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晚,父亲不喜欢夜晚。青春时代的刹那芳华一去不复返,二十年的牢狱生活磨去了激情的光彩,五十几岁的父亲,看上去干瘦而苍老。他不喜欢回忆,他只想把自己关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享受一个人的宁静,可有些回忆会自己找上门,把你拉入梦境的真实,强制你去面对。或有序或零乱,浮光掠影,片片断断,是一抹远久的少女的微笑,一片糊模的灿烂的裙影,一簇血色的欲飞的花瓣,还有血泊中惨白的面孔…… 父亲猛的睁开双眼,但在视线变得清晰前就又慢慢合上了。 ……是清脆的笑声,一团洁白的云…… "爸爸……" 父亲猛地惊醒,警觉得望着四周,四周什么也没有除了空荡荡的黑暗。 "是谁在叫我?"父亲坐在床头,用双手搓着脸。 是我。 我的面容溶解在父亲的泪水里,凝固成墓碑上的一方形象,冰冷又鲜活——无声的质问。 父亲旋开台灯,把纸袋轻轻的扔在桌上,点燃一支烟又很快把它熄掉。然后捏着纸袋的一角,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这次随着我那几页破旧的档案和紫琦那本老旧的日记,还散落出几张零落的照片。父亲把照片一张一张的捡在手里,凑在灯光下看。那是我和紫琦在那一年甜蜜时光中的一些合影,其中一张我满身水珠,正把紫琦拦腰扛在肩头,紫琦穿着短短的花裙子,秀发垂下来,没有露出面孔,但仍能感觉到她正笑得全身发抖。背后不远处是大海、太阳伞和几点糊模的人影。照片是阿姨拍的,我在死后到现在仍然敬爱这位年长的女人。 这些照片在父亲面前再次演绎了我和紫琦的那场爱恋。他牵绊一生的情人和愧疚一世的儿子,竟会缠绕在一起,直至结成死结——任谁人也解不开的死结。 命运真是捉弄人,父亲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他只觉得恍惚,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一切都浮着一层诡异的水影,抹也抹不去。 在他心目中,紫琦还是那个情窦初开的清纯少女,而我,则永远只是那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幼子。忽然间两个人都长大了,忽然间,两个人都死掉了。 二十几年的光荫弹指一挥。 父亲翻开紫琦的日记,扉页上的旧照险些又让父亲跌入一段旧时记忆,他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他摸一摸照片和照片上女孩儿的脸,页角还有一行字 ——给我今生最爱的人——那是父亲当年亲手写上去的。他把日记翻转过来,打开封底,上面还有一张照片,页底写着——给我今生和来生都最爱的人——那是紫琦当年稚嫩的笔迹,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父亲。 日记是两个人共同写的,记录的是两人当年那一段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光,日记本的正中央还夹着一片红色的枫叶,枫叶上还题着一首小诗: 我是玫瑰茎上一根顽皮的小刺, 刺破你的指尖我的心尖, 你含着流血的手指逃离, 我带着心痛错过花季。 我好像听到了紫琦淡然的声音,再听时,其实是父亲,在用自己苍老沙哑的声音低声沉吟着。 我带着心痛错过花季…… 在某个不眠的深夜,父亲曾打电话给阿姨,他对着卡片上的数字小心的一个一个的按着键子,但电话通了之后却没有人接听。在阿姨莹光闪烁的店面的一角,电话铃不安的滚动着,滚到每一个空荡的角落,没有人迹,没有应答。其实阿姨正在父亲的楼下,在她不起眼儿的小车里。她等了很多天,一直没有等到来自父亲的回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看到父亲在窗口转来转去,手里好像拿着电话,但很快就把电话扔到一边,接着几乎把自己贴到玻璃窗上,向远处空洞的城市上空望着。父亲背后的光线昏黄黯淡,显得他单单的一个人影,那么孤独。