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一场荷花梦,来世愿做护花人。 ——题记 多年以后,楚合依然会记起那个午后的那一场遇见。 如荷花般芬芳,似晨露般无疵,是泛舟湖上的波纹,是温存月夜的暗香,摩挲着,缥缈着,绽放,涟生,滴落…… 芬芳过后总是空。荷花如斯,世事如斯。 "柳先生来了。"春喜端了两杯惠明茶,向荷塘深处哀怨地望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将茶放在画有富贵麒麟图的茶案上,抽出腰间的丝帕为楚合擦掉头上轻渗出的汗珠,小声低咕:"已是深秋了,这汗终究不是热出来的。"这一句只换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京师的四月已是草岸青青,绿柳风情的时节了,双飞的燕子抖擞着精神在空中欢快的飞旋,叽啾私语,左顾右盼,只等姹紫嫣红开遍。 楚合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出画院,见春喜还没有回来,便四处环顾了一下,从怀中掏出刚刚取回的丝绢,细细的端睨起来,端着,端着,竟微微的笑了。忽然一阵圆润轻柔的箫声自远处传来,如流水般,清澈雅致,让人禁不住神往。楚合听着,疑着便自顾的寻着那箫声走了下去。走得不远处便遇得了一处园子,这园内花木扶疏,山石耸翠,更有曲径通得了幽处,楚合便拾得了一处小径抬步缓缓而下,转了几个弯转,来在了一座小桥上,桥下有流水清清,清可映人。桥的尽头是一棵枝繁叶盛的木棉树,树下站着一位男子,那男子白衣高发,双手扶箫,眼无旁人的投入吹奏着。所吹之曲似有魔力般将人带入了仙境,境内有千万女子着了虹裳霞帔翩跹起舞。楚合听得凝了神,竟也随着舞了起来。一阵风袭来,手中的丝绢便随风飘动,如翻转的云,姗姗然然地飞上枝头,又被那枝丫拂落在白衣男子的肩上。 男子旋即停了箫声,拾起画绢缓缓打开,见画中有一女子,手持团扇,娇面含羞,一双明眸如盈盈的秋水饱含了无限的深情,两片朱唇似含雪的玫瑰尽显了腴满的妩媚。白衣男子不禁轻闭了双眼,仰起脸,凭风拂面。许久,听到背后有人声。 "公子,可曾拾到我的画了?" 回头看时,是一位俊俏的小少年,虽是男儿身,却声如潺潺流水,眼如皓皓明月。 "哦,不才刚刚多有冒昧,还望见谅。"白衣男子将画绢双手奉还,低垂了眉眼。 楚合抬眼望去,见那男子娥眉玉润,天质自然,虽低了头却仍藏不住俊秀清爽之貌,便含羞笑道:"公子原不知,如何怪得,只是公子方才所奏何曲?" "霓裳羽衣曲中的一徧,兄台见笑了。" 楚合见他称自己为兄台便扑哧一声笑出来,想定是自己的一身男儿装束令他误会了。正待解释,却见春喜满面香汗的跑来喊道:"小……少爷,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 楚合便不再多说,依了春喜,频频回眸的走了回去,只是那男子不知楚合为何偷笑自己,还呆呆的站在木棉树下愣了半日的神儿。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还不到花开的季节,荷塘里的荷叶绿油油,清灵灵,层层叠叠,长势很好。楚合坐在荷塘旁的樟木椅上,看着如盘的荷叶,忧忧怨怨,竟没有来头的的伤怀起来,不经意间流出的几滴泪溅落在硕大的荷叶上,霎时便被风吹得干掉了。春喜踩了细小的碎步匆匆赶来,欢喜的在楚合耳边低语了几句,她便盈盈的笑着随春喜来到试殿上,躲在了屏风之后。 招募乐师的赛试已进行了大半,柳思城只简单的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便扶箫吹奏了一曲。他深遂如潭的目光越过人群,越过屏风后面浮动的人影,向远处,更遥远处穿过去,如云似雾,朦烟胧雨……所有人都被他的箫声迷惑了。 柳思城,夺了魁。 整间课室里都散发着龙脑香的味道,令人忍不住的累绪万千。柳思城随意的环顾了一下,发现室内布置得干净清爽,素典雅致,靠近左侧窗下的桌子上摆有一张瑟,似是精心设计了的,虽华丽却没有弦,右侧窗下是错落有序的文房四宝,彰显了主人清微淡远的安静气息,四周的围墙均用竹帘做了修饰,且每一片上都附有山水鸟兽之画,让人赏心悦目,清气怡神。柳思城竟被这样的纤细和谐所震动,叹慰得不知所以然来。忽然开门处的一阵风起,将暗处的一抹丝绢吹得飘浮起来,纠缠了柳思成的目光。他惊呆了一切都已无需再说,皆已了然。 "学生来晚了。"细嫩娇柔的声音。 柳思城转过身,寻到那声音的来处,见那日的俊俏少年早已换了位袅娜的女子,婷婷楚楚的立在眼前。他的眼睛掠过一丝惊慌,但很快便恢复了泰然,低垂了眼帘,肃立一旁。 "先生也教学生吹箫吗?" "箫乃粗犷之物,不适合郡主,郡主还是学笛为好。" "就依先生之见吧。"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撑一叶小舟向水的中央漫去,春喜握着竹镐的小手已经汗湿,她停下来擦了擦,折下一片荷叶戴在头上,侧过脸看了一眼楚合,见她正拨开荷叶,用手帕撩起清清的湖水洒在嫩藕一样的臂弯上,又厥起小嘴轻轻的吹掉,春喜长吁了一下,继续撑着小舟,来到了湖中心的《知雨亭》。一直响着的凄惋箫声突然停了,柳思城手握紫竹箫,一身白衣帐然的站在《知雨亭》上,似有说不尽的悲怆往事,道不完的凄凉人生。楚合暖暖地叫了一声"先生。" 柳思城仍旧低垂了眉眼,肃立一旁。 "先生也喜欢赏荷吗?" "小人只懂得吹箫,并不懂得赏荷。" 是不懂还是装作不懂呢?楚合在心里暗自嘀咕。 "先生刚刚所吹何曲?" "只是支无名小曲,不足为提。" 楚合见柳思城依然垂手肃立,淡定自若的样子,便有些嗔怪道:"先生为何不抬起头来?" "郡主乃尊贵之面,小人怎敢平等视之。" "你若不抬起头来,如何知道我面容尊贵?"楚合愠怒了。 柳思城微微皱了一下眉,依然垂首语道:"郡主若无它事,请恕小人先行告退了。"说着便深施一礼,后退着离开了。 楚合抬眼望了下湖面,先前那束洒在上面的光线已由沸腾变得沉淀,由清澈变得模糊,由澎湃变得安稳,继而,竟如烟雾般消散开去。有凉风袭来,无端的一滴泪便盈盈在眼眸之间。此刻,荷花开得正闹。 湖面上铺满了化不开的浓雾,荷花在雾中似是腾云的仙子,时而隐了,俄而又现了,尽情的上演着一番朦胧至极的美。楚合握着玉笛优然的吹奏了一曲,便轻吁着气,美美的笑了。忽听得身后有人高叫了一声"好",回头看时,是一位身姿优雅,英气十足的风华少年。楚合含首轻施一礼,便携了玉笛匆匆退去。此人深受皇上宠爱,虽年纪轻轻却已官居四品,做了中书侍郎,近日听说王府园子里的荷花开得正盛,他是来赏荷的。 清风似雾,月淡如水。楚合纤纤玉手扶笛而奏,曲声虽然优美却平添了几分凄楚,让人禁不住的暗自神伤。柳思城安静的听着,眉头紧索,双眼低垂。过了许久,幽幽的说:"郡主,此曲我负不起的。" "先生觉得沉重吗?" "下个月的十五是我完婚之日。" "她比我如何?" "竹马青梅,两小无猜。" 呼吸歇止,微寒渐袭,你的城是我葬身的冢,以我的冲动换你的沉默,以我的莽撞换你的安然。我悲怆过后的振颤,如粼粼波纹,在你的湖面荡漾,你只静静的看我,潜落。悲伤汹涌成河。 九月十五,柳思成辞掉了王府乐师的差事,完了婚。由于皇上甚爱箫声,王爷便将他推荐到宫里,皇上因箫而爱人,便在吏部寻了个职位,封他做了个官。寂寞的时候也会央他吹上几曲。一年后,楚合嫁了中书侍郎,成为了四品夫人。只是中书侍郎公务繁重,不免会淡了她,她便借了理由,每每于荷开的季节,回到王府赏荷。事实上,那一年后王府荷塘内的荷花便没有再开过,她总是在花开前,命人将那花蕾摘了去,同那玉笛一同埋成了一个小小的冢。夜里行过荷塘的人,常常会听到那些花蕾低泣的声音——她没有再笑过。 这一年的荷期,楚合改乘了轿子。想是轿子坐得太久了,突然感觉一阵悬晕。过了那条繁华的街市走到一处清静的地方,楚合命人将轿子停下,出来透透气。刚刚下得轿来,便发现轿子停在一处宅院前,宅子虽不是很华丽却也宽敞雅静,只是门庭上挂了几条白纱出来。命人寻问,回说是宫庭乐师柳思城的夫人前些日子因患了急症仙逝了。楚合突兀的说不清个中滋味,竟潸然泪下,为了柳思城,也为了那福薄的柳夫人。 叶落花残黄满秋,夕阳斜对水长流。 深秋的天气已渐渐凉了下来,黄昏中夕阳洒下的余辉映在湖面上,折射出大片大片的碎黄,那碎黄又跟了那湖水一漾一漾的飘荡开去,只留下些许残败的荷叶在风中无声的瑟瑟抖抖。春喜拿来一件锦缎披风为楚合披上,心疼的叹了一口气,又望了一眼正款款走上来的柳思城,无奈的退了下去。 楚合看着对面的男子,便是一坯的悲怆,稠得化不开。多年未见,他依然那么安稳,那么岿然不惊,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双眼依然如从前般低垂,缄默不语。 "先生可否为学生独奏一曲?" 柳思城从命的自腰间拿起玉箫,茫然的望着湖水,吹秦起来。曲调凄楚哀怨,萧萧索索,似乎所有的爱恨情仇,苦乐喜痛都融合在曲子里揉搓,不可名状亦不可触摸。 楚合似在曲子里听到了柳夫人,不觉的一串怨泪滚滚而下。 "先生所奏何曲?" "只是新谱的曲子,还未曾添得名字。" "是为了夫人所作吗?她有你如此的挂牵,即便是死,也是值得的。" 柳思城皱了眉,低首不语。 "先生可否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呢?" 柳思城更紧的皱了眉,踌躇了半日,竟绝然的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且慢。"楚合急急的抛出这一句,却已来不及。"先生为何不问学生请酒之因呢?" "因不重,而义在果,我若喝了此杯,一切便可结束了。"柳思城只淡然的说了这一句便伏案而卧,七窍生血,没有再起来。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不是就要这样绝绝的,释然而归?楚合笑了,笑得凄美,笑得惨淡,笑得江水逆流,天地合。那一杯酒,是她亲手设下的鸩,湮没了她一生一世的期待,吞噬了她一世一生的清澈,如静莲陨水般消落。她端起酒杯,凄然的望一眼湖面上暗暗涌动的波涛,缓缓的饮了。 一轮皓月腾空升起。 夜风袭过,柳思城宽大的衣袖里飘飞出一页盈满香墨的纸,那纸在湖面上打了个旋,少时便浸得润了,墨字纷飞。那便是柳思城刚刚吹奏过的曲子,其实是早已添得了名字的,题为《折杨柳·芬芳之遇》。 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 雨也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