发现这里的也许是个失意的人,或者是个游玩的行家,也可能仅是个迷路者,总之,这样一个地方只能是被偶然发现的。后来大规模而来的盐工,则是为了生存,他们开挖盐场,杂乱无章又轰轰烈烈地驱逐了安宁。 那时的盐工也猎杀獐子,据说獐宝可以治疗胃病,獐肉也可以吃。但那时的獐子还没有被赶尽杀绝。直到二三十年前,才永远没有了它们的身影,只剩下回忆:它从草丛间闪出,它低头啃食青草,它抬头眺望,目光穿过苍茫的大海,想要到达那从未到达的地方,它高高跃起,矫健的身姿在晨风夕照中自由奔跑,它跳跃着消失在茫茫雾霭中……现在只剩下人工饲养的獐子,为了取獐宝、吃獐肉而饲养,被圈养的它们空有獐子之名,只不过是四条腿的鸡鸭。 我们是否也是被社会和历史圈养?民族大义、社会利益成了牢笼,制度成了屠宰的利刃,我们的劳动,甚至血肉都可以被剥夺,只不过掠杀被冠以一个崇高的名义? 我坐在沙石粗粝的海堤上。海,一步步往后退,如今,盐滩已掩埋在房舍田埂下,阡陌交错填没了波澜激荡,往昔的狂暴、欣喜统统沉在泥沙里,海,要等到在遥远的地方才能肆虐它的感情。挖海蚂蟥的人在海风和烈日下蹒跚,几千几百年前晒海盐的人也是这般蹒跚,别的地方唯生存奔波的人也是这般的模样,千百年后在地球或者外星球唯生存而劳作的人也是这般模样。生存是庸俗的。千万年来,数不尽的人在时空的长河中来了又去,不停不歇又无可奈何,所以生存又是悲壮的。我看着在海边蹒跚的人们,我的脸孔已因生存而粗糙疲惫。 没有了獐子的海安又在修路,修得快,坏得也快,不几年就扒掉重修。 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我发现昨天还好好的路又被挖掉了,挖土机,压路机待命般地停在上面。一边等着红绿灯,一边寻思该从哪里继续前行,我突然知道,我一辈子都将生活在这个我所厌恶的地方,我还知道,我一生就这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