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香

　　（一）
　　先生，已经入冬了，寒风习习，请先生多加些衣物。湾湾一切安好，先生不必挂心。菊哥哥家很清静，房间门前有两棵红梅，湾湾很喜欢。唯独树干还光秃秃的，湾湾天天盼着等着下第一场雪，那时候梅花就会开了吧。
　　（二）
　　先生，湾湾前几天不小心受了风寒，这几天只好被逼着躺在房间里喝药，苦的直吐舌头，所以希望先生照顾好自己。现在夜深了，菊哥哥已经睡了，湾湾本来早已熄灯，但忽然想起了先生，眼睛越睁越大，如何都睡不着了，忍不住偷偷点起蜡烛给先生写信了。窗外的风夜很黑，很冷，很深，但令人欣慰的是先生也正在湾湾仰望的这片夜空之下酣眠吧，似乎这样，连思念都能连成一片了。
　　湾湾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日子，那时候我和哥哥们都还很小，先生为了照顾我们总是处处操劳，也是在这样黑得什么也看不见的夜里挑灯念书。湾湾一直没告诉您，我们经常藏在门后偷看您，那时候您在暗淡烛光下的背影很消瘦，很孤单。那些年真是辛苦您了，您受累了，我们大家都发誓以后要报答您呢，结果到现在都未能偿还这份恩情……
　　先生总说回忆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出来，那时候湾湾小，不懂，现在才真正明白呢。
　　（三）
　　先生，这些天越来越冷了，您还无恙么？湾湾这儿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先生那边也应该也下了吧。湾湾的风寒已经好了，先生不要担心。上次说的红梅现在正结着花苞，在乌黑的枝头绾起一个个赤红的小发髻，在零零星星的雪中好美。风中融着淡淡的梅香，冬似乎也不那么凛冽了。
　　先生，唯一扫兴的事是，湾湾昨晚做了个噩梦。梦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只有鼻间涌动着梅的暗香，却看不见梅的身影。那个空白的世界里只有先生和我，我们在向着远方最光亮处不停地赶路。湾湾觉得有点害怕，就请求先生停下来回家，但梦里的先生只是温和地笑着，安慰着湾湾不要怕。可是前面的那片光亮真的好可怕，就像不断吞噬人的沼泽一样，仿佛到了那里就再也回不来了。湾湾一遍又一遍地哭着、哀求着，您却一刻不停地迈着脚步，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那时候就像是被香气缠住了似的，我在后面不断地跑着追逐着、我朝您大喊着湾湾跟不上了请先生等等湾湾，但您却只是微笑着催促，可我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您，眼眶发烫，泪水糊了我的视线，只能眼看着您头也不回地滑进那片光亮里，消失不见。那个梦好可怕，湾湾跑了好久好远，仿佛没有尽头，再也没有找到您。
　　先生，湾湾惊醒时带着泪痕，枕头都湿透了，出了一身冷汗，坐在床上再也没敢睡下。那样的无力绝望是不可名状的，现在想起来都心悸。不过梦与现实果然是反的呢，您是不会丢下湾湾独自远行的，对吧？
　　（四）
　　先生，您过的好么？湾湾这里已经是大雪漫天了，万物都覆上厚厚的白色，连天空都是白色的了呢，和雪连成一片。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天地一夜之间变成雪白，真的是吓了湾湾一跳呢。湾湾担心雪会把梅花骨朵压坏，就想去把树枝上的雪都扫下来。没想到，被雪严严实实覆盖着的梅花居然开了大半！小小的，红红的，微微仰着。雪还在下，梅花在枝头轻轻颤抖。我高兴坏了，把所有的雪都扫下来，才发现手都冻红了。轻轻闭上双眼，空气中梅香浓郁逼人，想起以前先生诵在口边的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果真如此呢。不过雪梅雪梅，无雪不成梅，无梅不成雪，所以湾湾既爱雪，又爱梅。
　　好久以前，好像也是一个很美的寒冬吧，红梅也是这样星星点点地缀着，大家一起在雪地里玩，嘉龙哥哥在堆雪人，到处找胡萝卜做鼻子；菊哥哥在捏雪兔子，绿油油的叶子作耳朵，乖巧地貼在雪球上，他们的笑语似乎被雪吸收了大半。那时候湾湾还很小，怕冷，躲在一边看他们，也都模模糊糊不太记得了。但湾湾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先生那时候说湾湾像梅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那么鲜明，有些苍白的天空，先生拢住湾湾冻僵的手，很暖和，您扶着梅枝低头对我笑，笑得很静，暖暖的，记忆里的您好像一直都那么温柔……
　　先生，湾湾写不下去了，湾湾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怎么了呢，湾湾止不住泪了，把墨都洇了，先生，您什么时候才会把我接回去呢，菊哥哥也越来越忙了，常常是我一个人整天整天地坐在屋檐下望着雪发呆。雪花也不停地下，不知来处，不知归途，聚在一起，凝成一片宁静，迟缓地，悲哀地，它们在那片将自己都遗忘的纯白里，沉默着过完一生……真的好寂寞啊，这种时候就总会想起以前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欢笑声是没有断过的。湾湾好想你们，您来接我吧，回那个小园子，我们一起好好地打扫打扫，重新住下来吧。先生，对不起，湾湾知道自己总是撒娇，但湾湾是真的想您了。
　　（五）
　　梅花越来越盛越来越艳了，先生。今天是除夕，我和菊哥哥起了个大早打扫卫生。菊哥哥准备早饭的时候，湾湾就在门口贴对联，遥遥望见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很远处的雪中走来。一瞬间湾湾以为先生真的来接我了，赶紧冲上去接先生。到了跟前才发现是大半年未见的嘉龙哥哥。我们三人静静地吃了早饭，途中都没人开口说话。湾湾偷偷瞅着两位哥哥的眉眼，他们的神色都淡淡的，湾湾什么也看不出来。
　　沉默着吃完饭，我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决定起行去看先生了。我们没有带鞭炮，因为先生一直都不喜欢吵闹。从后院绕到山上去，我们爬了很久，虽然行囊都是哥哥们在背，但湾湾也着实累到了，不过一想到就要见到先生了，心里还是很开心。
　　至于到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太阳高高的，但一点也不暖和，雪也没有要融化的样子。嘉龙哥哥在地上扫开雪，扫出一片空地，菊哥哥整理了下行囊，把饭倒在白瓷碗里，还冒着热气。湾湾帮不上忙，无意间望见山下，村落都远远的，稀稀零零，被雪粉饰着。我们等先生用完餐了，才围坐着拿饭团吃起来。湾湾早就饿了，菊哥哥的手艺也很好，可吃着吃着，湾湾就吃不下了，眼泪不知为什么又下来了。是天太冷了吧，我把头埋在膝盖间浑身不停地颤抖，渐渐就不成声调了。有人叹了口气，嘉龙哥哥坐在湾湾旁边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菊哥哥默默地把手绢递过来，都不发一言。过了好久好久，天上又下起了小雪，湾湾也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了，渐渐止住了哭泣。而那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我们必须加紧时间收拾东西下山了。
　　但先生，湾湾还是忍不住再问您一次，您在这里一个人真的不孤独么，这里漫山荒草，石碑遍地，冷冷清清，真的好寂凉啊，您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今年您就回来吧，晚上的团圆饭还等着您呢，我们以前最喜欢吃您包的饺子，现在湾湾也在学着包，菊哥哥都说好吃呢，您也来尝尝吧。您回来吧，我们都想您了，您回来吧……
　　（六）
　　风送一段雪梅香，扬起一地冥纸钱。回望来路漫漫，原来我竟走了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