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一

　　当我打开电脑准备叙述荆轲的故事时，我想的是，二千二百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跟那时的人有什么相同，又有什么不同。他们每天早晨推开门面临的是生活，在外奔走在家忙碌的无非也是生活。他们长裙摇曳，我们的衣裳趋于短，但不变的宗旨是要遮住隐私部位，所追求的效果同样是驱寒保暖还讲求美观。他们的食物取材于动物、植物、矿物，我们的食物增加了各类化合物，但从来没有离开器皿，再因陋就简也得用根木棍或竹签串起来。他们的房屋恢宏壮观或狭小简陋都是容身之所，我们的造型千奇百怪只不过营造法式不同，却始终无法背离初衷。他们借助于舟楫车马，拓展了脚下的土地，我们开始拓展头顶的天空。他们创设了制度，既受制于制度也获益于制度，究竟获益多点还是受制多点或者多许多，也主要取决于他们的地位，而远非他们的品质。他们饱尝生老病死的悲欢，我们永远也无法跳出生老病死的轮回。他们填不满欲望的沟壑，我们被欲望主导，上演着一出出悲喜剧永不散场。他们之所以成为人的一切特点，包括优点，缺点，以及无法断然地归类为优点还是缺点的，我们都保存并永远地继承下来。隔着百年千年，我们在演绎同样的故事，就像皮影戏里同一个皮具被灯光映射出来的重重叠叠的影子，我们的表现有些比他们高明，有些不如他们。我们只是比他们新鲜些的历史，他们是比我们陈旧些的现实。
　　一
　　二千二百四十一年前的一个夜晚，荆轲在敲自己家的门，当然，自己家的门，如果是别人家的，被他这么一顿捶早就开了。开门的如果是个妇女，会惊叫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操起顶门棍向荆轲打过去，开门的是个壮汉的话，会很冷静地拎起荆轲，把他安放在街上，然后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关门，动作一气呵成。二千二百四十一年前的街已经望不见尽头，千门万闾，所以荆轲有千万次敲门的机会，但只有一个是自家的。就像我们或长或短的一生，曾面对无数扇门，有无数次敲门的机会，但只有一扇是对的，而我们往往并没有选择那扇对的门，或者明知道却没有勇气去选择。究其一生，有的人在拼命扭转这个选择性错误，有的人则将错就错，更多的人到死都没有明白自己选择了错的门。
　　荆轲敲门的时候有一种气场，那就是低声下气，因为他又喝醉了。他颇为懊恼自己醉酒后的状态。老高喝醉了击筑，弦不断不罢休，那声音，震得浑身的筋都抖起来，睡到半夜还会从被窝里惊醒，查看是不是有人在拎自己耳朵。孙二喝醉了就拿后院的那只猪撒气，撵着大肥猪跑十来里地，一路骂一路向猪掷飞刀，完了再结伴回家。田光喝醉了就质疑燕国政权存在的必要性，举事例、列数据、引用名言、周密论证，结论是燕王和群臣都是白痴，然后慷慨激昂地号召大家打倒这帮混蛋。他们都醉得那么忘乎所以，醉得那么兴高采烈，醉得那么酣畅淋漓；而他呢，越醉越清醒，清醒得从来不会认错自家的门，清醒得连面对老婆的态度都拿捏得很精确，甚至越醉越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没有得到什么，失去了什么，越醉越明白这一生都是白过。
　　院门纹丝不动，荆轲右手撑着门，抬起沉重的头呆呆地仰望夜空。月亮孤零零地挂在空中，淡漠地、对荆轲的心思不闻不问，星星像冷似的，一颤一颤地哆嗦……
　　荆轲感到头疼得厉害，每次醉酒后的，某种清楚明白的疼。他在想女娲造人的时候，是不是在人的心里安放了个东西，叫做理想抱负，如果没有安放，那理想抱负从何而来，为何会有？是不是每个人，不屈不挠抗争的，蝼蚁般偷生的，都有过理想抱负，那有几人实现了？实现了的人是不是终于很快乐还是仍不满足？别的没有实现的人如何生活下去，是不是也曾用酒麻醉了自己，是不是临终的时候猛然想起了理想抱负觉得这一生都成蹉跎？是不是有了理想抱负就有了痛苦，没有了理想抱负就变得麻木，从此觉得幸福？他们是如何抛弃理想抱负的，是经历了痛苦的徘徊艰难的抉择，还是轻而易举就做了了断？一代又一代的人怀揣理想抱负而奔波而纠结而无法实现，历史是不是就这样延续下来的？
　　夜风掀起了荆轲的衣裳，荆轲把头埋在臂弯里。实现理想抱负是不是必须遵循自己的原则，否则实现了也与初衷背道而驰？可是，如果终于没有别的途径了呢，是不是为了理想抱负也许该无所顾忌？可是，如果以自己所不屑的手段实现了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抱负，我还是不是我？
　　夜风在望不见尽头的街道游荡，席卷了过往又贯穿了未来。在奔腾不息的历史中，有多少人和事可以被肆意地碾压而过，又有几个人实现了理想并且自在过。荆轲无力地捶门，二千二百四十一年前的月光从鳞次栉比的屋顶漫延而来，照见他脸上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