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每一瞬间都是无数历史的曼延,都是无限时间的延伸。我们生来平凡,因而我们无数的历史和无限的时间都相互湮没在各自的心中,几近虚无。然而我们并没有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和恬淡的寂寥。就象对一个远古的陶瓷,我们并不会用它来炫耀或者实用,因为它更适合于收藏与观摩。 改革开放已经三十年了,各个领域的学者与专家正在对这三十年历程的种种记忆与印象咀嚼,品味,思考和分析。为什么我不也端出自己的记忆,让它也出来晒晒太阳,抹去尘封的阴晦。让自己重温一遍曾经的温馨与寂寥? 于是我坐下,凝视着面前这张白纸。渐渐的,闪亮的河流在我眼前升起,我又看到了河岸缀满叶蕾的柳条和田垄里黄得映眼的油菜花。三五只,十来只,一群群金色的蜜蜂在灿烂的阳光下震颤着小小的双翼,与一群欢快的儿童一同享受和妆点着明媚的春天。那些儿童中有我,在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姐姐的带领下,我们爬上附近的小山包上,充满稚气也最纯真地举起拳头,一字一句地庄严宣誓:我们是少先队员,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在记忆中不停的游走,遇见了那么多熟悉的人和事物。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在寒冷的冬天里光着大腿踹入池塘,用他自制的渔具饶有兴致地打捞鱼虾。听大人们说他是我们那块唯一不使用铁钉的木匠,他从很远的地方搬来,关于他的传说丰富着呢。那时我的世界还不到方圆十里,他浓厚的外地口音以及关于他传奇般的迁徙经历和他数落的各种地名让我多么的惊羡,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啊? 初夏的晚上,几对夫妇静悄悄地走在新垄的田埂上,女的用竹竿吊着一个煤油灯,她的男人腰上别着一个鱼篓手中操着一根鱼叉。忽然他们不走了,一声轻微也清脆的"嗤",那叉上肯定插着一条泥鳅或者黄鳝。尽管他们熬个大半夜,或许明天早上去把篓中的泥鳅黄鳝卖掉,换了钱留做小孩的学费,或许就是改善改善素了几个月的伙食。但是,那轻巧的鱼叉和精致的鱼篓多少次潜入我的梦里,带给我睡梦中甜美的笑容。 仲夏的太阳撩拨着我们青春的骚动,五六个同学放下高考的严峻,忘却老师家长殷切的目光,骑着单车,疯了似的嚎叫,一路飞一样的奔向离校园十多公里的雷峰山。雷峰山下一丘丘块状不一的水田里水稻郁郁青青,几个老劳戴了斗笠,背着农药桶往梭于稻苗行间,山坡上那头估计是被栓住了的水牛时而低头啃啃草,时而抬起头,左右望望,"哞-----"一声娓娓悠长的长号,它是在招呼我们,还是在羡慕我们?那时的我们很年轻,谁不羡慕?毛主席也咏叹"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看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迈出校园不久的我那时多么精力充沛,豪迈洒脱。夜雨中,劳作后的疲惫早以冲洗干净,挺拔的身躯就是对淫雨最大的蔑视,我湿漉漉地走在崎岖的山路里,熟悉的河流还在闪烁,尽管山路上的泥水溅湿了我的裤管,但是晚上到了家我仍然可以通宵达旦地阅读<<中国古代文化史>>。眼前经常出现这样一幅图景:晨曦中,一个身影单薄的青年,头发稍微蓬乱,然而他表情坚毅,步履稳健也轻快地走在他激情洋溢的憧憬里。 在邻县风景秀丽的媚江,我不仅燃烧了青春的热情,而且收获了初始的爱情。那是个隐绰迷蒙的元宵夜,我拉着一个束着稻穗般饱满的头发的姑娘,徐步游走到厂区山后的塞海湖边,背靠着背,兴趣怏然地呢喃了许多琐碎也温情的话语,后来我们手挽着手,在湖岸草地忘情地旋转。湖里粼粼的波光静静地聆听着我们忘情的酣歌:塞海湖的水呀,绿油油,你我的爱情刚开头。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四分之三……透过如洗的月光,我又看到她青纯的双眸里闪烁着幸福的晶莹泪花。 生活是一本时明时暗的书,它既而施放轻快的欢乐引诱你愉快地捕捉,既而赐予你生活的苦难让你领受人生的沉重。正是内地企业流行重组改制的时候,我父亲突然中风,我也因为工伤而卷入劳动纠纷案件中,那很多的熟悉面孔掩饰不住他们幸灾乐祸的喜悦,不由衷的当面惋惜和不油然的背后讥讽演绎着淋漓尽致的世态炎凉,厂领导那平时和蔼可亲的笑容马上换成了冷峻的面孔诠释着经济往来的残酷冷漠。 当然,这当中我更品尝了亲情的弥贵和乡情的温暖。祸不单行的家运多少有点儿悲怆,然而,那个被病态经济侵蚀了的世界该由谁来哭泣呢?因而,我的记忆中没有母亲那时的哭泣,只有我在病床上看到她向各个医生打听时的担忧与紧张,以及在我病床前平和的安慰。因为还要回家照顾家中瘫在床上的父亲,她刹那间花白了的头发下微驼的背影让我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一个贫寒母亲的匆忙与坚强。我说不出话来,不仅因为那时由于伤情未愈所致的失语。 刚刚稳定病情,工厂就因为资金紧张经常拖欠医药费。虚伪的推心置腹让一个头骨破碎6*8平方厘米的伤者22天就出了院。刚进家门,几个亲邻老母马上从我父亲的床前返过头来,她们惊愕的表情没有维持多久,马上关切地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颤抖着的紧实的温暖再一次温暖了正在握笔的手。我坐着,抬起头。窗外的大雨又在冲洗着白天散乱的各式各异的脚印,带走了多少气息。我模糊地感觉我们就应该手握着手,或者拥抱着。心贴着心的温暖才是真正暖遍全身的温暖。 记忆的道路越来越近了,因为生计,我又踏上南下的列车。喧嚣的城市惑动着我们浮躁的不安分的心,急功近利的诱惑迷失了我们正常的道路,不信任的相互提防隔膜着我们心灵的贴近。我们企盼,我们迷惘,我们彷徨,我们期待。从一个由陌生到熟悉的环境换到另一个由陌生到熟悉的环境,看到的表情尽管形式各异,但是那里面的漠视和戒备又是多么的相近!难道金钱的拥有量就是我们人生的全部价值?难道职位的高低真的能决定我们人格的贵贱?物质时代的欲望代替了改革初期的理想,不可开交地捞钱,一掷千金的撒钱,预支着明天的生命和明天的生活。迷恋也迷失于自己的错觉,自以为是地经历着伟大的历史时刻。 星期六晚上,我按部就班地打开出租屋里温馨的小家门,屋里暖洋洋的灯光下,温柔的妻子向我投来期待的放心的目光时,我能不感受到自己的意义吗?星期天电话里女儿亲切的称呼和母亲关切的嘱咐还不能体会到幸福的滋味吗?陌路上那个趴在他妈妈肩膀上的婴儿露出了说不上什么意义的无邪笑脸,他爸爸回过头来愣了一会,紧接着就露出憨厚的笑脸。我知道那笑脸里有他自己的幸福,也有邀我同享的邀请。幸福需要心灵的领受,幸福还需要爱的献出。啊,爱,只要人人都付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我神游于自己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温馨,恬适。我没有悔恨,因为我庆幸,自己一直都在认真地生活着,并没有贸然走进虚幻荒废无聊的世界。现在还没有睡眠,我把睡眠交给那些记忆与印象,那些曾经的朦胧与恬淡。因为那是我另一个幽邃的世界。我已经被这个幽邃世界的神幻迷住了,我感觉着我一直生活在幽然也悠然的诗意中…… 其实,谁没有烂漫无邪的童年?谁没有意气风发的少年?谁不会经历浪漫甜蜜的爱情?谁不会体会到温暖惬意的家庭幸福?谁没有过胜利的喜悦和失落的悲伤?我们都是同路人,共同平凡地构建着无限历史的延伸。 昨天已经成为今天的记忆,今天势必构成明天的记忆。我们应该怎样丰富明天的记忆?这个问题很严肃,也很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