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年纪太大了,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之处。不好之处很明显,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就不说了。好的地方也许有意思一些,值得说一说。年纪很大,回首以往时,他的经验包含的内容就比较丰富,分量也较重。我能够观察到许多人的一生,从他们的最初阶段一直到其结局,他们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公众人物。他们有些人年轻时还不错,后来却没有什么长进;另一些人则不断地努力学习,不断地提高自己,最终获得重大成就。这种经验使得我在判断一个年轻人属于哪一种情况时比较容易一些。不仅是个人,还有社会运动的情况,也都可以包含在这种经验之中,帮助我来预测它的成败。共产主义在一开始是十分困难的,而发展到现在,它的势力和影响都在不断地扩大。而纳粹主义的的情况正好相反,它夺取权力过早,而且统治手段过于残酷,最后落了个灭亡的下场。对于这些过程的观察,有助于我更深入地了解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也有助于我猜测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再从个人角度谈谈。有些人年轻时年少气盛、富于冒险精神,他们为激情和欲望所鼓动,一心想要获得重大成就,但他们并不清楚这些成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老年,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十分清楚已经完成了什么,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现在他们能够做的事情,只相当于已经做过的很小一部分,这样,他们就不会像年轻时那样狂热。 我看到报刊上常常用一些套话来概括过去的时代,例如什么"胡闹的90年代"、"疯狂的20年代"等等;我感到很奇怪。就当时的实际情况而言,这两个年代根本就不"胡闹"或"疯狂"。这种胡乱贴标签的习惯,对那些不想动脑筋而又想显示自己的人来说也许很方便,却往往违背事实。世界确实是变化的,但并不是以这些标签所说的那样简单的方式变化。如果可以不管世界是什么样的状况,人到老年也许是一段十分快乐的生活,就像我现在所体验的一样。从个人角度看,我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以前我常常想,等到我老了,就离世而隐居,去过一种悠闲自在、怡情养性的生活,去读那些早就该读的世界名著。然而这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长期以来,我已经养成了一种工作习惯,朝着一个重要目标前进,这一点是很难破除的;即使世界已经变得较好了,我还是可能觉得那种悠闲的生活太乏味了。无论怎么说,我都不可能不去关注正在发生的一切。 自从1914年以来,每到危急关头,这个世界总是出错。有人告诉我们,西方正在致力于维护一个"自由世界",然而1914年以前的那种自由早已不复存在,只是成了人们一种模模糊糊的记忆。在1914年,有些聪明的人向我们保证,正在做的事情是通过战争来制止战争,结果却变成一场让和平终止的战争。有人对我们说,应该制止的只是普鲁士军国主义,然而自那以来军国主义却在不断地发展。那些屠杀人类的邪恶"道理",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会让每一个人感到惊骇不已,现在却由那些杰出的政治家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现在领导我自己国家的那些人,缺乏想象力,不能适应当代世界,正在执行着一种如不改变、必将导致所有英国人灭绝的政策。我像卡珊德拉一样,注定是要去预言灾难而不被人们相信的。卡珊德拉的预言成了事实,我倒希望自己的预言不会实现。 人们有时会通过幻想让自己更多一些快乐,例如想象在火星或金星上也许存在着生命,要比地球上的人类更为快乐和健康,然而人类疯长的技术正在让这个想象成空。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人类还没有毁掉自身的话,这种毁灭性的斗争也会延伸到这些星球上去。从这些星球的利益出发,也许应该在地球上的战争还没有蔓延到整个宇宙之前,就将人类毁灭掉。但即使这样,我也不能感受到任何安慰。 最近半个世纪以来的世界发展状况,造成我的一些变化,正好跟典型老人的情况相反。一些自作聪明的人常常说,老年必定会带来神态安详、心地宁静,必定会洞穿世情,将那些表面存在的恶看作达到最终之善的手段。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观点。在如今这个世界上,要想达到安详宁静的境界,要么是视而不见,要么是粗暴野蛮。跟人们所说的相反,我变得越来越反叛。我并非天生是一个反叛者。我的感觉是,在1914年以前我多少还能适应一点这个世界。当时世界上也有大奸大恶,但我还相信它们会逐渐变少。尽管我不是生性反叛,事情的发展却让我越来越无法忍受正在发生的一切。还有不多的人跟我的感受一样,但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应该同他们一起工作。 ——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